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話說章直蜚和聞韻高兩人出了什剎海酒樓,同上了車,一路向東城而來。才過了東單牌樓,下了甬道,正想進二條衚衕的口子,韻高的車走得快,忽望見口子邊團團圍著一群人,都仰著頭向牆上看,只認做廳的告示。不經意地微微回著頭,陡覺得那告示有些特別,不是楷書,是隸書,忙叫趕車兒勒住車韁,定睛一認,只見那紙上橫寫著四個大字「失鶴零丁」,而且寫得奇古樸茂,不是龔尚書,誰寫得出這一筆好字!疾忙跳下車來,恰好直蜚的車也趕到。直蜚半揭著車簾喊道:「韻高兄,你下車做什麼?韻高招手道:「你快下來,看龔老夫子的妙文!」真的直蜚也下了車,兩人一同擠到人堆里,抬頭細看那牆上的白紙,寫著道:
敬白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夢,夢見東天起長虹,長虹繞屋變黑蛇,口吞我鶴甘如蔗,醒來風狂吼猛虎,鶴籬吹倒鶴飛去。失鶴應夢疑不祥,凝望遼東心慘傷!諸君如能代尋訪,訪著我當贈金償!請為諸君說鶴狀:我鶴翩躚白逾雪,玄裳丹頂腳三節。請復重陳其身軀:比天鵝略大,比駝鳥不如,立時連頭三尺余。請復重陳其神氣:昂頭側目睨雲際,俯視群雞如螞蟻,九皋清唳觸天忌。諸君如能還我鶴,白金十兩無扣剝;倘若知風報信者,半數相酬休嫌薄。
韻高道:「好一篇模仿後漢戴文讓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寫得好,文章也做得古拙有趣。」直蜚道:「龔老夫子不常寫隸書,寫出來倒是梁鵠派的縱姿崛強,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真是字如其人。」韻高嘆道:「當此內憂外患接踵而來,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閒情逸緻!」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不自覺地已走進衚衕口。韻高道:「我們索性步行吧!」不一會,已到了龔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個老門公把兩人一直領到花園裡。直蜚留心看那園庭里的鶴亭,是新近修編,擴大了些,亭里卻剩下一隻孤鶴。那四面廳上,窗檻全行卿去,掛了四扇晶瑩奪目的穿珠簾,映著晚霞,一閃一閃的暈成虹彩。龔尚書已笑著迎上來道:「韻高也同來,好極了!你們在哪裡碰見的?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兩位商量哩!」那時望見高理惺豐頤廣顙,飄著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紗淡黃袍,腰系漢玉帶鉤,掛著刻絲佩件,正在西首一張桌上坐著吃點心,也半摳身地招呼著,問吃過點心沒有。直蜚道:「門生和韻高兄都在什剎海酒樓上痛飲過了。韻高有一個請海軍游弋日本洋的折稿,和門生商量會銜同遞,恰遇著龔老師派人來邀,曉得老師也在這裡,所以拉了韻高一塊兒來。門生想日本既已毀船接仗,是釁非我開,朝廷為什麼還不下宣戰的詔書呢?」龔尚書道:「我和高中堂自奉派會議朝鮮交涉事後,天天到軍機處。今天小燕報告了牙山炮毀運船的消息,我和高中堂都主張明發宣戰諭旨,卻被景親王和祖蓀山擋住,說威毅伯有電,要等英使歐格納調停的回信,這有什麼法子呢!」韻高憤然道:「這一次大局,全壞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為持重,實是失機。外人各有所為,哪裡靠得住呢!」高中堂道:「賢弟所論,我們何嘗不知。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有樞臣把持,內有權璫播弄,威毅伯又剛愎驕縱如此,而且宮闈內訌日甚一日。