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親親之情
繚繞著松煙墨香的書房內,一對佳偶正依偎在書案邊,喁喁低語著。一個正看似淡然地述說著千百年歷史的更替,雙眸中卻涌動著複雜之色;一個彷彿很隨意地聽著,並未因這些驚世駭俗之語而動容,手卻始終不曾停歇地寫著什麼。
王玫瞥見細白麻紙上寫下的重要人物名字、朝代更迭,不禁問道:「四郎,為何你如此輕易便信了我?連我自己都無法斷定那夢中的一生是真是假,所知道的這些事件是否可信。」她當然很清楚他的性情與常人不同,所思所行通常出乎人意料之外。而令她心動的,也正是他不拘泥於禮法規矩的個性,直率隨性而又熱烈執著的情感。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心中沒有疑慮。
「既有庄公夢蝶,有黃粱一夢,自然便有夢中千年。」崔淵挑起眉,「為何不信?且你前後的性情轉變,也只有這般解釋,才能說得更通一些。」他彎唇笑起來:「初見之時,我絲毫不見你眉眼中有被棄之婦的怨怒與憎恨,反倒像是由內而外重新洗鍊過一般,對萬事萬物充滿了好奇與善意。也只有夢中千年的經歷,才能將那些憤懣之情都洗去,如同重活一世。」經歷生死之後,能看得開的人如鳳毛麟角。更多的人會陷入怨恨之中無可自拔。因果相報無可厚非,但復仇卻不應成為唯一的信念。譬如他,逗弄仇人不過是興緻罷了,更重要的仍然是自己的生活。
王玫微怔,想不到他早便已經看得極為通透了。
「旁人如何想我不管,我心悅你,自然並非悅你之容貌,而是悅你之性情,悅你之舉止。心悅君,自然便信任自己的眼光,更信任你的品性。何況,世間萬事萬物,千奇百怪,未曾見過未曾聽過,並不意味著不存在。」崔淵又道,「我少時讀老莊,讀山海經,讀佛經,還曾想捕一頭異獸養著。即使這些年遍尋不見,我也並不認為它們純粹只是虛幻與臆造之物。」
王玫心中豁然開朗,最後一絲不安也全然消散了。她怎麼忘了,某人是藝術家,最是狂放不羈,又最是浪漫。旁人認為荒誕不經之事,他不以為然。只要符合他的邏輯、他的想法,只要是他認定的人,他便交付出所有信任與感情。
她何其有幸,遇上了他。
又或者,漫天神佛將她送到此處,便是為了讓他們有緣相遇?
於是,她淺淺笑起來,完全放鬆地側首靠在他肩膀上:「漫天神佛讓我生死往來一遭,或許就為了今日罷。」得如此情深意重的郎君,如此寬容可敬的長輩,如此體貼可愛的晚輩,如此溫暖可親的家庭。甚至,還能尋得她想做的事情。
「以你所知,皇後殿下撐不到如今這個時候,太子謀逆被廢,魏王不堪大任軟禁於封地。晉王被封為太子,登基之後,卻與庶母私通,流放誅殺趙國公(長孫無忌)等諸輔政大臣,立其為後。他為□□扶持武氏,後來卻彈壓不住,薨逝之後,武氏便掌握廢立之事,最終登基為帝?」崔淵已經聽了個大概,雖對百年、千年的更替很有興趣,但於他們更緊要的卻是往後數十年之事。
王玫頷首:「泱泱五千年,也只出了這一位女帝,其謀略手段自不必說。不過,朝野動蕩不安,以至於無領兵之將,守土不利,亦是她之過錯。且自玄武門起,百年皇嗣傳承都不順利,宮闈內外流血不止,致使大唐由盛而衰。」作為女子要守住自己的權勢,付出良多,同時也令他人犧牲良多。不過,歸根究底,還是自太宗起,承嗣便不安穩,開了先例的緣故。當然,於太宗是瑕不掩瑜,以最小的代價獲取了最大的勝利;於其他人卻是血流成河,朝不保夕了。
崔淵略作思索,道:「我卻不曾聽過,宮中有受寵之嬪妃姓武。」
「她並不得聖人歡心。」王玫道,「且似乎是功臣之後。」若是寵妃,恐怕也沒有機會能與時為太子的李治暗中私通罷。
「功臣之後?應國公武士彟?我且查一查此女。」崔淵頓了頓,又道,「你似乎很欣賞她——不過,也確實是位與眾不同的女子。」應國公武氏一門乃寒素出身,向來不為世族所喜。武士彟去世之後,因二子皆紈絝平庸之輩,門庭早已寥落。尋常人家也不會刻意關注他們家的小娘子。
「四郎若是查清楚她的身份,又想如何做?」王玫忍不住問,「她既然如此重要,便是不能隨意處置之人。不然,恐怕變數太多,我們更無從防備。且,她這樣一位奇女子,委實太過難得。」那可是女皇陛下!
「一切都尚未發生。」崔淵安慰道,「若讓晉王不娶王氏女,不納蕭氏女,不遇武氏女,後宮或可平息許多。至少不會如你所知那般腥風血雨。且若能解去晉王心中鬱憤,便能避免他奪臣下之權的手段過於激烈——皇後殿下還在呢,他如今性情之平和也並非假裝。」
王玫鬆了口氣,頷首道:「皇後殿下身子好轉,若能勸解一二,聖人也不至於被太子謀逆、魏王軟禁之事傷得太狠。」或許,為了保全三嫡子,長孫皇后說不得會更理智一些呢?
