番外之十五——衛尚儀的複雜心事

番外之十五——衛尚儀的複雜心事

自從年華正好時入宮,彈指一揮間已是十餘寒暑過去。

這時慈安宮外一角石亭里,衛昭的容顏被那當季綻放的桃紅李白映襯得略微憔青,兩道秀若遠山的眉間似蘊愁緒萬千。這絕非是她已經年華不在,而是因為昨夜對太后一番勸慰后,自己竟也輾轉難眠一夜不曾闔眼。也非是因為當初的選擇後悔,恰恰相反,即使時至今日,衛昭總還是為當年的義無反顧慶幸。

那時的她並沒思及太多,只是不願聽憑家族安排,嫁予那所謂清貴門第,以致一生光陰消耗於毫無驚喜又索然無味。她反感那些自視清高的士子,堂堂男兒,既然飽讀聖賢書自認為才高八斗,卻不思學以致用報效君國,只醉心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僅就如此也還罷了,卻大肆標榜為超凡脫俗,實則是坐井觀天。

衛昭卻也沒有先見之明,預料到會得太皇太后重用,在有生之年,竟得幸閱參軍國政務,越發襯托出重前閨中的淺薄無知寡聞短見。

太皇太后薨逝,令她繼續輔佐太后,衛昭日常工作依然還是規整省讀每日奏章,一般朝常事務幾個參政親王故然已作批複,只需循例加印下發各部核辦,也有那涉及重要之務必須交太后複審,若有疑問,奉令詔見內閣及參政親王諮詢共商。

日復一日,看似枯躁繁重,衛昭卻甘之如飴。

昨夜的輾轉反側,不是為了自己的選擇或者將來煩擾。

其實就算一年前,衛昭也耳聞過聖上身邊有那肖小屢進讒言之事,當時的她並未放在心上,可事到如今,她卻認為太后的憂慮並非杞人憂天。

儘管那時還在閨中,衛昭有父親放縱,也熟讀史書,深知當君帝幼弱,但凡有宗親抑或重臣顧命輔政,絕大多數都會引發黨爭奪權事件,或那君帝淪為終生傀儡,或那權臣一敗塗地,也發生過江山易主甚至改姓的事件。

可衛昭從來不以為這類事件會發生在本朝。

因為輔政王絕非擅權弄政利欲熏心者,否則也不會力請太皇太后允准使康王、遼王等一同參政,分擔重權;更不會當君上才滿八歲時,就主動將軍國大政詳細闡述,並鼓勵幼主參與議政,並不利用君上年幼而識淺的借口名正言順地跋扈專權。

對於太皇太后依賴的嚴、陳二家,輔政王也堅持重用,即使太皇太后薨逝之後,也不曾稍微打壓疏遠,因為兩家為大隆忠臣,對聖上決無二心,嚴大學士一直擔任帝師,聖上對其的信重與衛國公府無二。

而關於聖上的學習之務,輔政王更是從來不曾鬆懈,各位教授皆為當代飽學大儒,諸如種種,無不顯示輔政王絕無私心,期望著聖上早日親政,成賢明之君。

當然,肖小貪婪之輩是無論何時何境都不能完全杜絕的。

可衛昭曾經覺得無關要緊。

是因聖上對輔政王也從來信重,呼之皆以「叔父」尊稱,君臣之間原本毫無芥蒂。

衛昭直到如今還記得聖上大約十三歲時,有回大發雷霆,聲稱要將教授之一荀川貶斥問罪,原因就是荀教授不滿連年征戰,認為大隆該有大國之范,當以「德教」為重,不動干戈,而以德服人,北原既已連連落敗大不如前,大隆不應斬盡殺絕,失了大國氣度,故而,荀教授對輔政王頗有微辭,認為王爺堅持興戰是勞民傷財之舉,更不符聖賢德教。