這回我和龔尚書奉派會議,太后還傳諭,叫我們整頓精神,不要再像前次辦理失當。咳!我看這回的軍事一定要糟。不是我迷信災祥,你想,二月初一日中的黃暈,前日打壞了宮門的大風,雨中下降的沙彈,陶然亭的地鳴,若彙集了編起《五行志》來,都是非常的災異。把人事天變參合起來,只怕國運要從此大變。」龔尚書忽然蹙著眉頭嘆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夢來了。我從八瀛故后,本做過一個很古怪的夢,夢見一個白須老人在一座石樓梯上,領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地道盡處豁然開朗,倒進了一間似廟宇式的正殿。看那正殿里,居中掛著一盞琉璃長明燈,上面供著個高大的朱漆神龕,龕里塑著三尊神像:中坐的是面目軒露,頭戴襆頭,身穿彷彿武梁祠畫像的古衣服,左手裡握著個大龜,面目活像八瀛;上首一個披著一件袈裟似的長衣,身旁站著一隻白鶴;下首一個懷中抱一個猴子,滿身花綉,可不是我們穿的蟒袍,卻都把紅巾蒙了臉,看不清楚。我問白須老人:『這是什麼神像?』那老人只對我笑,老不開口。我做這夢時,只當是思念故友,偶然湊合。誰知一夢再夢,不知做了多少次,總是一般。這已經夠希奇了!不想前天,我又做了個更奇的夢,我入夢時好象正當午後,一輪斜日沉在慘淡的暮雲里。忽見東天又升起一個光輪,紅得和曉日一般,倏忽間,那光輪中發出一聲怪響,頓時化成數百丈長虹,長蛇似地繞了我屋宇。我吃一嚇,定睛細認,哪裡是長虹,紅的忽變了黑,長虹變了大蟒,屋宇變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那大蟒伸進頭來,張開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邊的白鶴,生生吞下肚去。我狂喊一聲,猛的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午夢,耳中只聽得排山倒海的風聲,園中樹木的摧折聲,門窗砰硼的開關聲。恰好我的侄孫弓夫和珠哥兒,他們父子倆踉蹌地奔進來,嘴裡喊著:『今天好大風,把鶴亭吹壞,一隻鶴向南飛去了!』我聽了這話,心裡覺得夢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見解一樣,大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感。後來弓夫見我不快,只道是為了失鶴,就說:『飛去的鶴,大概不會過遠,我們何妨出個招貼,懸賞訪求。』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筆來,仿戴良『失父零丁』,做了一篇『失鶴零丁』,寫了幾張八分書的『零丁』,叫拿去貼在街頭巷口。賢弟們在路上大概總看見過罷?賢弟們要知道,這篇小品文字雖是戲墨,卻不是蒙莊的《逍遙遊》,倒是韓非的《孤憤》!」直蜚正色道:「兩位老師誤了!兩位老師是朝廷柱石,蒼生霖雨,現在一個談災變,一個說夢占,這些頹唐憤慨的議論,該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廬吟嘯中發的,身為台輔,手執斧柯,像兩位老師一樣,怎麼好說這樣咨嗟嘆息的風涼話呢!依門生愚見,國事越是艱難,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救這個危局。第一不講空言,要定辦法。」高中堂笑道:「賢弟責備得不錯。但一說到辦法,就是難乎其難。韻高請飭海軍游弋日本洋,這到底是空談還是辦法呢?」韻高道:「門生這個折稿,是未聞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現在本不適用了。目前替兩位老師畫策,門生倒有幾個扼要的辦法。」龔尚書道:「我們請兩位來,為的是要商量定一個入手的辦法韻高道:「門生的辦法,一、宣示宗旨。