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母女交心
如此悠閑地又過了幾日後,王玫已經完全適應了家中的生活。她平常也沒什麼事要忙,一天的生活極為簡單:早晨起來梳妝打扮后,便前往母親李氏的內堂中,一家人共進朝食;上午陪著李氏說說話,或者與晗娘、昐娘、二郎王旼在花園裡走一走,頑耍一陣;中午繼續回到內堂,一同用午食;下午回薰風閣小睡,讀一讀文卷或者打一打鞦韆;傍晚再一次來到內堂,一家人共用夕食,之後再聊一會兒天,便可回去睡了。
這樣簡單而規律的生活,讓她因旅途辛勞而過於消瘦的體態又漸漸地養了回來。不過,不論是王奇與李氏,還是王珂與崔氏,都覺得讓她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大概會悶壞了。這一天,用完夕食又讓孩子們回去睡之後,李氏便將想告退的王玫留了下來。
「玫娘,你的身子也養得好些了,出門逛一逛應是無礙了。」王奇滿面和煦,「若是想出門去,便帶上幾個仆婢,隨意走一走也使得。」
「阿爺阿娘,最近日頭有些烤得慌,實在不想出門。」王玫有些無奈地回答。近來接連幾天都是烈日炎炎,她的身體還有些虛,根本無法在這般炎熱的天氣里出遊。她並不是不想出門逛一逛這盛世長安城,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已。
李氏眉頭微蹙,搖首道:「出門便暫且算了。待再過些時日,我帶你們一同去寺里上上香也好。」
「九娘最近很是得閑,便幫你阿嫂處置些雜事罷。免得她常向我抱怨,都沒什麼空閑撫琴習字了。」王珂笑著道,望了崔氏一眼。
崔氏聽了此話,又得了他的眼色,神情不但沒有半分變化,反倒莞爾道:「原本我也不過是幫阿家分擔些許雜務而已。九娘若願意幫忙,我也好偷些懶。」
「饒了我罷。阿爺阿娘也都知道,我哪裡理得了什麼雜事?」王玫當然不願意擔下這種事。王家內宅未來的女主人自然是嫂嫂,而不是她這個歸宗之女。倘若她伸手分理家務,就算嫂嫂毫不在意,仆婢們也不知心裡該如何想了,她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呢?以她的本性,好好地過眼下平靜的小日子便足矣,攬事也只會攬過來一堆麻煩。「阿兄,我陪著晗娘、昐娘、二郎頑耍,也算是幫嫂嫂的忙了。」
王奇、李氏、王珂與崔氏聽了這話,皆是忍俊不禁。仔細想想,這話也不無道理。至少二郎王旼如今不但聽大郎王昉的話,也很是信服這位姑姑,成天都惦記著和姑姑頑耍,聽姑姑講故事,也很少去騷擾忙碌的父母了。
王珂笑道:「我還說,二郎最近怎麼都沒使勁纏著我了,原來是九娘的功勞。」
崔氏也抿唇微笑:「阿娘,眼下確實有件事需要九娘幫忙。眼看著端陽節就要到了,各色的辟邪厭勝之物也都須得備起來了。咱們家中的端陽宴席,當日去曲江池觀看競渡,諸事種種也都須仔細安排。細細一想,事情還真是不少呢。」
李氏笑著將王玫攬進懷裡:「你便去幫你阿嫂這個忙罷,免得她忙得團團轉,連喘口氣的功夫也快沒了。」
王玫完全不懂這個時候端午的風俗到底有些什麼,但如今也只能暫時先答應下來:「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阿嫂儘管吩咐便是。」
「你身子還未養好,我也不敢使勁地差使你。」崔氏沉吟了半晌,「我先想想,列個單子出來,你從中挑幾件感興趣的事做了便是。」
王玫自是點頭應了。
翌日,王玫展開崔氏遞給她的紙卷,看著上面用秀氣的簪花小楷列出的一長串事情,不禁有些驚呆了。在後世,端午節最為典型的兩項活動,無非就是吃粽子、賽龍舟了。若是那些傳承保持得完好些的地區,自然也還有吃五毒餅、懸挂艾草的風俗,但那時候的人們也早就已經不太在意這些了。她從來不知道,在一千餘年前,過個端午節而已,居然還有那麼多傳統習俗。作為內宅主婦,安排過一個節日,也委實是件不容易的事。