反而使少年氣盛的聖上大為惱火。

當時輔政王就勸導聖上,稱但凡國政軍務,朝臣若有不同見解理應闡述,君王更應在決斷之前廣訥諫言聽取不同見解,才能避免失於武斷,當然,倘若朝廷已有決斷頒詔推令,天下臣民都當遵循,不過只要沒有實際亂令之舉,僅是上諫而提異議則不應問罪,荀教授為朝官,擔有上諫之責,聖上不能因為他屢行職責而施貶斥,更不能因為荀教授持有與輔政王不同政見便生厭惡之心,虞沨反贊荀川不畏權貴坦誠己見,不失忠正之風,更盡帝師之責。

而事實上荀川也確是如此,儘管他對興兵一事抱著異議,卻沒有產生偏執私恨,當不少勛貴反對稅制改革時,他倒認為新法大益民生,尤其當部份肖小因為一己私慾意圖拉攏荀川共進讒言,彈劾輔政王居心不軌把權不放意欲欺君罔上之時,荀川義正言辭痛斥肖小有意陷構,苦口婆心勸導聖上切莫輕信奸侫不實之言。

當時,聖上還對輔政王的心胸與眼光敬佩不已,而反省自身。

可是隨著聖上年齡愈長,尤其近一年間,卻與那些肖小之徒逐漸親近,莫說對輔政王似有疏遠之意,便是對一貫友愛的長樂公主也不苟言笑起來,與楚王府的三個郎君更是從情同手足演變為了冷若冰霜。

世人不少以為聖上大婚一事拖延至今是輔政王不願交權之故,衛昭卻心知肚明,大婚一事不但太后關注焦急,輔政王也屢有上諫,認為聖上足以親政。

卻是聖上自己推辭拖延,彷彿有心造成世人錯覺,更引那些肖小對輔政王誹謗污篾。

衛昭實在為輔政王的處境擔憂,好多回有意提醒,想趁嫂嫂入宮時相告,可每回都被王妃阻撓,暗示她不可妄言,她是女官,理應忠於太后與君上。

輔政王絕無擅權之心,怕就怕聖上多疑,有忌憚之意。

眼下,那些人已經摁捺不住試探之意,竟挑康王開刀,暗中彈劾康王私下報怨明宗帝奪他儲位,實具不臣之心,言之鑿鑿,挑唆聖上下徹察之令,而聖上似乎也聽進了讒言,竟與太后商議。

還有魏氏桂貞最近也十分活躍,利用欣安公主頻繁求見太后,意圖顯然。

而魏氏之父正是與那些肖小結黨,甚至有如黨首。

衛昭自知身份有微妙之處,必須警慎言行,她只希望太后深明大義,堅決抵/制肖小之輩的挑唆生非,勸服聖上打消對輔政王的忌憚猜疑,使一場禍患免於無形。

正值春花浪漫、明媚晴和之季,這繁華宮厥景緻正好,心事忡忡的衛昭卻毫無閑情逸趣,獨自在這角亭里默坐呆怔。

直到宮人領來一身著青袍銀束的朝官,才徹底打斷了衛昭的沉思。

她微微福禮,男了立即長揖答還,一說話,音韻緩長:「在下薛直濟,奉太后令,與尚儀相商芳林宴事宜。」

衛昭目光一顧,恰恰卻與這男子一雙清明的眼睛遇個正著,她心跳雖然一重,神情卻維持得平靜,莞爾一笑:「薛主事請移步,隨我前往書齋。」

原來這薛直濟正是以一篇策論引發轟轟烈烈稅制改革,曾被秋霜的堂嫂「覷覦」的薛三郎,眼下已經坐穩了戶部主事的官職。

戶部主事負責籌辦芳林宴?這事當然有些蹊蹺。

從前年年芳林宴,一般皆由太后或者皇後主持籌辦,最多從青年才俊抑或皇子宗親中挑出一些負責評審,眼下後宮唯太后一人,又因帝未親政而不得不專註於佐政,就算難以分心籌辦芳林宴,也大可委託給王妃等人,就算要煩動朝官,最多也是委託給禮部官員,怎麼也不是戶部的職責。