照眼下形勢,沒有講和的餘地了,只有趕速明降宣戰諭旨,布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當。二、更定首輔。近來樞府疲頑已極,若仍靠著景王和祖蓀山的阿私固寵,庄慶藩的龍鍾衰邁,格拉和博的顢頇庸懦,如何能應付這種非常之事?不如仍請敬王出來做個領袖,兩位老師也該當仁不讓,恢復光緒十年前的局面。三、慎選主帥。前敵陸軍魯、言、馬、左,各自為主,差不多有將無帥,必須另簡資深望重的宿將,如劉益焜、劉瞻民等。海軍提督丁雨汀,坐視牙危,畏蕙縱敵,極應查辦更換。」直蜚搶說道:「門生還要參加些意見,此時最要的內政,還有停止萬壽的點景,驅除弄權的內監,調和兩宮的意見。軍事方面,不要專靠淮軍,該參用湘軍的將領。陸軍統帥,最好就派劉益焜。海軍必要個有膽識、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自告奮勇,何妨利用他的朝氣;彭剛直初出來時,並非水師出身,也是個倔強書呆……」正說到這裡,家人通報錢大人端敏來見。龔尚書剛說聲「請」,唐卿已搶步上廳,見了龔尚書和高中堂,又和章、聞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便開口道:「剛才接到珏齋由湘來電,聽見牙山消息,憤激得了不得,情願犧牲生命,堅請分統海軍艦隊,直搗東京。倘這層做不到,便自率湘軍出關,獨當陸路。恐怕樞廷有意阻撓,托我求中堂和老師玉成其志,否則他便自己北來。現在電奏還沒發,專候複電。我知道中堂也在這裡,所以特地趕來相商。」龔尚書微笑道:「珏齋可稱戇冠一時。直蜚正在這裡保他統率海軍,不想他已急不可待了!」高中堂道:「威毅伯始終回護丁雨汀,樞廷也非常左袒,海軍換人,目前萬辦不到。」龔尚書道:「接統海軍雖然一時辦不到,唐卿可以先復一電,阻他北來。電奏請他儘管發。他這一片舍易就難、忠誠勇敢的心腸,實在令人敬佩。無論如何,我們定要叫他們不虛所望。理翁以為如何?」高中堂點頭稱是。當時大家又把剛才商量的話,一一告訴了唐卿。唐卿也很贊成聞、章的辦法,彼此再細細計議了一番,總算把應付時局的大綱決定了。唐卿也就在龔尚書那裡擬好了複電,叫人送到電局拍發。談了一回閑話,各自散了。
你道珏齋為何安安穩穩的撫台不要做,要告奮勇去打仗呢?雖出於書生投筆從戎的素志,然在發端的時候,還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軼史,可以順便說一下。珏齋本是光緒初元清流黨里一個重要人物,和庄侖樵、庄壽香、祝寶廷輩,都是人間麟鳳台閣鷹鸇。珏齋尤其生就一付絕頂聰明的頭腦,帶些好高騖遠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來名人的學問事業,被他一個人做盡了才稱心。金石書畫,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獨擅勝場,但他哪裡肯這麼小就呢!講心情,說知行,自命陸、王不及;補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復生!山西辦賑,鄭州治河,鴻儒變了名臣;吉林劃界,北洋佐軍,翰苑遂兼戎幕。本來法、越啟釁時節,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業,人人歡喜紙上談兵,成了一陣風尚,珏齋尤為高興。朝廷也很信任文臣,所以庄侖樵派了幫辦福建海疆事宜,珏齋也派了幫辦北洋事宜。後來侖樵失敗,受了嚴譴,珏齋卻只出使了一次朝鮮,辦結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籐博文定了出兵朝鮮彼此知會的條約,總算一帆風順,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還高高掛著。