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因時處夏日,蚊蟲滋生易生疫病,所以被視為是五毒皆出、邪祟肆虐的「惡日」。因而,辟邪厭勝之物的準備是非常要緊的事。每家每戶門外都懸挂艾草,插著因形似劍而稱「蒲劍」的菖蒲葉。另還須用五色絲繩結成續命長壽縷,或掛在門上、床上,或纏在手臂上,用以去除邪祟。給孩子做的續命縷又稱長壽索,可以鎖在腕上或戴在頸上,更有祝福之意。當然,除了這些,實實在在驅蟲的葯香囊也需要準備充足,既可自己佩戴,也可贈與來客。
端午的吃食、飲品同樣是重中之重。粽子自然不必提,菖蒲酒、雄黃酒也都是必飲之物。這些在食肆、酒肆中都能買得到,西市中的虞家食肆做的粽子更是聞名長安城。不過,王家這樣的世家大族,通常都是由自家準備這些吃食飲品,外頭買來之物也只是嘗嘗鮮罷了。
端午這一日,曲江池畔還有競渡活動,也便是後世所言的賽龍舟。到了那時候,長安城簡直是萬人空巷,但凡能趕過去的長安人都不會錯過這場熱鬧。王家想要找個好些的位置看競渡,並且從人海汪洋中全須全尾地回來,亦需細細安排一番。
一般而言,端午晚上通常都是家宴,但也可能會有不請自來的客人,自是該早早吩咐廚下好生籌備,以免待客失禮。
林林總總,確實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忙。王玫仔細想了想,道:「若阿嫂不嫌棄,我願領了籌備辟邪厭勝之物等事。只是,阿嫂須得派人來幫我才好。」其實,年年都需要過節準備這些東西,肯定早就有成例做法在了。她只需要吩咐侍婢僕從按去年的成例好好籌備,再隨時監察督促一番便可。不過,她畢竟對這些事很是陌生,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在旁邊提點。
「好,那些事便交給你了。我身邊可差使的人少,實在分不出人手來,不如求阿家將她的心腹侍婢暫時遣給你用,也便宜些。」崔氏道。
王玫看了一眼她身後立著的兩個十□□歲的貼身侍婢,記得她們名叫桃娘、杏娘,平日確實很得崔氏倚重。嫂嫂不想將自己的人給她,大概也不止是人手不夠,還有一絲避嫌的意思在罷。「那我便向阿娘討要人罷,阿嫂也記得時不時來瞧一瞧,免得我出了什麼錯漏還不自知,也好及時補救一二。」
崔氏笑道:「那是自然,放心罷。若是出了什麼差池,阿嫂替你擔著。」
王玫勾起唇:「有阿嫂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說罷,兩人便分開了,各自去忙碌。
王玫回到內堂,一五一十將自己領的事說了,又向李氏討人:「阿娘也知道,我身邊的丹娘、青娘當初隨我去洛陽時都還是小丫頭呢,與家中上上下下都生疏了,哪裡能辦得了這種事?少不得還須阿娘給一個人,我才能幫得上阿嫂的忙。不然,怕是給阿嫂添亂呢!」
李氏瞥了瞥立在旁邊的丹娘、青娘,點頭道:「你身邊確實沒有個經事可靠的仆婢。」她想了想,喚婢女璃娘過來:「璃娘過些日子便要出嫁了。嫁的是你阿爺身邊的小管事,往後也大小算是個管事娘子。以後,便讓她去你身邊幫襯著你,如何?」
王玫怔了怔,她本來只想借個人使一使,沒想到母親卻乾脆把人給她了。雖說似乎不好推辭,但她實在不願意身邊多一個陌生人。目前,她與身邊的婢女都有患難之情,私下言談也很是隨意自然,璃娘一來,恐怕會影響她們相處時的氣氛。而且,她也有些擔心她瞧出自己有什麼不對勁,便報給母親李氏知道。
「怎麼?只想借人,不想要人?」李氏挑起了勾畫精緻的蛾眉,嗔道,「阿娘的人,還能害了你不成?」這話一出口,她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眼眶又微微一紅,輕輕握住女兒的手,對周圍使了個眼色。
待婢女們靜悄悄地退出了內堂,李氏這才接著道:「玫娘,阿娘也仔細想過了。你在家中長住,身邊沒有個熟悉家裡的人怎麼能行?璃娘的性情溫和穩重,與你身邊的丹娘、青娘應該也處得來。而且,她到你身邊時,又是已出嫁的管事娘子,你那些貼身婢女的差使都不必變,讓她將外頭往來的事情挑起來便是了。還有你嫁妝中的鋪子、田莊的出息,阿娘也不能一直替你管著,你也得學著自己接手才好。」
