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第二百章 情到深濃處
定更時分,漪喬已經沐浴盥洗停當。她對鏡照了許久,覺著好似沒什麼不妥之處了,這才換了寢衣,小心地爬到床上去。
她今日與墨意單獨說了很久的話,送走他時已近酉時正。她原本還猜著祐樘會不會來找她一起用晚膳,特地等了他一會兒,但是一打聽才知他已經用過膳了,她當時氣得又想去蹂-躪枕頭。
她悶悶不樂地用完晚膳,便即刻命人備下香湯,痛痛快快地泡了個澡。沐浴之後渾身舒爽通泰,回到自己房中時,她一瞧見床就泛起了困意,但是想想她早早沐浴盥洗的目的,便立時又清醒了。
她的身體雖然不可能馬上便養好,但她方才拿鏡子瞧的時候,覺著洗了個熱水澡之後,面色倒是看起來好了不少,多了些紅潤之氣。
她原本便生得姿容無雙,眼下面色又轉好,整張面容便恢復了些往日的明麗動人,轉眄流精,嫵媚嬌慵。
對比白日間看到的自己的樣子,她覺得眼下這樣子讓她很是欣慰。也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對比,她躺到床上時,就開始琢磨最近要吃點什麼才能讓身體趕緊恢復過來。
這個恢復,還包括把身上的肉吃回來,太過纖瘦也不好。
想起這茬兒,漪喬微微嘆了口氣,抬起手臂瞧了瞧,暗道她這手臂真是比以前還要細。早晨沐浴那會兒什麼都覺不出,可方才沐浴時她忽然發現她真是消瘦了不少,胳膊腿上沒剩幾兩肉了。不過,這些其實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
她一臉悲愴地捂了捂胸口。
連胸前的肉也跟著縮水了。
雖然仍舊渾圓飽滿,但卻是及不上以前那樣的規格。
漪喬一想起這個就痛心疾首,苦著臉把腦袋扎進被窩裡,身子弓得像個大蝦米。兀自懊惱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事——她不必死了。
一想到還能看到明日的太陽,她就忍不住笑了笑。不過她也並非為此高興,如果他沒回來而她僥倖活下來,她是不會有什麼感覺的。
她高興的是她還能和他一起擁有明天。就好像以前一樣,她可以晚間躺在床上盤算明日要給他做些什麼點心夜宵,或者趁著佳節好景計劃一次同游,再或者琢磨一下自己和他最近的穿戴搭配。
漪喬想起這些往昔瑣事,心情更好了些。她扭頭朝外間望了一眼,忽然覺著自己就好似是在等待侍寢一樣,這感覺湧上心頭,令她撇了撇嘴,又把頭扭了回去——她其實從沒有什麼侍寢的自覺,她內心裡認為她與他是平等的。她不介意在外人面前把禮數做全,畢竟他的面子是要考慮周全的,但私底下她只當他是她丈夫。
而他也很少端出帝后那一套,與她相處幾乎宛若民間夫妻。關於此,有一件事,漪喬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偷笑。
當初她拗他不過搬入乾清宮與他同住,之後過了很久才得知一件事情——原來,依照明宮裡的規矩,即便貴為皇后,也不能與皇帝通宵同宿,若皇帝欲臨幸皇后,便臨時將之召來,事畢,皇后便要被內侍宮人原路送回坤寧宮。
她聽說皇后不能在乾清宮留宿時,訝異了半晌。她都根本想不到還會有這麼一回事。她那時候已經徹底把乾清宮當成家了,別說留宿不留宿的,她可是日夜都呆在那裡,與他同起居。
一直被遵守著的規矩,到了她跟前,便自動消於無形。
如此殊遇的背後意味著什麼,不需想便知道。
漪喬驚訝之後便是竊喜,真是怎麼想怎麼雀躍。
眼下重新想起這一茬兒,她心裡積壓的悶氣便又消散了不少。
拈起一縷髮絲在指間繞了繞,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抿唇微微一笑,隨即調整了一下姿勢,又將身上的絲被往下按了按。重新躺好之後,她偏仰著脖子瞧了一眼,覺著好像還不錯,不禁得意一笑。
她現在這個姿勢擺得十分妖嬈,被子又比較薄,服貼在身上,玲瓏身段便被勾勒出七八分。這個分寸剛好,最能令人浮想聯翩。
漪喬又仰高脖子自己看了幾回,將姿態微微調了調,這才安心躺回去。
她還記著半下午那會兒的仇,打定主意也要卡他一次。但是……他當時走得那樣不容商量,晚膳也沒和她一起用,今晚會不會不來?
思及此,漪喬的臉有點垮。
又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正亂七八糟猜著,忽聞外間有了動靜。她忙打住思緒,凝神去聽。
這個時候敢徑直進她房裡的,基本不必做他人想。但漪喬怕浪費感情,便一直等到腳步聲近了,偷眼去瞟。
只一眼,便迅速把腦袋扭了回去。
沒錯,確實是他。
她還以為他不來了呢。
漪喬暗暗鬆了口氣,繼而在心裡哼了一聲,往床里側挪了挪,然後重新躺成她方才調好的那個姿勢,留了個妖嬈又高傲的背影給他。
她聽到他走至床前,感受到他坐到了床沿上。然後……就沒有動靜了。
漪喬等了半晌,漸漸開始忐忑,心裡直打鼓。
他難道一直在盯著她看?不然脫衣服也要有個聲兒啊!
她摸不准他到底在做甚,正糾結著要不要回頭看一眼,忽然感到腰間一癢。她立時一驚,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
縮完她才意識到,他在往她腰裡捏。
那裡十分敏感,他的動作又非常輕,不過捏了一兩下,漪喬便癢得受不了,身不由己地不住扭腰躲閃,幾乎無心顧及她那精心調好的姿勢。
原本因為常練瑜伽,她的腰肢十分柔軟,但是眼下卻被他那近乎挑-逗的動作弄得有些僵硬緊繃。
更要命的是,被他捏得越來越癢,她直想笑,好容易端起來的架子眼看著就綳不住了。她強忍住開口大笑的衝動,把腦袋往枕上使勁兒埋了埋,苦苦支撐。
她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她一面忍癢憋笑一面憤憤磨牙,暗自腹議他使出這手段簡直不要臉,居然撓她痒痒逼她破功!
她這廂剛腹誹完,他那邊的動作便停了。
漪喬終於得空喘息,正擔心他會不會繼續搔她痒痒,就感到他牽起了她的手。
她嘴角微抽——這都什麼步驟?
不過他白日里剛擺了她一道,現在想拉她的手,她又怎會輕易遂了他的意。
漪喬心裡哼了一聲,把手往回一抽,撇撇嘴,仍舊不理他,只拿後背對著他,腦袋又往裡偏了偏。
如她所想的,他又來拉她。她眼望帳頂,又將手抽了回來閨路。等他鍥而不捨地第三次來拉她時,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再抽回去。
他握著她手的動作很輕。漪喬覺得他把她的手放在掌心裡託了片刻,隨即手背上便傳來柔軟清涼的觸感。
她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是在給她上藥。
方才沐浴時她把左手上的紗布拆了,想著反正手上的傷已經好了,過會兒塗一些祛疤的藥膏就成,結果回來之後就忘了。
她微抿嘴唇,感受著他溫柔小心的動作,心裡的氣又順了些。
她開始想,待會兒只要他肯開口哄她幾句,她就考慮跟他說話。
她感覺他給她塗了葯之後又耐心地纏上了幾圈紗布,固定好后,便將她的手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漪喬微揚下巴,抬眼看帳頂,等著他開口。
她看不到背後的情形,只能聽到一些細微瑣碎的聲響,她猜測可能是他在收拾藥瓶和紗布。
等到這些聲響都止了,她忽然有些緊張,拿不准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她的腦子裡一瞬間湧上許多雜七雜八的念頭。
比如她想如他卡她那樣卡他,但她是能跑掉還是能打得過他?