做了幾章《孫子十家疏》,刻了一篇《槍炮準頭說》,天下仰望丰采的,誰不道是江左夷吾、東山謝傅呢!直到放了湘撫,一到任,便勤政愛民,孜孜不倦,一方面提倡風雅,幕府中羅致了不少的名下士,就是同鄉中稍有一才一藝的,如編修汪子升、中書洪英石、河南知縣魯師曶,連著畫家廉菉夫、骨董搧客余漢青,都追隨而來,躋躋蹌蹌,極一時之盛。一方面聯絡湘軍宿將,如韋廣濤、季九光等,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預備一朝邊陲有事,替國家出一身汗血,仿裴岑紀功、竇憲勒銘的故事,使威揚域外,功蓋曾、胡,這才志得意滿哩。恰好中日交涉事起,北洋著著退讓,輿論激昂。有一天,公餘無事,珏齋正邀集了幕中同鄉在衙齋小宴,瀏覽了一回書畫,摩挲了幾件鼎彝,忽然論到日本、朝鮮的事。珏齋道:「那年天津定約,我也是全權大臣之一。條約只有三款,第二款兩國派兵交互知會這一條,如今想來,真是大錯特錯!若沒這條,此時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我既經參與,不曾糾正,真是件疚心的事!如果日本和我們真的開釁,我只有投袂而起,效死疆場,贖我的前愆了!」汪子升道:「老帥的話,不免自責過嚴了。日本此時的蠻橫,實是看破了我國國勢的衰落、朝政的紛歧,起了輕侮之意,便想藉此機會一試他新軍的戰術。兵的派不派,全不系乎條約的有無,就算條約有關,定約究是威毅伯的主裁,老師何獨任其咎!兵凶戰危,未可輕以身試!」洪英石、魯師曶也附和著說了幾句不犯著出位冒險的話。珏齋哈哈大笑道:「你們倒這樣替我膽小!那麼叫我一輩子埋在書畫骨董里,不許蘇州再出個陸伯言嗎?」正說得高興,忽見余漢青手裡捧著個古錦的小方匣,得意洋洋地走進來,嘴裡喊道:「我今天替老帥找到一件寶貝,不但東西真,而且兆頭好,老帥要看,必要先喝了一杯賀酒。」珏齋笑道:「你別先吹,只怕是馬蹄燒餅印的古錢。我可不是潘八瀛,不上你骨董鬼的當,看了再說。」漢青道:「冤屈死人了!這是個流傳有緒的真漢印,是人家祖傳不肯出賣的,我好容易託了許旁人,出了二百兩湘平銀才挖了出來。還有附著一本名人題識的冊頁,明天再補送來。老帥你自己瞧吧。」說時雙手遞上去。珏齋接了,揭開蓋來,只見一個一寸見方、背上縷著個伏虎紐的漢銅印,製作極精;翻過正面,刻著「度遼將軍」四個奇古的繆篆,不覺喜形於色,忙擎起一杯才斟滿的酒,一飲而盡,拍著桌子道:「此印正合孤意!度者,古通渡,要渡非艦不可。我意決矣!」連喊「快拿紙筆來」,倒弄得大家相顧詫異。家人送上一枝蘸滿墨水的筆。珏齋提筆,在紙上揮灑自如地寫了一百多字。大家方看清是打給北洋威毅伯的電報,大力主張和日本開戰,自己願分領海軍一艦隊以充前驅。寫完,加上「速發」兩字,隨手交給家人送電報處去發了,大家便不敢再勸。這便是珏齋請告奮勇最初的動機。不想這個電報發去后,好象石沉大海,消息杳然,倒是兩國交涉破裂的消息,一天緊似一天。高升運船擊沉了,牙山不守,成歡打敗,不好的警信雪片似地飛來。統帥言紫朝還在那裡捏報勝仗,邀朝廷二萬兩的獎賞,將弁數十人的獎敘。珏齋不禁義憤填膺,自己辦了個長電奏,力請宣戰,並自請幫辦海軍,兼募湘勇,水陸並進,身臨前敵;立待要發,被魯師曶攔住,勸他先電唐卿,一探龔、高兩尚書的意旨如何,再發也不為遲。珏齋聽了有理,所以有唐卿這番的洽商。唐卿的電復,差不多當夜就接到。珏齋看了,很覺滿意,把電奏又修改了些,添保了幾個湘軍宿將韋廣濤、季九光、柳書元等,索性把俞虎丞也加入了。發電后,就喚了俞虎丞來,限他一個月內募足湘勇八營做親軍。又吩咐修整槍械,勤速操練。又把生平得意的《槍炮準頭練習法》,印刷了數千本,發給各營將領實習。又召集了司、道、府、縣,籌議服裝餉糈,並結束許多未了的公事,足足忙了一個多月。那時,與日本宣戰的明諭早發布了。日公使匡次芳也下旗回國了。陸軍方面,言、魯、馬、左四路人馬,在平壤和日軍第一次正式開戰,被日軍殺得轍亂旗靡,只有左伯圭在玄武門死守血戰,中彈陣亡。