說著,她流淚道:「阿爺阿娘都想過了,以前真是太寵著你了,又以為你身邊的仆婢都是我們精挑細選出來的,必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你,夫婿也是仔細看了又看的,必能讓你安樂無憂——如今想想,哪裡有什麼人能一直忠心不二?哪裡又能有那麼好的運氣遇上如你阿爺、阿兄那般的佳婿?如今你歸宗回家,就算阿爺阿娘眼下能顧著你,我們百年之後,你也尚可靠著你阿兄。但若你阿兄不在了,大郎、二郎又只是侄兒,你還能靠他們多久呢?靠這個靠那個,倒不如靠自己。玫娘,阿娘可得狠狠心,好好教你些家務之事了。你身邊的婢女,也須得由你來□□,讓她們個個都能獨擋一面才好。」
「阿娘……」王玫心頭一震,大為感動,忍不住撲進她懷裡。她覺得李氏說得實在是太對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努力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融入這個時代,成為一個能夠半獨立生存的女子,她的後半生才不會淪落到無依無靠的境地。兄長確實待她很好,但天有不測風雲,她不能像蒲草一樣失去依仗就只能等死。即便不能扶助兄長,至少也應該做到不拖累他,不讓他有什麼後顧之憂才好。
「你也想通了,是么?」李氏愛憐地撫著她的頭髮。
「以前兒不願意學這些,覺得這都是些俗務。」王玫想了想,從前身留下的文卷和讀詩文的喜好來看,確實可能是清高不通庶務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性格,才會在年少時誤托終身,後來又在內宅中四處碰壁。「如今想來,人身處在俗世當中,哪裡能脫得開俗務?吟詩作對撫琴都是風雅,但若是沒有衣食住行,又如何能做得了這般風雅之事?」
李氏一怔,接著長長一嘆,垂淚道:「我的兒,真不知受了多少苦,才轉過這個彎來。」
「阿娘,能轉過彎來,便還不遲。」王玫安慰她,「我便從這回籌備端陽節的事開始,多幫幫阿嫂的忙,接觸這些庶務便是了。」
「你阿嫂是個好的,心也寬,性子又細緻。」李氏拭淚笑了,贊了崔氏幾句,「以前你總覺得她看起來清雅,實際卻俗得很,不願與她多親近。十五娘是清河崔氏嫡支女,骨子裡也有傲氣在,所以對你也頗為不喜。阿娘此前還擔心,你回來后,你們會處得不好。如今看來,卻像是姊妹一般了。」
王玫雙頰微紅,輕嗔道:「以前都是兒不懂事,阿娘如今提起來,兒都覺得羞愧呢!阿嫂對兒赤誠,兒當然須得還一片真心。以真心換來真心,自然便親近多了。仔細想想,兒還須得跟著阿娘、阿嫂好好學呢。」
「確實懂事了。」李氏將女兒緊緊摟在懷中,喃喃道,「懂事得,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王玫心中微微一緊,不免嘆息:這軀殼中確實是換了一個人。但她如今,也已經完全當自己是王家的女兒了。
「阿娘,兒當日確實已經死過一次了。」感覺到李氏的身子因她這句話竟微微顫抖起來,王玫輕輕地摟住她的腰,「被救活之後,兒原本不願意再活下去,但見到阿兄,便想到了阿爺阿娘。兒便想著,若是兒死了,阿爺阿娘阿兄不知該有多傷心,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了?所以,以前執著不放的那些事,便都想通了。從今往後,兒哪裡都不去,只管侍奉阿爺阿娘。」
「好,好。」李氏溫柔道,「玫娘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橫豎,阿爺阿娘一直都陪著你呢。」
王玫心想:有這樣慈愛的父母、這樣體貼的兄嫂、這樣可愛的侄兒侄女,她如今便已經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