好像都不能啊!
比如他要是又問她知錯否,她要如何回答?說不知他會不會又跑掉?
再比如……
不等她繼續想下去,她就感覺他好像站了起來,幫她仔細掖了掖被子,隨即便傳來反向延伸出去的腳步聲。
漪喬怔了一下,幾乎是以鯉魚打挺的姿勢噌的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氣急交加之下就沖著他的背影大喊道:「你敢走!」
他聞言果然乖乖停了步子,卻沒轉身。
漪喬見有效果,心道早知如此,下午他要走那會兒她就也這麼喊一嗓子了。
她暫收起心裡小小的得意,換上一副兇狠相,一臉硬氣地道:「你敢走,敢走我就……」她說到這裡便卡住了,略想了想,惡狠狠接道,「我就哭給你看!」
她說得理直氣壯,心裡卻在唾棄自己慫,又懊喪自己居然沒忍住,先開口跟他說了話。
她話音方落,就見他回過身來。
漪喬撇撇嘴,沖他抬了抬下巴。
他微垂眸略一思忖,然後轉身出去了。
漪喬愣了愣,當下便氣得想披衣追上去,但思及自己如今這虛弱的光景,只得悻悻作罷。
她又撈來白日里那個被她蹂-躪過的大迎枕,正打算再出出氣,卻忽而聽到一陣腳步聲,再一抬眼,看到他居然折身回返了。
她死死盯著他懷裡抱著的那條妝緞紋錦被。
漪喬突然扔掉手裡的大迎枕,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等他走到跟前將被子放到床上時,她一把抱起被子,以擲鉛球的力道扔到了床里側。
這張架子床比較大,她將被子扔到最里側,他只有彎下腰一手撐住床一手探過來才能撈著。可他但凡敢這麼干,她就敢把他拽趴在床上——他撈被子時必然很容易失衡。
漪喬等著他來撈被子,卻見他站著瞧了她一眼,轉身便走。
她張了張嘴,臉色一沉。
她保持著瞪視的神情目送他出去,忽然覺得或許蹂-躪他抱來的被子也不錯。
然而沒等她動手,他就又回來了。
他又抱來了一條被子。
漪喬一怔,氣呼呼地飛去一記眼刀。
待他又將被子放下后,她便故技重施——抱起被子,拋扔到身後,一套動作做得乾脆又流暢。
她扔完被子,扭過頭去,一臉挑釁地沖他挑了挑眉。
他沒有惱,只是神色如常地回視她,隨即又一次回身離去。
漪喬心裡直犯嘀咕:他不會又去抱被子了吧?
不消片時,她果然又瞧見他抱了一條被子進來。
漪喬傻眼了,照這樣下去,她會被成堆的被子埋住的。
她陰沉著臉盯著他,看著他將被子放在床邊。她這回倒是沒出手,只在一旁瞧著他將被子展開鋪好。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從前好像沒幹過鋪床的事。但目下瞧著,他的動作倒不顯拙笨,真是完全瞧不出是初次為之。
漪喬等他收拾妥當,就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沖他不壞好意地笑。
鋪好床,就該脫衣服了。
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又舒活了一下筋骨,繼而慵懶地側躺下來,屈起手臂,以手支頭,大大方方地看他脫衣服。
她螓首半偏,眉目染笑,如瀑青絲曼然垂瀉,削蔥春纖微挑髮絲,一條錦被只蓋至腰際,柔軟身段玲瓏起伏誘人遐想,上半身鬆散穿著的素緞寢衣質料柔軟絲滑,越顯美人玉骨冰肌吹彈可破。這般景緻,當真寫盡嬌嫵。
她看著他一樣樣往下脫,唇角逐漸翹起一個狡黠的弧度,慢慢眯起眼,暗道:即使我打不過你,也要想法子卡你一卡!
但當她發現他似乎一直都沒往她這邊看時,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旁若無人地兀自寬衣解帶,從容鎮靜,一本正經。
在她這般肆無忌憚的注視下,一本正經又神色自若地脫衣服,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最神奇的是,她這麼明顯的盯視下,他還能始終目不斜視,連一星半點餘光也不往她這邊劃一下。
見他真的一直不看她,漪喬臉色不大好看,但等他脫得只剩中衣中褲時,她忽然偷偷賊笑了一下。
他徑自上床來,掀開自己的被子躺進去,仍舊不看她。
漪喬輕哼一聲,惡狠狠瞪他一眼。她緩緩絞了絞手裡的那縷髮絲,突然撲過去,伸手就去掀他被子。
然而他似是早有防備,她剛摸著被角,他就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同時轉眸望向她。漪喬氣鼓鼓地掙脫,然後換個地方掀。可他的動作比她的快得多,她第二回下手也是還沒扯住被子往上掀就被他的手按住。漪喬不信邪,又接連試了好幾次,可結果都是一樣。
她氣不過,為了方便動作,乾脆一把掀開自己的被子,又去掀他的被子。在手再一次被按住時,她沒有急著掙脫,而是忽然將雙腳伸過去,奮力往他被子里鑽。
可他的反應相當快,就在她一隻腳即將滑入他的被子里時,他突然拽著被子迅速往外一帶一滾,等再次平躺好后,他便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大蠶繭,密不透風,令她無從下手。
漪喬有些抓狂,氣得直瞪眼。可他閉著眼睛不看她,她抗議的表情他自然更看不到。
她盯了他半晌,心裡哼了一聲,決定轉變策略。
她醞釀了一下感情,一臉凄楚地看著他,語帶委屈道:「既然你這樣拒人千里,又何必再回來!來了還對我愛答不理的……那方才直接走了不就乾淨了,也省得我擾你清靜……」
他聞聽她這般言辭語氣,不由張開眼帘,轉眸望向她。看她真的委屈吧嗒地坐在他身旁,他神色微微一滯,一時踟躕起來。
漪喬一得空便偷瞄他那邊的動靜,見他的態度開始鬆動,不禁心中偷笑,也有心情欣賞他此刻的樣子了——她還是頭回見他被自己裹成蠶繭躺在床上。按說身子全被裹成一團只露個頭應該很滑稽,但他這樣躺著非但不會引人發笑,反倒因為全身裹著柔滑錦衾仰躺在床上,而透著出引誘的意味。
好像有一種打包好了送上門的感覺。