海軍方面,丁雨汀領了定遠、鎮遠、致遠等十一艦,和日海軍十二艦在大東溝大戰,又被日軍打得落花流水,沉了五艦,只有致遠管帶鄧士昶血戰彈盡,猛撲敵艦,誤中魚雷,投海而死。朝旨把言、魯逮問;丁雨汀革職戴罪自效;威毅伯也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起用了老敬王會辦軍務,添派宋欽領毅軍、劉成佑領銘軍、依唐阿領鎮邊軍,都命開赴九連城。大局頗有岌岌可危的現象。同時珏齋也迭奉電旨,申飭他的率請幫辦海軍,卻准他募足湘軍二十營,除俞虎丞八營本屬親軍外,韋廣濤六營、柳書元六營,也都歸節制;命他即日準備,開赴關外。好在珏齋布置早已就緒,軍士操演亦漸純熟,一奉旨意,一面飭令俞虎丞星夜整裝,逐批開拔;一面自己把撫署的事部署停當,便帶了一班親信的幕僚隨後啟行,先到天津,一來和威毅伯商購精槍快炮,二來和戶部籌撥餉款。誰知到了天津,發生了許多困難,定購的槍炮,一時也到不了手。光陰如駛,忙忙碌碌中,不覺徊翔了三個多月,時局益發不堪了。自九連城挫敗后,日兵長驅直入,連破了鳳凰岫嚴,直到海城,旅順、威海衛也相繼失守,弄得陵寢震驚,畿輔搖動,天顏有喜的老佛爺,也變了低眉入定的法相,只得把六旬慶典,停止了點景。把老敬王派在軍務處,節制各路兵馬,兼領軍機;把樞廷里庄慶藩、格拉和博兩中堂開去,補上龔平、高揚藻,又添上一個廣東巡撫耿義;把劉益焜派了欽差大臣,節制關內外防剿各軍;珏齋和宋鐵派了幫辦,而且下了嚴旨,催促開拔。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珏齋卻好整以暇,大有輕裘緩帶的氣象,只把軍隊移駐山海關,還是老等他未到的槍炮。一直到開了年,正月元宵后,才浩浩蕩蕩地出了關門,直抵田莊台,進逼海城。一到之後,便擇了一所大廟宇做了大營。只為那廟門前有一片百來畝的大廣場,很可做打靶操演之用,合了珏齋之意。跟去的一班幕僚,看看珏齋這種從容不迫的態度,看他每天一早,總領他新練專門打靶的護勇三百人、他稱做虎賁營的,逐日認真習練準頭,打完靶后,隨後便會客辦公。吃過午飯,不是邀了廉菉夫、余漢青幾個清客畫山水、拓金石,便是一到晚上,關起門來,秉燭觀書。大家都疑惑起來。汪子升尤其替他擔憂,想勸諫幾句,老沒得到機會。
卻說那天,正是剛到田莊台的第一個早晨,曉色朦朧,鳥聲初噪,子升還在睡眼惺忪、寒戀重衾的時候,忽然一個弁兵推門進來喊道:「大帥就要上操場,大人們都到那邊候著,我們洪大人先去,叫我招呼汪大人馬上去!」說完,那弁兵就走了。子升連忙起來,盥漱好,穿上衣冠,迤邐走將出來,一路朔風撲面,凝霜滿階,好不凄冷!看看廟內外進進出出的人,已經不少。門口有兩個紅漆木架,上首架上,插著一面隨風飛舞的帥字大纛旗;下首豎起一扇五六尺高白地黑字的木牌,牌上寫著「投誠免死牌」五個大字,是方棱出角的北魏書法。抬起頭來,又見門右粉牆上,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寫來伸掌躺腳,是仿黃山谷體的,都是珏齋的親筆。走近細看那告示時,只見上面先寫一行全銜,全銜下卻寫著道:
為出示曉諭事:本大臣恭奉簡命,統率湘軍,訓練三月,現由山海關拔隊東征,不久當與日本決一勝負。本大臣講求槍炮準頭,十五六年,所練兵勇,均以精槍快炮為前隊,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能進不能退,能勝不能敗,日本以久頓之兵,豈能當此生力軍乎!惟本大臣率仁義之師,素以不嗜殺人為貴,念爾日本人民,迫於將令,暴師在外,拚千萬人之性命,以博大鳥圭介之喜快。本大臣欲救兩國人民之命,自當剴切曉諭:兩軍交戰之後,凡爾日本兵官,逃生無路,但見本大臣所設投誠免死牌,即繳出刀槍,跪伏牌下,本大臣專派妥員,收爾入營,一日兩餐,與中國人民,一律看待。事平之後,送爾歸國。本大臣出此告示,天神共鑒,決不食言。若竟執迷死拒,與本大臣接戰三次,勝負不難立見。迨至該兵三戰三北之時,本大臣自有七縱七擒之計,請鑒前車,毋貽後悔!切切特示!
