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路過潼關
一行人日行七八十里,不緊不慢地走了七八日之後,終於來到了潼關。潼關是扼守關中的要衝,京師長安的門戶,亦是自東向西去往京畿地區的必經之路。它南鄰延綿千里的秦嶺,西接險峻孤絕的華山,北依渭河與黃河交匯之處,東面亦是山峰相連,只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通往關內。如此險要之處,從古至今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古戰場與傳說無數。由此,憑弔往昔、懷古思今的文人騷客也始終絡繹不絕。
王九娘早便聽兄長提過,他們會在潼關附近逗留一日。於是,當車隊徐徐在潼關外停下來后,她亦絲毫不意外,甚至心中還有些許雀躍。這些日子她都悶在馬車裡,早晚也只能在邸店的房間內轉幾圈,渾身早便是又酸又麻了。因而,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兄長趕緊帶著那幾個友人走遠些,她也好抽空下馬車鬆鬆筋骨。
「九娘。」青娘掀開車簾,左右瞧了瞧,欣喜道,「七郎他們下馬了。」
王九娘瞥了車外一眼,示意她繼續實況播報。
「趙九大兄去旁邊的食肆買了酒。咦,七郎過來了!」青娘趕緊縮了回來,小臉煞白。
緊接著,王九娘便見竹編的車簾被緩緩地拉了起來,露出兄長那張雖然風塵僕僕但仍然不掩風度的臉。
「九娘,阿兄與鍾十四郎幾人去一趟大河河谷,打算邊飲酒邊吃炙羊肉,至少須得費上三四個時辰,你去么?」最後那句詢問,彷彿是不經意之間順帶提起,絲毫聽不出什麼特別之處。
早就已經放鬆了戒心的王九娘眼睛一亮:「阿兄儘管去罷,我就在這附近走一走便罷了。」她對這種文士聚會當真沒有任何興趣,一則很可能聽不懂,二則萬一兄長興緻上來讓她點評一二,她到底說什麼才好?妙口生花是決計不可能了,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面子也委實丟不起。
王七郎挑了挑眉,發現她似乎確實不感興趣之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也罷。我把趙九留下來保護你。若是我們回來得晚,你便先入關城,到裡頭的邸店投宿,歇息一夜再走。」
「阿兄放心。」王九娘彎起了嘴角。
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王七郎早便已經看穿了她那期盼他們早點離開的小眼神。即使知道妹妹這幾天是拘得有些狠了,他也算是被那幾位朋友無辜牽累,做兄長的也仍覺著微微有些內傷。於是,他輕咳一聲,吩咐丹娘、青娘好好服侍之後,便有些蕭索地離開了。
「九娘。」不多時,馬車外便傳來趙九一貫冷靜的聲音,「七郎與客人都離開了,可要下車走一走?」
「好。」王九娘忙不迭地下了馬車,頓覺神清氣爽。
站在馬車邊,她第一眼自然看向了千古雄關潼關。那是一座造在山坳中間,用於屯兵的小型城池。城池之外還有更堅固結實的關城。潼關的關城因地利之便,只需將周圍的山地囊括其中,便營造出了易守難攻的城防。而面西的關城門樓高達將近六七丈,底下的門洞窄而幽深,門洞上方刻著「潼關」二字,被時間侵蝕得略有些剝落了。無論是門樓上垛口處,或是門洞中間,都立著一隊隊目光里萃著煞氣的士卒,緊緊地盯著過往的行人不放。
由於此處地處要衝,門卒驗過所也格外細心,停在門樓外的車馬已經排成了長隊。步行之人、下車走動之人越來越多,又兼有沖著潼關名氣而來的文士,人頭攢動,竟讓這充滿威煞之氣的潼關外圍變得像洛陽南市那般熱鬧。
也許由於人實在太多,過門樓又實在太慢,為了滿足過往行人的需求,這關城外頭竟還開了兩家食肆,生意非常興隆。
王九娘轉了幾圈,終於活動開身體之後,便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了,遂帶著侍婢們隨意地選了一家食肆,進去用午食。這樣的路邊食肆,也不可能提供雅間,所有客人都擠在一樓的大堂里,吆喝聲、大笑聲,幾乎將小二的聲音都淹沒了。