漪喬想到這裡,差點噴笑出聲。但她即刻又意識到自己眼下應該是楚楚委屈的——雖然實際上她也是真委屈——怕他看到她憋笑的樣子而前功盡棄,她趕忙背轉過身去,慢慢低下頭,留給他一個蜷縮著的單薄背影。她覺得這個偽裝很安全,想起她那個聯想,方才憋回去的笑便又溢了出來,但她不敢出聲,只能掩口偷笑。
祐樘凝眸看著她的背影。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肩頭微微抖動,好像還在以手捂嘴。
看起來有點像是在無聲地哭。
雖然以他對她的了解,他覺得她多半是在偷笑,但他想起她委屈的語氣,心便軟下來,又擔心她真的想偏,一時間竟有些無法確定。
他緩緩坐起身,微微嘆息,伸手去拉她,輕聲道:「我其實原本只是……」
她眼見著他就要拉她轉過身,心知要露餡兒,一急之下突然回身撲到他懷裡,將腦袋埋在他胸前,強作哭腔,悲切控訴道:「真是郎心似鐵啊!夫君好生狠心,不與我親近,還總不理我……」說著話,就佯作蹭鼻涕,使勁往他身上蹭了幾下。
她覺得自己真是演技浮誇,蹭夠了之後,索性也不裝了,抬頭沖他笑嘻嘻地道:「夫君終於肯出來了?」
他在決定坐起查看時便已猜到自己會被騙,因而此刻看著她這嘻嘻哈哈的樣子,不覺意外也沒惱,倒是因著終於確定了這是她的小把戲,心裡鬆了口氣。
「我其實原本只是來給你上藥的。」他重述了一遍方才未完的話。
漪喬聞言便笑不出來了,別過頭去,賭氣道:「那方才又回來做甚,左右我也不能把夫君怎樣。」
他望著她的側臉,略垂了垂眼帘,溫聲道:「我怕你哭。」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包蘊著言說不盡的纏綿情愫。
漪喬心中一動,沉默少頃,回眸看他一眼,隨後以最快的速度跐溜一下鑽進了他的被子里,倒頭躺下。
祐樘這回無甚反應,倒也由著她。他熄了燈,重新躺回去,卻微微側轉了身子,與她拉開了一段距離。
漪喬不高興,轉身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又使勁往他身上貼了貼,瞧著兩人之間全無間隙了,這才滿意。
她原本是要和他耗一耗的,但她實際上早就困了,適才沐浴完就想睡的,只是想著要報下午的仇,這才一直撐著。眼下一沾著軟枕,眼皮就開始發沉,何況懷裡還擁著自家夫君,安心得很,於是沒過多久,她就逐漸沉入了夢鄉。
聽到身後的人呼吸已趨平緩均勻,祐樘小心地拿開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慢慢轉過身來。藉由窗外漫透而來的月色星輝,他垂眸凝睇著她恬靜的睡容,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或許,其實原本便是隔世。
他上回這樣看著她安然睡在他身旁,是什麼時候呢?
眸中劃過一抹迷惘。他真的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只覺那是上輩子的事。
記憶往前回溯,他耳旁便會迴響起那梵樂一般的吟唱,似近又遠,飄飄渺渺,卻莫名明晰。而再往前追想,眼前便浮現出她滿面淚痕望著他的樣子。
他永世不會忘記那個場景。
她神情木喪,眼中是鐫骨銘心的哀哀凄絕。
他平日里都捨不得讓她落一滴淚的。
他說不出自己當時內心是怎樣的地覆天翻。他下意識伸手為她擦淚,可手指觸了個空。他想安慰她,跟她說不要哭,但聲音半點發不出。他心中慟切,卻流不出眼淚。
那樣的夢魘,深埋入心底,盤結出滿生銳刺的荊條。每每牽動,便是錐心之痛。
所以他心裡有了陰影,他比以前更怕她哭。
祐樘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臉頰,想起她方才威脅說要哭給他看,他眸光微動。
他心裡明白她泰半是說說而已,但就是再也不忍心離去——他原本是想晾她一晚上的,打算上個葯就走。可她那般說了之後,他就總擔心他若真將她一個人晾在這裡,她會不會夜半窩在床上哭。
他正忖著心事,便聽她口中模糊喃喃著什麼。湊近了聽,他聽見她呢喃著喚他——似乎是正在做一個關於他的夢。
他的手指在她臉頰流連片刻,旋即溫柔地幫她理了理耳邊的鬢髮,輕輕托住她的下巴,對著她微張的嘴唇低頭一吻。
他擔心擾醒她,只輕輕廝磨了幾下,便放開了她。他的唇瓣剛離開,便見她似是無意識地微微嘟起了嘴。他嘴角漾開一縷笑,心緒安謐平穩了些。但當他一隻手攬上她的腰時,面色便沉了沉。
她真是瘦了很多。他方才剛進來時,一眼便瞧見了她那嬈嬈麗影。的確蠱惑,但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消瘦。遠看還不太顯,等他走至床前時,就瞧得真切了些。
他往她腰裡捏也並非是故意撓她痒痒,而是覺著她的腰肢纖瘦異常,他不由伸手探了探,探完便蹙起了眉。只是她當時背對著他,沒看到他的神情反應。
她最近都沒好好吃過飯,又兼身子虛耗過甚,不消瘦才是怪了。
他又想起她這近一年的時間裡都幹了些什麼糟蹋自己身體的事,心裡那股剛平息下去的氣便又竄了上來。
但他已經從今日種種看出他在她面前真是什麼脾氣也使不出。兩相思忖下,他決定明日再觀察大半日,若是她再這樣只和他裝傻,那他便挑明了與她好好談談。
他微微嗟嘆一聲,小心地將她攬到懷裡,又仔細幫她掖了掖被角。感覺到她往他懷裡鑽了鑽,還一把抱住他,順道扯住了他的中衣后襟。他以為她被他擾醒了,低頭一看,發現她還香香甜甜睡著。他不由微微一笑,低頭吻了吻她的臉頰。
又思及她的任性不聽話,他眸中儘是無奈之色。他兀自思慮了會兒心事,幽幽一嘆,擁著她漸漸入眠。
翌日也是難得的好天氣,柔風麗日沐浴之下,舒適到骨子裡。
祐樘在去往書房的路上,瞧著滿目繁盛春景,步子逐漸慢下來。
今早他醒來后稍等了片刻,見她仍在熟睡,便沒叫醒她,輕手輕腳地起身了。他沒有晚起的習慣,以往雞鳴時分便起了,拂曉時便已經到了奉天門臨朝。如今雖不必趕著上朝,但他已經睡飽了,又在床上賴不住,索性起了。
他穿戴盥洗好之後,又用過了早膳,見她還沒醒,不禁笑了笑,吩咐丫鬟僕婦們不要打攪她,想了想,又命廚房備下早膳,還細心地囑咐要用火煨著不要放涼了。
