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雙喜一怒
第二日,王珂與崔氏便攜著些小郎君常用的筆墨紙硯以及穿戴之物,趕去了大興善寺,打算正式向崔簡致謝。然而,兩人遣僕從仔細地四下打聽了一番,卻並未找見崔氏父子。又問了經常來往於寮舍院落中的小沙彌,這才知道,崔氏父子前兩日便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想起那個早熟懂事又勇敢的小傢伙,王玫略有些遺憾。不過,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與崔簡很有緣分,說不得什麼時候便會再次相遇了。「若下回遇見他,我再好生致謝罷。那鍾十四郎呢?阿兄想如何謝他?」
王珂似笑非笑地瞥著她:「你說當如何謝他?」
見他這般神態,王玫自是知道他尚未放棄讓她再嫁的念頭,便當作什麼都未發覺,一臉認真地提議:「去東市買些筆墨紙硯?或者阿兄將自己鍾愛的書畫割捨出一些來?」既然兄長能認得出崔子竟的畫作,連一匹印著畫的夾纈也愛不釋手,想必平日也喜歡品鑒書畫。而太原王氏延綿數百年,書畫藏品當然自是少不了的。
「嘖,竟然將主意打到阿兄身上了,哪有你這樣的妹妹?」王珂不由得失笑了。委婉探聽之下,發覺妹妹仍然並未動心,他心裡多少有些惋惜。「安心罷,改日我將他邀到家中作客,再送他幾方上好的陶硯便是。他前兩日剛去赴了明經科縣試,若是通過了,也正好一同慶祝一番。」
此時科舉考試種類眾多,通常分為常科與制科兩類。常科便是每年皆有考試的科目,制科則是聖人臨時下詔舉行各類特招的考試科目。常科內又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開元禮、道舉、童子等諸科。秀才等科不常開,貢舉上來的人才也很少,明法、明字、明算多偏技藝,世人不屑為之。因此,常科之中,明經科與進士科被視為重中之重。由於進士科考試更艱難,取中人數更少,在官場中也更為清貴。不過,對於尋常人家的士子而言,明經科已是相當難得的貢舉之途了。
王玫自然不懷疑兄長的眼光與見識。若鍾十四郎果然通過了縣試,她自是替這位恩人感到欣喜。但除此以外,卻是什麼也沒有了。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不論是鍾十四郎或是其他人過了縣試也罷,成功出仕也罷,都與她毫無干係。
幾天之後,萬年縣廨外頭陸續貼出了明經科與進士科縣試入第的榜文。早就等著縣試結果的貧寒士子、世家僕從都一擁而上,個個伸長了脖子,在那白麻紙上尋找著自己或自家主人的名字。有一眼便瞧見的,立即欣喜若狂起來;有仔仔細細看了兩三遍尚未有所得的,頓時失魂落魄;也有不慌不忙待人群漸漸散了才去瞧的,自是各有所得。在進士科入第榜文上,一個名字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太原王氏王珂」——雖然並不是頭名,只列了第三,也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太出彩的文名,但光是他的出身郡望,就已經足夠令人矚目了。傳聞中的五姓七家這樣的世家子弟,在貢舉考試之中可是並不多見的。
此時,宣平坊王宅自然也已經得了這個好消息,里裡外外都透著濃濃的喜意。
李氏毫不吝嗇地賞了家中仆婢每人一百錢,部曲每人二百錢,轉瞬間便撒出了上萬錢也毫不心疼。崔氏則連連吩咐廚下加緊備宴席,招待前頭紛至沓來的賓客,又讓奴婢們將花園裡臨水的一處水榭收拾出來,正好晚上再舉辦一場小家宴。