「此處……」丹娘皺起眉,湊在王九娘的耳邊,「九娘,這等腌臢之地,便莫要進去了。不若讓趙九去買了吃食,在馬車裡用便是。又或者,先驗過所入了關城,在城中的邸店中用午食。」
「丹娘顧慮得是。」趙九也很少見地附和道,「九娘身份貴重,還是先回馬車中。某這就去買些吃食。」
王九娘掃了一眼這稍有些亂糟糟的食肆,為了安全考慮,只能點頭同意。不過,在轉身離開之前,她卻發現角落裡一張小食案邊坐了個年約四五歲的孩童。他手裡拿著一個芝麻胡餅,另一隻手在懷裡摸了又摸,有些窘迫地抬起首,那張白嫩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在旁邊正等著收錢的店小二見狀,說了幾句之後,又趕著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那小傢伙咬了咬嘴唇,又在懷裡摸索起來。比起同齡之人,他已經足夠鎮定了。但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又丟失了錢財,總讓人覺得分外可憐可愛。
「趙九。」王九娘以眼神示意,「幫那位小郎君付了午食錢,再將他帶過來。」她左看右看,也沒見那孩子的父母出來解圍,更沒有什麼僕從追隨,不由得有些為這小傢伙的安全擔心。
待趙九將小二叫過去付錢,又低聲去與那個孩童說話。王九娘不太意外地發現,孩子對他充滿了警戒。他側首認真地看了看她們這一群人,神情才略鬆了松。接著,小傢伙朝她們走了過來,小短腿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竟也隱約透著幾分風度。
走到她跟前後,他仰起首,這才恍然大悟般行了個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多謝娘子相助。」
「……」小傢伙如此稱呼她,王九娘一瞬間竟有些難以反應過來。誰叫這個稱呼和「相公」一樣,在後世變成了私密稱呼呢。「你怎地一人在此?阿爺阿娘不在身邊么?你小小年紀,孤身待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很是危險。」
「阿爺方才出去了,吩咐我在此處等他。」
「他也不擔心你被人擄走。」
小傢伙笑了起來,搖了搖首,道:「旁邊就是潼關,誰敢在這裡擄人?」
這孩子倒是比想象中更成熟懂事。王九娘微微笑了,還是不太放心:「此處確實不安全,你阿爺可說過何時回來接你?」
「不曾說過。」小傢伙頓了頓,又補充道,「昨晚我們在城內的邸店裡住,我可以回去那裡等他。」
「這做阿爺的也太不小心了,竟將這麼小的孩子丟在這魚龍混雜的食肆里。」青娘壓低聲音,卻難掩憤慨,「連上元節看燈的時候都有拐子擄走那些與家人失散的孩童呢!潼關外又如何?這麼小小的人,轉眼就帶走了。」
確實是位不負責任的父親。王九娘心裡也腹誹了一番,和顏悅色地對小傢伙道:「我們也正要入潼關去邸店投宿,你可願意同行?」
「多謝娘子。」小傢伙又不緊不慢地行了個禮,「我姓崔,不知娘子貴姓?」
「原來是崔小郎君,我姓王。」王九娘習慣性地牽起他的手。這崔小郎剛開始似乎有些訝異,卻並未掙脫,反而還多看了她好幾眼。
一起回到馬車上后,不多時,趙九便買了些蒸餅、芝麻胡餅、古樓子、餅餌之類方便拿在手中的吃食回來了。王九娘吩咐他用過了午食,就立即排隊驗過所、入城投宿:「時候雖早了些,不過我已經有些累了。估計阿兄他們興緻一起,也會在河谷處多賞玩一陣。待我在邸店住下之後,你還可以帶些吃食與酒,去瞧瞧他們。」
趙九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幼小孩童,點頭道:「聽九娘的。」
崔小郎正接過丹娘遞給他的蒸餅,乖巧地道謝,感覺到他的目光后,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或許擔心嚇著他,趙九對他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結果,卻讓青娘忍不住笑了起來,丹娘和王九娘亦是忍俊不禁。