他交代完后,便獨自往書房去——他想去看看書練練字,靜下心來理一理諸事頭緒。
但路上瞧著沿途景緻,他心中便感喟萬千,步子慢著慢著,就停了下來。
他在一株披了滿樹半開蓓蕾的西府海棠前站定,微微抬頭,凝眸看去。
嬌粉掩映於新綠里,晨曦迷醉在春風中。和風拂煦,花葉婆娑。
他記得當初他寫完遺詔,給她留遺書之前,看到窗外陽光正盛,葳蕤的枝葉被鍍上一層淺金色,透過枝杈間的漏隙,能看到碧空里的點點雲影。幾隻鳥雀鳴叫婉轉,撲棱著翅膀沐浴在日光下,羽毛光潤鮮亮。
他目下瞧著枝杈上蹦跳的三兩鳥雀,便有一種此刻彼時交疊互錯的感覺。這樣的景緻,似乎與他離去那日差不多。
他淺淺笑了笑。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在宇宙天地的輪轉面前,人不過滄海一粟,何況生死呢。
他還記得,他在遺詔開頭寫下「朕以眇躬,仰承丕緒,嗣登大寶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他當時其實心裡是帶著些欣慰的。他覺得在他臨死之前,能問心無愧地寫下這些字句,他這一生也算是有些意義。
他留下遺詔沒多久,就在極端痛苦中離了人寰,去往了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
他靜立半晌,掃視了一番周圍,又抬起手臂,瞧著自己的雙手,瞧著淡金色的晨曦從錯開的長指間溢出。置身於漫天春暉里,他覺得渾身都暖融融的。
他鮮見地怔了片刻,一雙漂亮眸子里瀰漫起一片迷霧一般的惘然。
能重新看到人世常景,重新立於萬丈紅塵,他覺得恍惚又不可思議。
雖然他隱約知曉箇中原因,但仍舊有些難以置信。
望著眼前滿樹海棠花苞,他的眼眸幽邃似海。
春陽漸盛,照在身上便令人感到渾身愜意通泰,心情舒暢。
可漪喬卻一點也不高興。
她昨晚睡得非常好,可謂兩年以來睡得最安心、最舒服的一覺。等她睡飽了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但這並不打緊。
打緊的是,身邊沒人了。
她急慌慌喚人進來詢問,得知他早就起了,如今人在書房,這才確定自己昨晚擁他入睡的事不是做夢。
她直到現在都隱隱擔憂自己這是墜入了一個逼真的夢,等夢醒了,一切都是空。
她用完早膳時已近巳時正。她原本覺得起床晚了早飯午飯可以合在一起吃,但得知那早膳是自家夫君特意吩咐備下的,她便高高興興地傳了膳,還多吃了半碗粥。
她估摸著他大概快從書房回來了,邊吃邊等。然而她磨磨蹭蹭用完了早膳,也沒瞧見他的人。
但她也沒去找他,她就想看看她不去找他,他會不會自己過來。
於是就這樣一直耗到了午時正。
因為他當初就是午時正走的,所以後來一到這個點兒,她就有些心神不寧。
這會兒她再也坐不住了,乾脆親自去找他。
這時候已經快要過了午間的飯點兒了,但朱厚照還沒用膳。
他昨日回去之後,從司禮監最近送來的大堆奏章里挑出了十幾本,又仔細想了想,將手頭棘手之事列了個單子,今日下了早朝之後就揣著這些東西來找自家爹爹了。
解決完這些,他又與爹爹說了前幾日祭祀大社大稷和祭孔的事,以及近來的邊關情勢,說著說著便覺餓了,詢問爹爹要不要就把午膳傳到這裡。
他自覺他這樣投入地與爹爹研討政務,爹爹一定欣慰,卻沒想到爹爹臉上也沒見多少笑,這會兒他說起用膳之事,爹爹一眼看過來,忽然道:「我要看三位閣老近來遞上的奏疏。」
朱厚照一愣。
「你最近沒偷懶么?」祐樘補充問道。
朱厚照這下明白了。
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位閣老是爹爹留給他的顧命大臣,三位都是才幹卓絕又敢於直諫的忠直之臣,若他言行有失,這三位必定會及時指出。
被爹爹問起這一茬兒,他就有些心虛。前陣子因為實在太冷,他上早朝便開始遲到,李東陽因此特地寫了一封奏疏,專諫此事。
他當然沒敢和爹爹說這個,卻沒想到爹爹直接問了出來。他不想騙爹爹,也知道瞞不住,就把自己最近沒盡到心的地方老實說了一遍。
他看爹爹臉色不好看,撓撓頭,陪著小心道:「那三位都是爹爹當年的授業恩師,年高德劭,但大概也是因為年紀大,都好啰嗦……李先生還好些,劉健劉先生真是太能說了。」朱厚照說著便彎起腰,開始學劉健的架勢,「陛下,這都什麼時候了,您該開經筵了,先帝臨終有言……陛下,聽說您最近總練騎射,都沒怎麼看書,先帝臨終曾囑咐我等請您多多讀書……陛下,您初登大寶時每日昧爽臨朝,這好習慣應該保持啊,但最近您早朝可是開始晚到了,先帝臨終時曾說過……」
朱厚照直起腰,垮著臉道:「爹爹才說一回,可那劉老爺子能一直說啊!勸諫時簡直三句話不離爹爹……我覺著他仗著自己是爹爹的恩師又是顧命大臣,就把我當孫子一樣指摘……」
「劉先生不是倚老賣老之人,他那也是好意,正說明盡心儘力,只是因為性子直,故而方式有欠妥當,」祐樘看著兒子道,「劉先生都是古稀之年了,你這年紀到他跟前當孫子都嫌小,重孫差不多。他將你當孫兒一樣訓導,也是正常。你若嫌他啰嗦,便做好該做的,他挑不出錯自然不會整日叨叨你。」
朱厚照低頭道:「知道了爹爹……」他想起爹爹駕崩之後三位閣老痛哭不能起的場景,嘆了口氣,「罹難見真情,三位先生當初聽聞噩耗后慟哭失聲,尤其劉健劉老爺子,那麼大年歲了還跪哭不止,幾乎昏死過去,勸都勸不下。」
他見爹爹久久不語,又想起他與爹爹說過的事,問道:「爹爹真的不考慮重繼大統?」
「我說了,這件事沒得商量,」祐樘見兒子聞言面現沮喪之色,忽而笑道,「你那樣不想做皇帝?你不想要這個皇位,有人想要。」
朱厚照一怔,又笑道:「爹爹指的是蒙古小王子還是……」
祐樘吐出兩個字:「寧王。」
朱厚照很快反應過來,道:「牟斌把那件事告訴爹爹了?」
「嗯,」祐樘略一挑眉,「寧王欲反,這可不是小事,你為何不當回事?別告訴我,你是想等他將來反了,再親自去擒他。」
朱厚照微訝,繼而嘿嘿笑道:「都道知子莫若父,真是半分不差!爹爹英明,兒子就是這麼想的。兒子一直都想找機會親自率兵打一仗呢,可苦無機會,寧王朱宸濠這件事正好可以讓兒子練練手,那些逆首叛賊,兒子肯定能手到擒來!」