王奇喜得一雙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口中卻道:「只是過了縣試而已,你們便是如此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七郎得了府試的解頭呢!」縣試不過是初試牛刀,只有府試及第才能得雍州的解送資格,再與天下才俊一同角逐省試。
撒完錢之後越發精神的李氏橫了他一眼,嗔道:「也不知是誰,連著幾天夜裡都翻來覆去地吵得人睡不著,就連做夢都念著七郎入第了。我迷迷糊糊地還當是真的呢,仔細一想,榜文都未張貼出來,他又如何能知道?」
被老妻揭破之後,王奇清咳了兩聲,訕訕地轉過身去逗弄小孫子了。
目睹全過程的王玫不由得捂著嘴笑了:「阿爺,就是縣試才辦家宴呢!若是阿兄過了府試,必是要請親戚朋友一同慶祝的。待阿兄過了省試,更是得廣發帖子,邀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家都來宴飲,也好教大家知道咱們王家出了個新進士王七郎。」見嫂嫂崔氏終於忙完了,她又及時地送上一杯酪漿:「阿嫂好生歇一歇。說不得這兩日還有不少阿兄的朋友來慶賀,須得阿嫂張羅呢!」
崔氏接過酪漿,抿了一口:「你那驚悸之症不如就治癒了罷,也好出來幫我的忙。」
王玫眨了眨眼睛,笑容中帶了些許狡黠:「哪裡能這麼快治癒?不過,身體略好一些便幫襯幫襯阿嫂也是應該的。忙了這一陣后,定是又得卧床幾日方可了。」
「你這病症可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崔氏指著她失笑道,「我若是哪天倦怠了,也試試這法子。」說著,她突然眉頭微蹙,撫了撫胸口,將那杯酪漿放下了:「難不成說病便真的病了?忽然覺著有些胸悶。」
「阿嫂?」王玫忙坐到她身側,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莫非真是累得狠了?叫醫者來瞧一瞧?」
「前幾日還好好的。」崔氏作勢欲嘔,卻只是乾嘔而已,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
「快去叫醫者!」李氏趕緊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額頭,漸漸露出了笑意,「好孩子,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了,眼見著又苦夏瘦了一圈,可得好生養一養才是。不管是你,還是肚子里這個,如今可都比七郎更金貴,絕不能虧了去。」
「阿娘?阿嫂這是有身孕了?」王玫恍然大悟。她雖然從未有過生育的經驗,但大抵也知道懷孕的癥狀,只是方才並沒有往那方面想而已。如今對照一番,可不正是如此?「這麼說,兒又要有小侄兒或小侄女了?」
「是啊,十五娘爭氣,家中又要添丁了。」李氏滿面喜色。
崔氏低聲道:「阿家,醫者尚未診斷過,還不能確定呢。」口中雖是這樣說,但她臉上卻浮出了喜悅的紅暈,顯然也已經自己推算過了。
「恭喜娘子,恭喜郎主,恭喜七郎娘子!」貼身侍婢們紛紛拜下行禮,說了好些吉祥話。
「阿娘!」晗娘和昐娘也圍了過來,又是高興又是好奇地往崔氏的腹部瞧。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王奇喜得哈哈大笑,抱著二郎王旼站了起來,「這孩兒來得真是時候,正趕上他阿爺過了縣試,必定是個有福運的!」
「可不是么?」李氏接道。
許是內堂中的人都圍了過來,氣味實在太雜亂,崔氏越發難受起來,嘔吐反應也更劇烈了。李氏忙把人都遣散了,讓琉娘去催人趕緊把醫者請到家裡來,又支使婢女們去取了壓舌的酸梅過來,再讓僕從去準備檐子,好抬了崔氏回三進的院落里歇息。