「變數依然存在,且看罷。」崔淵接道,「靜觀其變,再儘力而為便是。」而後,他便將那些記錄下來的紙盡數燒成灰燼,只留下最初那張大唐疆域輿圖。「天下若能早定,納諸胡而教化之,或許盛世之澤能夠持續得更長久些。」
「夷人入華則華之,華人入夷則夷之。」王玫想起一句話,便又道,「元氏、長孫氏、豆盧氏皆胡人高門,如今也已經與漢人無異。」至於皇室的胡人血統,便不必再提了。留在北朝的世家,混入胡人血統的比比皆是。
「只是,北朝之亂,太過血腥辛酸了。」崔淵道。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丹娘悄悄送來了兩杯茶。王玫啜了一口,抬首望向窗外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外頭天色已經漸漸晚了。院子里傳來崔簡與王旼的笑聲與腳步聲。兩人你追我逐,愈奔愈近。
「丹娘,青娘,將東廂房給二郎收拾出來。他已經隨著十二郎讀書了,往後不休沐時便住下罷。家去后,便讓他與阿實同住。」這院落里沒有崔淵的書房,西廂房是崔簡的卧室兼小書房,東廂房之前空著,正好安置王旼。不過,回到崔府點睛堂后,兩個小傢伙就不得不同居了。想必,他們也不會反感同居生活罷。
「是。」丹娘、青娘剛退出去,崔簡與王旼便進來了,規規矩矩地向他們行禮拜見。
兩人剛騎完馬回來,出了一身汗,眼睛亮晶晶的。王玫把他們叫起來,伸手便將他們攬進了懷裡,嗔道:「怎麼也不擦一擦汗?待汗收了些,便去洗浴。待會兒我們一同去叔母、阿家那頭用夕食。」因在別院里,各房也不再分開取食,而是晨昏定省時都聚在一處,也更熱鬧些。至於午食,便隨各自便利了。
「嗯。」崔簡點點頭,又問,「王二郎以後都住別院?」他方才聽見丹娘、青娘商量收拾東廂房,將床榻都鋪陳開,還須得去王家取些王旼慣用的衣物配飾、喜歡的物什等,不教他住得不習慣。
「不錯。免得他早晚都須來回跑。」王玫道,「如今離得近,二郎若想家了,想阿娘、祖母祖父、姊姊弟弟了,亦可隨時家去。只是,往後咱們回了勝業坊,卻不這麼便利了。須得逐漸適應才好。」小小年紀便成了寄宿生,她也滿心不忍。不過,小傢伙也將滿五周歲,啟蒙已經不算早了。
王旼仍沉浸在和小夥伴一起讀書的喜悅中,尚未體會到離家的思念之情,聽說在這裡住下之後也沒有任何不安之色。
崔簡轉而又看向書案上的輿圖,好奇地掃過他認識的那些字,立即指向長安:「咱們住在這裡。」而後,他又興緻勃勃地找到了潼關:「遇到母親的時候,在這裡。」他甚至用手指畫出了當初走過的線路,引得王旼驚嘆不已。
兩個小傢伙交頭接耳,樂此不彼地說著外出時遇到的各種小事件。有些事,甚至連崔淵都並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有可能正在發獃或者出神。王玫聽得他說他們曾經去過洛陽,記憶里彷彿閃現出某個畫面,而後又掠過去了。
「沒想到和阿爺走了那麼久,去了那麼多地方,才這麼一小塊……」崔簡比著長安和洛陽之間的距離,手指又划向最北端、最南端、最東端與最西端,「真大,能去的地方還有這麼多。阿爺都去過?」
崔淵頷首:「花了十來年,總算都走了走。」一人一馬,仗劍走天涯的時光,彷彿依稀還在眼前。那時候的他,或許從未想過,終有一日他會願意為某個人停留一段時間罷。然後,在合適的時候,再帶著她一起走。
「這是什麼?」王旼注意到先前王玫畫的幾個圈,忍不住問。
「往後要開的茶園。」王玫答道。眼下飲茶之風未盛,她也不想做得太過出格。所以,問了大興善寺的比丘們產茶之地在何處之後,她便請真定長公主遣管事去了山南道襄州、歸州(湖北)一帶去購置茶園。不過,她心裡對後世那些產過名茶之地也相當在意,想早早派幾個信得過的僕從去考察一番。如劍南道益州(四川)、淮南道廬州(安徽)、江南道蘇州、杭州(江浙)、岳州(湖南)、江州(江西)與建州(福建)等地。
當然,此事尚需從長計議。畢竟如今手頭上沒有懂茶的僕從,再置茶園也無人能管理。另外,雖說巴蜀、江南都是富庶之地,但畢竟在如今的世家看來仍是些偏遠蠻荒之所。尤其建州靠近嶺南道,已經相當於流放發配之處了,到時候交通不便也需要考慮。不過,所謂偏遠蠻荒也有好處,至少買賣山地作為茶園應該不會遇到太大的阻礙,地價也會便宜許多。
「母親,這些地方除了產茶,還產什麼?」崔簡又問。
「有什麼吃食?」王旼緊跟著問道。
王玫側首想了想,她總不能拿後世的特產與他們說罷,於是只能望向崔淵:「這……我從未去過,也並不知道。不如讓去過的人說一說罷。」
崔淵似笑非笑,接道:「吃食我倒是不曾在意,不過這些地方的風景卻著實不錯。」說著,他便一處接著一處介紹起來。崔簡與王旼如同聽故事一般如痴如醉,兩雙烏溜溜的眼睛都亮得驚人。多少年後,當他們結伴行走世間時,也用自己的所見所聞驗證了這些記憶中精妙瀟洒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