他看爹爹不說話,趕忙又道:「如今就算是要去抓寧王,單憑錦衣衛和東廠這邊的說辭也不夠,謀反可是大罪里的大罪。並且,爹爹想啊,朱宸濠既然要反,那肯定會刺探朝廷這邊的動靜,如此一來必定勾結朝中高官近臣,爹爹不想看看誰會吃裡扒外?」
祐樘將手中的奏章一合,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朱厚照問:「什麼?」
「弘治十年時,前代寧王朱覲鈞薨了,次年年末,我遣使冊封朱覲鈞庶長子朱宸濠為寧王,結果弘治十二年七月,朱宸濠稱因襲封王爵,要來京謝恩,」祐樘輕笑一聲,「都過去七個月了,忽然要來京謝恩,我當時詫異了一下。藩王入京早就是禁事了,連崇王都不能來京,他因這點本就是慣例的小事就要進京,真是怪了。但我當時沒往深了想,只貽書回絕了。如今看來,他怕是那時候便動起了心思。」
「我看他是想做太宗第二,」朱厚照道,「簡直是腦袋被門夾了。」
他所言的太宗,指的便是太宗文皇帝朱棣。
祐樘好笑道:「我聽聞這件事時其實有些驚異,我沒想到寧王一系裡居然還有不安分的。朱宸濠想做太宗第二,也要看看時候,眼下距太宗朝都過去近百年了,藩王早被養廢了。」
「就是,他還要再看看他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朱厚照哈哈一笑,「所以兒子就看著他蹦躂。」
祐樘思慮片時,道:「此事你自己把握分寸。如今你坐在這個位子上,這些都是你該處理好的。」
朱厚照點點頭,又想起他昨日走前與爹爹說的那一樁事,猶豫了一下,道:「那兒子昨日與爹爹說的那個……尊您做太上皇的事,爹爹想好了沒?爹爹還是回宮吧,這樣我和榮榮也能時時見著爹爹。並且您回去了,母后才會回去。」他見爹爹垂眸不語,似乎是在斟酌著什麼,不由走上前,蹲身在爹爹身邊,仰起臉,懇切道,「爹爹,有您在,兒子心裡就特別踏實。嗯……其實不止兒子,母后和榮榮也是這樣。您跟母后回去了,咱們一家人不是還能像從前一樣嘛……」
「我短期內不會回去的,」祐樘轉頭看向兒子,拍了拍他的背,淡笑道,「我要去做一件事。從前政務纏身,沒有機會,如今倒是想去試試。」
朱厚照一愣:「什麼?」
正此時,父子倆忽聽得外頭婢女一疊聲地喚「夫人」。
不知怎的,朱厚照頓感不妙,一個激靈從地上彈了起來。他小跑著上前打開門,就看到一臉不善的母后被一名婢女虛扶著走到了跟前。
漪喬往書房內瞧了瞧,又掃了兒子一眼,板著臉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你爹爹不吃飯悶在這裡,你也跟著一起?」
朱厚照一看母后那架勢就知道爹爹和母后還在置氣。而眼下,他很不湊巧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朱厚照欲哭無淚。
他苦了一下臉,隨即趕忙笑道:「母后一定是來找爹爹的對不對?哎,爹爹就在裡頭!母后快進來。」說著話,便殷勤地要去扶母后。
漪喬搖了搖頭,仍由婢女虛虛攙著走了進去。
朱厚照的目光在母后與爹爹之間打了幾個轉,最後定在爹爹身上時,忍不住捂嘴笑了笑。
他正想扔下一句話就溜之大吉,卻沒想到母后又回頭問他:「你們在說什麼呢這麼投入?」這句話實際上純屬明知故問。
朱厚照揉了揉臉,有些不情願地回過身。他看向母后,乾笑一下,隨即正色道:「哦,是這樣的,爹爹方才在與兒子商量要送母后什麼禮物呢。一時拿不定主意,就耽擱了用膳。」
漪喬挑眉道:「禮物?」
「是啊是啊,」朱厚照故作驚訝,「母后忘了?母后的生辰快到了啊!眼瞧著再過大半月就是了,爹爹心裡急啊,就與兒子說起了這個,讓兒子幫著想想。」
漪喬似乎真的被提醒到了,恍然道:「好像是啊,今兒都初十了,離二十九就剩下不到二十天了……」
朱厚照使勁點頭:「嗯嗯嗯!對!」
漪喬一下子來了興緻:「那你們商量好了沒?」
「呃,這個……」朱厚照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兒子也沒想到合適的……」他瞧見母后臉色拉了下來,話末尾音拖長之後便是迅速一揚,「不過!不過這是因為母后見多識廣,什麼好東西都見過了,兒子覺著大概已經很少有東西能入得了母后的眼了……」
朱厚照不知道母后還會再拋出什麼問題來,說話間便往爹爹那邊瞄。
然後他就看到,自家爹爹正靠在椅背上,沒事兒人一樣喝茶。
這可不行!
朱厚照這樣想著,便小跑著上前,拉住自家爹爹,一臉認真道:「爹爹,禮物的事兒,兒子回去之後再繼續幫爹爹想。兒子下午還要聽先生們日講,要先回去了。對了,兒子要是想好了,會及時來告訴爹爹的。」
他說著話便慢慢彎腰湊到爹爹耳旁,輕咳一下,小聲道:「兒子只能幫爹爹到這兒了。」旋即又不著痕迹地挪了挪步子,背對著母后,從而遮掩住他接下來的神情。
他一臉沉痛地攥了攥爹爹的衣袖,壓低聲音道:「看母后這架勢,爹爹怕是要保重了……要是實在不行……爹爹就跑吧!沒事,爹爹放心,跑了就安全了,母后絕對追不上爹爹!」
朱厚照面上是正經嚴肅的神情,但眼裡全是揶揄的笑。他說到興起,正想趁此機會再多諧謔幾句,便瞧見自家爹爹轉眼看了過來。
「嗯,長哥兒先回吧,記得好好聽日講,」祐樘和顏悅色地看著兒子,微笑道,「還有,別忘記方才說的,回去后寫三張廓填,明日交給我。記住,墨跡不能暈到外頭,也不能填不滿。」
朱厚照正自偷笑,聞言怔了一下,下意識道:「什麼三張廓填?」
「就是在商量給你母後送什麼禮物之前,咱們說好的,長哥兒忘了么,」祐樘疑惑了一下,「難道我記錯了,不是三張,是五張?或者十張?」
朱厚照此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聽到後來便瞪圓了眼睛,忙道:「沒有!爹爹沒記錯,就是三張!」說著便一拍腦門兒,「兒子光顧著和爹爹商量禮物的事了,都險些把一茬兒忘了。那……兒子就先告退了,明日將廓填交上來。」說到後來,語氣便有些蔫兒。
祐樘微微頷首,笑道:「去吧。」
朱厚照又與母后打了招呼,等到轉身出去時,面色倒是真真切切地沉痛了起來:他這簡直就是無妄之災啊!