她忙忙碌碌,那邊祖孫三代卻是被擠出了內堂外,面面相覷。
「在這裡也是添亂,我帶二郎去園子里走一走,你們可要一同去?」王奇道。
王玫想到尚在前院里招待朋友的王珂,便道:「兒和晗娘、昐娘去告訴阿兄這個好消息,也好教他嘗嘗雙喜臨門的滋味。」說罷,她便牽著晗娘、昐娘走了出去。
今日一早,坊門甫開,王珂結交的友人便陸陸續續前來拜訪,陪著他一同等縣試的結果。本是在一起小酌,待及第的好消息傳來之後,眾人皆情緒激動,紛紛祝賀起來。於是,王珂便命仆婢在正堂中備下酒宴,與眾位好友一同歡慶。
王玫帶著晗娘、昐娘走出二進內門,繞過一段封閉的甬道,便折進了外院當中。外院是個比二進內院更寬敞的回字形院落。除了中間宴客待客的正堂之外,正房是王奇的書房,左廂房做了王珂的書房,右廂房則是王昉讀書之處。待王旼再長大些,也必是要過來與兄長一同念書的。
遠遠便聽見正堂中的呼喝歡笑聲,從打開的門內望去,隱約還能瞧見有人正在中間手舞足蹈。王玫在右廂房邊停下了腳步,遣丹娘去將王珂叫出來。
王珂見了丹娘,自是知道妹妹來了,與正興緻勃勃要下場跳舞的友人們道了聲見諒,便快步走了出來:「九娘?晗娘、昐娘?怎麼了?」
「阿兄,恭喜恭喜,阿嫂有身子了,你又要當阿爺了!」王玫特意行了個禮,笑道。
「阿爺!我們又要有弟弟妹妹了!」晗娘、昐娘則圍了上去,笑嘻嘻地道。
王珂雙眉微微一揚,眼中流露出些許喜意:「當真?實在是太好了,我又要當阿爺了。」雖是又驚又喜,但他性子本便優雅沉穩,情緒素來收斂在內,此時也不過是笑容越發溫和真切了一些而已。
這般淡定的反應,也在王玫的意料之中。她這位兄長也不知是像誰,情緒從來不會大起大落。不過,這樣反倒是讓人更覺得穩重可靠。
「十五娘的身子如何?」
「阿嫂有些孕吐癥狀,正在休息呢!」王玫笑盈盈道,「我和晗娘、昐娘來給你報喜信,你如何犒勞我們?」
王珂挑眉道:「你們想要什麼?晚上我差人給你們送去。」
「阿兄既然如此慷慨,那我可得好好想上一想才行。」王玫道,又揉了揉晗娘、昐娘的小腦袋,「你們也別著急,想清楚了再說。」
「聽姑姑的。」兩個小姑娘很聰明地選擇了姑姑這一邊。
「那我們便不擾阿兄了,你繼續招待客人罷。對了,鍾十四郎過了明經科縣試么?替我向他道個喜罷。」只提了這麼一句,王玫便不待兄長再說出什麼暗示之類的話,轉身就要走。
王珂本想讓她自己去向鍾十四郎道喜,但見她顯是想刻意迴避,便熄了叫住她的心思。
這時候,家中的大管事王榮匆匆地趕了過來。見兄妹倆都在,他略作猶豫,低聲道:「七郎,又有訪客到了。」
「請進來。」王珂隨口道,發覺王榮臉上神色有些奇怪,又問:「是何人?」
「……元……元十九郎。」王榮在王家待了幾十年,自是知道九娘子與這元家郎君間的糾葛,連回話都沒有往常利落了。
王珂臉上的笑容剎那間褪得乾乾淨淨,王玫也鎖緊了眉頭:「他來做什麼?我們家與他素無交情,阿兄又不曾下帖子邀他,平白無故上門做什麼?」
「他說是來祝賀七郎過了縣試。」
「是么?」王珂突地又笑了起來,「既然是上門祝賀的客人,那便請他進來罷。」
他的笑容看起來甚至比往常還要粲然一些,王玫卻不知為何,感覺到了他周身籠罩著的森森寒意:「阿兄……莫理會此人,將他趕出去便是。」
「堂堂九品校書郎上門慶賀,我哪有那麼大臉面將他趕出去?這可是貴、客,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王珂瞥了自家妹妹一眼,笑得越發溫和,「九娘,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內院休息罷。前院之事,交給阿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