吃完有些簡陋的午食之後,孩子約莫是累了,趴在馬車角落裡便睡熟了。排在長隊伍中等待驗過所的馬車仍然緩緩地朝前面移動著。
王九娘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睡著的孩子,輕聲道:「丹娘,這崔小郎君的衣衫雖普通,但氣度卻很是不一般,莫非是世家子弟?」
丹娘微微頷首:「可能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的分支子弟。」
「再如何枝繁葉茂的鐘鳴鼎食之家,分支也有敗落的時候。但看這位小郎君,便覺得他們家遲早會有再起的一日。」王九娘嘆道,又想到兄長的孩子,「許久不見大郎了,不知與崔小郎君相比如何。」
「大郎當然是好孩子。」丹娘毫不猶豫地道,「九娘以前也說,大郎君和七郎很像呢。」
王九娘在腦海中想象出一位縮小版的兄長,不由得勾唇笑了:「二郎呢?」
「那便只有見過才知道了。」丹娘回道,「但崔娘子一向教子嚴格,又有大郎那般懂事的哥哥,想必二郎的性子也是頂好的。」
眼見丹娘臉上流露出了自豪與驕傲的神色,王九娘也不忍心再說下去了:安安穩穩長大的子弟,與顛沛流離中長大的子弟,心性上總會有些差別。且不提別的,單隻見多識廣這一項,自家的侄兒們或許便不如這崔小郎君了。只是,若是他父親再這樣隨意下去,遲早會讓這個孩子遇到危險。
好不容易驗了過所入得關城,王九娘才聽趙九說,這潼關城內只有一家邸店,而且上好的房間都已經訂出去了。若是官身,自然便能入住更寬敞舒適的驛站。但潼關來往人多,官吏也不少,驛站可能早便已經滿了——即使未滿,也不會有什麼好的房間留下。而兄長王七郎尚未出仕,父親的官銜也並不高,即使身為太原王氏嫡支,權勢不夠煊赫,亦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若過了潼關城,趕在天黑前,應能到下一個縣城。」趙九盤算片刻,道,「九娘是想在此處住一晚,還是繼續趕路?」
「我怎麼能拋下阿兄先走?」王九娘絲毫沒有猶豫,「沒有上好的房間也無妨,只要收拾得乾淨些便可。趙九,先訂好房間;丹娘,多找幾個人仔細收拾一番。」
「是。」
由於丹娘、青娘的強烈要求,王九娘並沒有下馬車,而是繼續坐在裡頭等消息。
這時候,睡足一覺的崔小郎也醒了,揉了揉眼睛,發現馬車正對著邸店門口,立刻露出了放鬆的笑容:「王娘子,就是這家邸店了。你們也要住在這裡?」
「是,我阿兄正和友人在河谷那邊遊覽,我須得在這裡等著他們。」王九娘道,「你也乖乖地待在邸店房間里等你阿爺。」細細一想,她又問:「我送你回房間如何?都送到邸店門口了,再多幾步路也無妨。」
「多謝王娘子。」崔小郎沒有拒絕,主動地朝她伸出了手。
一大一小手牽著手,很快就到了二樓的某間房前。王九娘推開房門,確定裡面確實空無一人後,才低頭囑咐道:「若是稍晚你阿爺未曾回來,我再讓青娘給你送些吃食,你就別去大堂里吃夕食了。」
崔小郎點了點頭,滿臉感激:「待我阿爺回來,一定會把吃食的錢還給王娘子。」
「不用客氣了。」王九娘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軟軟的頭髮和白嫩漂亮的小臉,讓人的心也不由得柔軟了許多。
兩人依依不捨地暫時道別,王九娘才帶著青娘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待到晚上,聽說崔小郎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還沒回來,她又親自去送了夕食。她待一個萍水相逢的孩童如此友善體貼,惹得青娘、丹娘似乎想起了什麼,眼圈不約而同地微微紅了。她自個兒倒是沒有多作聯想,即便沒等著兄長回來,也安然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