漪喬見兒子出去了,便讓身邊那個扶著她的婢女先下去,又命她出去時關好門。
漪喬盯著自家夫君看了一會兒,撇撇嘴,立在原地理直氣壯地道:「你過來扶扶我,我站不穩。」
他讓人扶她過來,有一半原因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另一半原因是她眼下確實虛弱,走路還是有點飄。
祐樘打量著她理直氣壯的樣子,擱了茶盞。他知道她身體虛弱是事實,並非完全做樣子給他看引他上鉤的。略頓了一下,他真的站起身,依言走至她面前,伸手來扶她。
漪喬嘴角一揚,不等他挨著她,就一下子撲到他懷裡抱住他,故意將身體的重量幾乎全壓在他身上。
「夫君不必費腦筋想送我什麼生辰禮了,」她輕哼一聲,「我已經幫夫君想好了。」
祐樘低頭瞧她,等著她說下去。
漪喬見他又開始惜字如金,瞪他一眼,道:「泡溫泉!我生日那天,陪我一起去京郊的畫眉山泡溫泉!」她眼眸一轉,眯眼笑道,「畫眉山景色美不說,山北的溫泉更是一絕,我已經親自去看過了,那泉水溫熱怡人,正適合泡浴。」
她去年自己補看燕京十景那陣子,又另外去了很多地方,其中就包括畫眉山。她當時就想,如果她心愿得遂,那她一定要拉著他來這裡泡泡溫泉才好。
她看他不回應,撇嘴道:「夫君到底答不答應?」
「若我不答應呢?」他終於開口道。
漪喬鼓了鼓腮幫,忽而抬頭笑看著他:「夫君還記得謝遷謝先生被自家夫人趕到床底下的事不?」
「喬兒要效法?」
漪喬頓了一下,忽而扯了扯他的衣袖,望著他道:「再叫我一遍。」她抿了抿唇,眼含幽怨,「從昨日到現在,你還沒好好喊過我呢……」
他垂眸覷她片刻,輕嘆一息,道:「那我問你……」
她聽到他挑起這樣的話頭,忽然打斷他的話:「算了,不願喊算了。」說著話,從他懷裡直起身,又一把拉住他的手,欲往外走,「走,陪我用膳。」
她看拉他不動,回頭道:「夫君別擔心,飯廳沒床,我不會把夫君趕到床底下的。我要效法謝夫人,也會找個有床的地方。」
他見她又跟他打哈哈,便微微沉了臉。
漪喬鬆開手,氣鼓鼓地看著他:「你走不走?」
他沒有說話,轉身坐回了書案后。
漪喬張了張嘴,賭氣之下便扭頭徑自走了。
祐樘凝著她的背影,眼眸幽微。
或許,他確實該找她好好談談。
傍晚日晏時分,漪喬鬱悶地獨自用了飯。一直到她沐浴盥洗完,也沒瞧見他過來。她在床上躺了半晌,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又這麼耗了會兒,她實在躺不下去了,重新穿好衣服,親自去找他。
眼下其實時辰尚早,還沒敲天交頭鼓。只是因為漪喬心裡揣著事情,所以早早吃完洗罷躺到了床上。不過她沒想到,他也一樣。
只是她看到他時,他正靠坐在床邊看書。
屋內光線晻昧,只床頭邊放著一盞燈,足夠他看書,卻不夠照亮整個房間,於是從漪喬那個角度看過來,他便隱在了半明半暗的光影間。
他聽到她進來的動靜,回眸望來。
漪喬驀然一怔,步子頓住。
他浴訖不久,未束髮。身上披著一件雲龍海水紋大氅,床頭燈火映照出袖口精緻的刺繡。他的面容隱在柔和曖昧的光里,眼眸中倒映著身周寥落的燈火。手中一卷書翻開了幾頁,半托在柔軟的錦被上,書頁上暈了燈火的光。
漪喬一直都知道他骨子裡有著濃厚的書卷氣,她寒窗苦讀十幾年也沒培養出的那種寧靜致遠、不言自喻的書卷氣。雖然她的書一直念得很好。
她原本是帶著悶氣來找他的,但眼下忽覺心緒平復了不少,滿心寧謐。及至發覺自己已經盯著他看了好半晌時,她尷尬了一下,暗暗唾棄自己沒出息。
又想起他昨晚自己把自己裹成蠶繭還能令人瞧著賞心悅目,漪喬心中暗道,真是長得好氣度好怎樣都好看。
她回過神來,上前徑直坐到了他床邊。兩人對視片刻,漪喬開口道:「我是來找夫君的。」
她說完又覺自己沒話找話得太明顯,於是一本正經地補充道:「是這樣的,我孤枕難眠,特地來找夫君。」她說話間一下子抽出他手裡的書,「夫君看的什麼書?」話音未落卻看也不看,隨手拋到了小几上,「這書不好看,趕回頭我給夫君找些《金-瓶-梅》那樣的書來。」她傾身挨到他身前,一把扯住他身上的大氅就往下拽,「長夜漫漫,夫君這樣枯坐著多沒意思,咱們做點什麼吧?」言訖,轉身脫了紵絲繡鞋,自顧自上到床上來。
她這一連串言行簡直一氣呵成,毫無停頓,面上也不曾紅一下。
祐樘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許挑釁的意味。他沒開口,只是伸手欲重新拿回書。
漪喬小臉一綳,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旋即卯足了力氣將他往床上推。
她以為會很難推,於是運了大力,卻不曾想,她剛碰著他做出推的姿勢,他就直接倒在了床褥上。
她這一下就好似重拳打到了棉花堆里。
於是,她因為收勢不住而狼狽地一頭栽倒在他身上。
漪喬摸了摸被撞到的鼻子,暗暗磨牙,料想他肯定是故意的。
她心裡哼了一聲,爬起來泄憤似的開始扒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其實沒什麼可扒的,可能是因為準備就寢了,所以穿得很隨意,脫了外頭披著的那件大氅就是中衣,脫了中衣就是……
漪喬賊笑了一下。
然而他卻似乎不想和她照面,將頭偏了過去。
漪喬撇嘴道:「你別一副『你得到我的人卻得不到我的心』的樣子,好像我要強了你似的……」
眼下他墨發鋪散,衣襟半敞,又由著她動作,這在漪喬看來,簡直就是引誘——雖然他的衣服是被她扒開的。
有了前次的經驗,漪喬覺著他多半還是等著卡她,但她轉念又想,這回與上回不同,這回他被她扒成這樣,就算要跑也肯定不利索。
這樣想著,她漸漸放下心來。
但她見他總不和她說話,心中不滿,遂伏低身子,偏頭看向他。
她就那麼對著他的臉盯了好半天,但他還是不言也不動,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漪喬動了動酸痛的脖子,笑著湊近道:「難道夫君真的改風格了?改走冷傲帝王路線?邪肆狂狷冷麵無情的霸道皇帝嘛?」她說著便忍不住噴笑出聲,「我跟你說啊,你要是改了,我可就不愛你了!」
她說到最後一句時,他轉眸瞧了過來。
漪喬撇撇嘴,心道,有反應就行。
她回過頭繼續扯他衣服的時候,忍不住想,要是她能小手一揮就讓他的衣服碎成千萬縷就好了,這樣她能省不少事。
她徹底將他的中衣前襟扒開,然後一隻手就滑到了下面。可她還沒夠著他蓋在錦被下的中褲,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幽幽嘆息一聲,似乎是在隱忍什麼,也似乎是在醞釀什麼。
漪喬也不急,反而望著他,笑吟吟調戲他:「你是不是覺得你一直引以為豪的自制力即將在我面前崩潰?」她動了動手腕,發現他不肯鬆手,嘴角便微微一勾,「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是在玩兒火。但你也不要這個表情啊,別擔心嘛,我是個厚道的小妖精,我自己點的火,我一定自己來滅!」
他慢慢沉了臉,突然攬住她的腰,身體一側一起,將她放到床上,自己則迅速坐了起來。
漪喬不服氣,又要來扯他,但她還沒摸著他的衣緣,他就翻身下了床。
漪喬使勁瞪他:「你又要跑!」
他攏好了衣襟,忽然嚴容道:「我們來說說那件事吧。」
漪喬見他說起這個,便收起了玩鬧之心,別過頭去:「有什麼好說的。我沒錯。」
「喬兒為何認為自己沒錯?」
「那夫君認為我錯哪兒了?」
他眸光微斂,道:「那喬兒聽好。」
漪喬不接話,只等他說。
「你不該犯險血祭。原因有二——其一,此法兇險至極,你選擇這條路,幾乎相當於枉送性命。這一點,青霜道長與我都提醒過你。你不聽勸告,自傷身體,實在任性。」
「可我贏了!」漪喬立馬轉頭打斷他的話。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稍安,道:「喬兒莫急著說這個,你能贏,靠的是因緣巧合。按理說,你是必輸無疑的。」他凝視著她的側臉,「喬兒看到我給你留的遺書了吧?我一早就知道雙玉感應的事,當初落筆之前,我想告訴你內情的,但又不忍心,因為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奔波求法,驟然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做的都是無用功,你一定受不了,這於你而言是雪上加霜。所以我希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能勸住你。」他沉聲一嘆,「但我又隱約猜到,我勸不住你。我們夫妻多年,我了解你的脾性。」