只不過嘛,太后是有意要撮合薛主事與衛昭二人,才請了直濟擔任評審,與衛昭議定今年考題。

衛昭早已過了二十,她本人雖沒考慮過婚姻,奈何她的母親實在憂心難耐,忍不住求見太后表達了懇請賜婚一事,太后本也不打算讓衛昭終老宮廷,早在多年前,就提過姻緣之事。

衛昭本人卻並不熱衷,此事就拖延下來。

及到眼下,君帝也快親政,到那時,太后是萬萬再不會插手朝政,衛昭這位尚儀的職責當然不似如今,倘若就此因為瑣碎宮務困於深宮,其實也並非衛昭所願。

可是她卻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期望什麼了。

誠然,眼下這位薛郎實當青年才俊之稱,遠勝那些自負清高的士子,衛昭對他是心存敬重也是十分賞識的。

她也領會了太后的美意,想借著這回芳林宴的機會,讓她與薛郎增進了解。

可她心裡始終有些不甘。

因為一旦嫁為人婦,即使夫君德才兼備前途光明,她也只能困居后宅,為家事祿祿,與那許多婦人無別。

如果沒有這十載特殊經歷,涉及政務開拓眼界,衛昭也許會滿意這樣的結果,因為她終於還是擺脫了嫁給祿祿無為之輩,至少不會對著個眼高過頂卻一無是處的男子,還要被教條禮儀約束得動彈不得。

可是眼下,她不能不遺憾的。

竟管眼前男子氣宇軒昂、品貌不凡,可想到婚後沉悶的生活,衛昭依然會有郁懷之感。

但就算堅持留在宮裡,待聖上親政,她這個女官其實也只是為瑣事祿祿,那也是另一種沉悶。

衛昭自己都覺得人心不足了。

其實偶爾,她也會想起另外的人,一個深藏在心裡,從未對人提及的人。

那個人曾經兩眼陰鬱,語氣沉痛地對她述說起,關於歸化邊郡的原野茫茫,與兄弟手足馳騁縱情的不羈洒脫,歸化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裡的民眾純樸卻不失彪悍,那裡不如京都繁華,卻也是雄壯的,更加粗曠的一種風情。

他的父親通達英明,母親溫柔賢惠,他的舅舅包眺多麼英勇不凡,當年他隨同舅舅抵禦北原蠻夷攻城搶掠,大挫敵軍,是如何豪情風發。

可是,朝中奸黨通敵,以致舅舅中毒身亡,歸化失守,一夜之間淪為人間地獄。

當年他是隨母親回京看望外祖,逃過一劫。

他的父親,他的兄長,所有人都死在北原鐵騎之下。

他說每當想起往事,心底就像破了個大洞,就像歸化的北風呼嘯著往裡灌,讓他呼吸艱難。

他說他的母親聽說父親與舅舅以及兄長子侄無一生還后,懸樑自盡。

他說這些時,通紅著眼眶卻又乾澀著眼眶。

但他的語氣是那樣平靜。

那時的他因得太皇太后恩恤,破格擢入宮廷禁衛,這是不少大族子弟都無法企及的榮耀,但他並不愉悅,他黝黑的皮膚被盛夏的炙陽籠罩,衛昭卻從他的臉上看見了一種類似於絕望的蒼白。

「會有那一天,相信我,你會回到歸化,會代替枉死的英魂再征北原。」她好像是這樣說了。

然後看到他的笑容,很艱難很淺淡卻很堅毅。

席志,眼下你是否又重新找回了豪情風發,曾經的傷痛與遺憾,是否在衝鋒陷陣斬殺敵軍的過程中得到彌補?

衛昭至今記得那個少年臨行時的話:「多想有朝一日,也帶你去看看歸化,那樣一座城池,你一定會喜歡。」

她也很希望去看看他描述的邊郡。

不,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邊郡了。

因為歸化之外,茫茫原野,陰山以北更遠處的險隘城池,已經歸屬大隆統治。

可那少年,什麼時候才是你的歸期?R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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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再許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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