漪喬僵著背坐著,一直默不作聲。
「其二,你貿然為之,是對照兒和榮榮的不負責。這一點,我也在遺書里說明了。」
「我承認,」漪喬忽然轉頭看向他,「在這一點上我是理虧。可我無法打消心中執念,但凡有一線希望,我都願意全力以赴。」她深深吸了口氣,定定望著他,「還有,如果我錯了,那麼夫君當初也錯了,因為夫君當初做出了相同的選擇。」
祐樘沉默少頃,斂容道:「或許吧。但你面對的情況不一樣,你還有照兒和榮榮。並且,我有我的命數,這一點,你應當最是清楚。」
漪喬忽而認真道:「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是命數,我只知道,我不想與你分開。」她深深凝著他的眼眸,「天上地下,碧落黃泉,你去哪裡,我都願隨。用我的命來賭重逢,又算得了什麼。」
她的話擲地有聲,字字千鈞。
祐樘聞言動容。但思及她這近一年來受的苦,他又長嘆一聲,道:「可我不希望你這樣。你知道當我看到你病懨懨躺在床上、當我親眼看到你身上的傷時,是怎樣的心境么?」
「那你又可知當我知道你因我而死時,是怎樣的心情么?」漪喬想起此事,情緒便有些激動。
「喬兒不要這樣想,我說了,我有我的命數。或者,以喬兒的角度來看,這都是既定的歷史。」
漪喬攥緊拳頭,決絕道:「但我不願順應歷史!我不甘心,我不認命!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改變歷史!」她想起往事,眼圈漸漸泛紅,「我當初只看到了你大限的年月,因為實在堅持不了,便沒看到具體日期。所以臨近弘治十八年五月的時候,我就變得一日比一日焦躁。但我萬沒料到,一場風寒居然能……」
他眼眸淵深,默然不語。
她緊抿嘴唇,眼淚簌簌而下,啞聲道:「那時候我一直緊緊抱著你,可你的身體還是很快冷了下來。我當時忽然就很迷茫,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留住你。我聽到外頭有動靜,背著你跑出去。他們都說方才看到有黃袍御龍者飛升九霄,可我竭力往天上張望,卻一無所獲。」
她當時望著浩渺蒼穹發了好久的呆,後來癱倒在地上,抱著他嗚咽飲泣。
她的眼淚如滂沱大雨,怎麼也收不住,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你以前說過不會拋下我和孩子們的,可你還是走了……」她想起當時場景,漸漸泣不成聲。
她低頭擦淚間,忽覺他伸臂擁住了她。她趴在他懷裡,心中的傷痛成倍湧上,哭得反而更凶。
她緊緊回抱他,伏在他胸前放聲大哭,哭出這兩年來所有的苦楚和委屈。
祐樘一面柔聲哄著,一面在她背後輕輕拍撫。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哭聲才漸漸消止,只剩斷續的抽噎。
他拿來一條帕子,仔細幫她擦了擦臉。見她眼睛都哭得微微紅腫,他眸中盛滿疼惜。
他能大致體會到她所經受的傷痛,因為他也同樣經歷過。但她的狀況又比他當年還要糟,想來她內心的煎熬比他當初更甚。他心疼她,但也氣她任性不聽人勸自傷身體。可真的論起理來,他又發現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因為他說的是理,她講的是情。
而他自打聽到她那番令他動容的話后,就開始心軟,及至瞧見她紅了眼圈,他心頭就冒上一股上來哄她的衝動,再後來看到她嗚咽隕泣,他便徹底把與她算賬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如今真真切切覺得自己實在拿她沒轍。一物降一物,他在很早以前就發現,任憑他有通天徹地之能,只要對上她,他便沒了奈何。
但那又如何呢,她是他深愛的結髮妻子。
他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垂眸望她俄頃,心中積蓄已久的思念逐漸潰堤傾瀉。他不想再理會旁的,只想由著心意來。
他忽然攬過她的腰,低頭吻上她的唇。
身體猛地前傾,他將她壓倒在柔軟的錦被上。熾烈的吻伴隨著灼熱的氣息自嘴唇蔓延到臉頰,一點點吻去了她臉上殘存的淚痕。然後又順著柔嫩的脖頸,一路往下。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遇著衣帶和紐扣,手指便靈巧地抽拉勾挑幾下。
她被他吻得燥熱不已,情不自禁地攀著他的身體,動情回應他。又趁著間隙,抽空配合著他的動作退去自己的衣裙。如此不消片時,她身上便只剩了一件寢衣,連裡頭貼身的小衣都被他抽去了。
擔心她著涼,他撈來被子將她裹住,又看著她身上僅剩的寢衣,低頭笑道:「你居然把寢衣穿在裡頭,看來的確是孤枕難眠,有備而來的。」
漪喬勾住他的脖子,低喘著道:「我都說了……都說了是特地來找你共度漫漫長夜的,當然要……要準備好。」
她這話其實帶著些自黑的意味,她將寢衣套在裡頭實際上主要是因為她想著反正都要就寢的,懶得換來換去的。
他身上帶著沐浴后特有的清冽氣息,又透著沉香和佩蘭的香氣。她伏在他的頸窩處,緩息間,嗅著嗅著,忽然偏頭,對著他的脖子咬了一口。力道很輕,更像一個吻。
他微微抽氣,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道:「喬兒現在不僅臉皮厚了,連屬相都變了。」
漪喬知道他這是暗指她變成了屬小狗的。她摟著他的脖頸,道:「我不管,反正我始終和你一個屬相。」話音未落,又狡黠一笑,對準他喉結輕咬一口。
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埋首低低喘息一聲。他抬手颳了刮她的鼻尖,道:「喬兒哪來這麼大怨氣?」
漪喬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心裡偷笑。又撇撇嘴,看著他身上的中衣,道:「你說,我要是不來找你,你是不是今晚就把我一個人扔著?」
他笑道:「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原本就打算今晚去找你的,只是還沒去,你就來了。」
他方才趁著晾乾頭髮的工夫,思量著過會兒要怎麼和她說。手裡雖然拿著書,但其實沒看進去多少。
漪喬想到自己今日的確是早早上床了,其實她來找他時,時辰尚早。
「好吧,原諒你了。不過,」她斜他一眼,「你是打算來找我算賬的對不?」
「還真是。不過,我已經隱約預見了我會敗下陣來,」他望著她笑道,「我的衣服前面全被喬兒哭濕了,說不定上頭還有鼻涕。」他看她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繼續道,「不過這也不打緊,反正我後來又蹭回去了。」
漪喬正暗自得意,聞言便是一驚。
她想起來,方才他將她壓在床上后,兩人熱烈擁吻了好一會兒,身體緊貼親密無間,他確實是蹭回去了。
不過還好,她回想了一下,她沒有真把鼻涕蹭他身上。
她心裡正一起一伏的,就被他連人帶被子抱到了懷裡。她身上僅剩的那件寢衣是敞著的,整個人卷在被子里被他擁著,有一種隔靴搔癢一樣的微妙觸感,讓她直想扯掉被子或者把他拽進被窩裡來。但她想起這兩日的事,當下抽出手臂按住他正欲壓下來的下巴,綳著臉道:「這兩天你都對我愛答不理的,不行,我不高興。」
他伏在她身側咬耳朵道:「那怎麼辦?」
「陪我游春去!」漪喬忽然興奮起來,「我都把北京城內外的景探遍了,有很多好地方呢。不過,當然要先去泡溫泉才行!」
他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道:「等你身體養好一些再去。」
她撒嬌道:「那你起碼在我生日時和我一起去泡溫泉,好不好嘛……」
「那就要看到時候你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他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這幾日好好吃飯,再讓太醫好好給你調調。」
「好!」漪喬高高興興應完,又乾咳一聲,摟著他,軟聲道:「我可想你了……你想我不想?」
他不說話,只低頭來吻她。漪喬不依,又按住他的下巴,嗔道:「不說不給親!」想了想,又眼含威脅地盯著他,那意思再明顯不過:說不想也不給親!
她以為他多半不會乖乖順著她的意思,沒想到須臾之後,她聽到他認認真真吐出一個字:「想。」
她心裡一樂,正預備摟住他好好溫存一番,卻見他忽而鬆開她,從她身上起來。漪喬當即裹著被子坐起來,有些急道:「你又要走?」
「想什麼呢,我去找葯,你晚上還沒上藥。」
漪喬抿唇一笑。等他折回身時,她又笑嘻嘻問道:「那你有多想我?是不是想得茶飯不思?」
「嗯,我是沒怎麼用茶飯,」他低頭裁紗布,「你都不給我燒錢,連牌位也不給我立,我在那邊都窮得叮噹響。」
漪喬臉色一黑,這話怎麼莫名瘮的慌……
她皮笑肉不笑道:「其實我是故意的。夫君當初可是說過,打算去找個標緻的女鬼的。夫君手裡沒錢,就勾搭不到女鬼了。」
「勾搭什麼女鬼,到了那裡我就瞧不上女鬼了。」
漪喬一驚:「難道夫君看上男鬼了?!」
他抬頭沖她一挑眉,道:「什麼女鬼男鬼的,我身邊的可都是仙女。」
漪喬張了張嘴,忽然哭喪著臉道:「我說你為什麼晚了三天回來,原來是因為這個。仙女肯定比我好看……」
他瞧著她捂著臉兀自沮喪的樣子,忍不住低笑出聲。
漪喬把手拿下,嗔瞪他道:「笑什麼!仙女的女紅是不是也比我做得好?」
他忍住笑,臨時換了理由:「仙女的女紅好不好我不知道,我是想起來,喬兒曾說過,等我不在了就改嫁,可如今為何又沒改嫁?」
漪喬彷彿被他提醒了一件天大的要事,驚呼道:「哎呀!我把這一茬兒忘了怎麼辦?」她見他淺笑吟吟看著她,噘嘴道,「你可別以為我沒改嫁是因為沒人要……我跟你說啊,等著娶我的人站到一起能繞……繞……」她略想了想,決定說個稍微小點的地方,「能繞北京城三圈呢!」
他正準備打開藥瓶給她上藥,聞言抬頭看她一眼,目光里全是狐疑:「現在的人都這麼……」
漪喬兇巴巴看著他:「你敢說沒眼光!哼,當初我在學校的時候,追我的學長學弟可多了,我天天都被塞情書。」這是實話,她因為容貌和成績都拔尖,被很多男生追求。
雖然她的某些遣詞比較陌生,但祐樘仍舊能聽明白她的意思。他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拉過她的手開始給她上藥。
她笑盈盈地湊到他跟前,眨眨眼道:「你吃醋不吃醋呀?不過你放心,那些人我一個都沒瞧上,情書都被我丟到垃圾桶里去了。」她「嘿嘿」笑笑,「不過有時候也會心血來潮拆開看看,因為有些句子看得我難受了好幾天,所以現在還記得一些。我跟你說,裡面都什麼『大海的呼喚在我心靈激起思念的波瀾』,『親愛的,我已愛你愛得病入膏肓』,最肉麻是有個人寫的什麼『想擁著你,可是……』」
她正笑嘻嘻跟他細數當年那些被她扔掉的情書,忽見他將藥瓶往小几上一按,轉頭面色陰沉地看著她。
漪喬一愣又一喜,撲上去勾住他的脖子,使勁親他一口,笑眯眯道:「夫君吃醋了?」
他不答她,倒是垂眸往她胸前掃了幾眼。
漪喬低頭一看,這才想起她寢衣裡面沒穿東西,外面披著的被子又因著她的動作滑了下來,眼下她胸前風光幾乎展露無遺。她原本想厚著臉皮調侃他幾句,但忽然想起自己的胸縮水了,一下子又坐了回去,將衣襟攏好。
他覺得她的神情略有些奇怪,但沒有多想,只重新拉過她的手,慢慢幫她塗藥。他還想著方才的事,面色一直陰著,塗著塗著,忽然道:「什麼學校,一群刁民。」此時已經有了學校這個詞。
漪喬正有些鬱悶,聽見他這樣的話,不由噴笑道:「夫君太可愛了!夫君是不是心裡想著,哼!一群刁民連朕的媳婦都敢肖想,簡直不想活!」她說話間哈哈大笑,「不要緊,夫君也可以給我寫情書,夫君的情書我肯定珍藏起來,絕對不扔!」
他的動作頓了頓,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我不會寫那種。」
「誒,夫君要寫肯定寫情詩嘛,我知道夫君會寫情詩,」漪喬眯眼笑道,「我猶記得當年玩誠實勇敢的時候,夫君輸了,然後我就讓夫君寫了一首情詩給……」
他忽而抬頭,幽幽看她:「當年喬兒作了弊才會贏。」
漪喬「哼」了一聲,道:「那既然夫君不服氣,當年為什麼答應我那麼無理的要求?」
他拿過紗布,小心幫她纏上:「我怕掃你的興。」
漪喬愣了一下,抿唇微笑:「夫君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縱容我了?」她又湊到他跟前,「那我後來問夫君愛不愛我,夫君為什麼不說話?快跟我說說嘛。」
他眸光躲閃了一下,繼而笑道:「喬兒別與我嬉皮笑臉的,我還沒問喬兒對我都做了些什麼呢。」
「又岔題,」漪喬朝他吐了吐舌頭,「我敢打賭,肯定是個很囧的理由,所以你才一直不願說——什麼對你做了什麼?」
「我醒來后看到床邊有一條帕子,拿起來一看,上面有一抹紅。」
漪喬想了想,記起來她昨日出門前親了他一口,結果將唇上胭脂沾到了他嘴角上,她拿帕子擦掉了。
「還有,你一直把我安置在你床上?」他繼續道。
她見他直直看著她,有些不自在:「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又沒把你怎樣……你裡外的衣服都是我給你穿的,就連澡也是我給你洗的……再說了,」她的聲音忽然變小,「就算我想對你怎樣,你也得能硬得起來啊……」
他耳力極佳,她後面的話他聽了個一清二楚。恰好這個時候他手頭的事也做好了,於是他一把攬過她,似笑不笑道:「喬兒想不想嘗嘗三日下不了床的滋味?」
漪喬眼睛瞪得溜圓,分辯道:「我說的是那時候啊……」
他凝眸看她片刻,忽道:「喬兒將我安置在自己房中,不害怕么?」
漪喬笑道:「這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是你變成了鬼,難道還會害我不成。」
他聞言沉默下來。少焉,遽然淡笑道:「喬兒為什麼不問問我是怎麼回來的?」
「明顯是因為我的誠心和執著感動了上蒼啊!」
「你想得美,你只有一半功勞。」
漪喬一臉不信:「不可能!那你說,剩下的一半是誰的?」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