子升一口氣把告示讀完,正在那裡讚歎他的文章,納罕他的舉動,忽聽裡面一片聲的嚷著大帥出來了,就見珏齋頭戴珊瑚頂的貂皮帽,身穿曲襟藍綢獺袖青狐皮箭衣,罩上天青綢天馬出風馬褂,腰垂兩條白緞忠孝帶,仰著頭,緩步出來。前面走著幾個戈什哈,廉菉夫和余漢青左右夾侍;後邊跟著一群護兵,蜂擁般地出廟。子升只好上前參謁,跟著同到前面操場。只見場上遠遠立著一個紅心槍靶,虎賁三百人都穿了一色的號衣,肩上掮著有刺刀的快槍,在曉日里耀得寒光凜凜,一字兒兩邊分開;還有各色翎頂的文武官員,也班分左右。子升見英石、師曶已經先到,就擠入他們班裡。那時珏齋一人站在中央,高聲道:「我們今天是到前敵的第一日,說不定一二天里就要決戰。趁著這打靶的閑暇,本帥有幾句話和大家講講。你們看本帥在湘出發時候,勇往直前,性急如火,一比從天津到這裡,這三個多月的從容不迫,遲遲我行,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要懷疑不解。大家要知道,這不是本帥的先勇后怯,這正是儒將異乎武夫的所在。本帥在先的意思,何嘗不想殺敵致果,氣吞東海呢!後來在操兵之餘,專讀《孫子兵法》,讀到第三卷《謀攻篇》,頗有心得,徹悟孫子所說『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完全和孟子『仁者無敵』的精神是一貫的,所以我的用兵更上了一層。仰體天地好生之德,不願多殺人為戰功,只要有確實把握的三大捷,約斃日兵三五千人,就可借軍威以行仁政,使日人不戰自潰。今天發布的告示和免死牌,就是這個戰略的發端。但你們一定要問本帥大捷的把握在哪裡呢?本帥不是故作驚人的話,就在這場上打靶的三百虎賁身上。本帥練成這虎賁營,已經用去一二萬元的賞金。這打靶的規則,立著五百步的小靶,每人各打五槍,五槍都中紅心,叫做『全紅』,便賞銀八兩。近來每天賞銀多至一千餘串,一勇有得銀二三十兩的,可見全紅的越多了。這種精技西人偶然也有,決沒有條至數百人;便和泰西各國交綏,他們也要退避三舍,何況區區日本!所以本帥只看技術的成否,不管出戰的遲速;槍炮的精良,湘勇的勇壯,還是其次。勝仗擱在荷包里,何必急急呢!到了現在,可已到了爐火純青的氣候,正是弟兄們各顯身手的時期。本帥希望弟兄們牢牢記著的訓詞,只有『不怕死,不想逃』六個大字,不但恢復遼東,日本人也不足平了。本帥的話,也說完了。我們還是來打一次練習的靶,仍舊是本帥自己先試,以後便要實行了。」說罷,叫拿槍來。戈什獻上一支德國五響的新式快槍。珏齋手託了槍,埋好腳步,側著頭,擠緊眼,瞄好準頭,一縷白煙起處,硼然一聲,一顆彈丸呼的恰從紅心裡穿過,煙還未散,第二聲又響,一連五響,都中在原洞里。合場歡呼,唱著新編的凱旋歌,奏起軍樂,大家都嚴肅地站得齊齊的。只有廉菉夫跨出了班,左手拿著一張白紙,右手握了一根燒殘的細柳條,在那裡東抹西塗。珏齋回顧他道:「菉夫,你做什麼?」菉夫道:「我想今天的勝舉,不可無圖以紀之。我在這裡起一幅田莊打靶圖的稿子,將來流傳下去,畫史上也好添一段英雄佳話。」珏齋道:「這也算個新式的雅歌投壺吧!」說罷,仰面而笑。就在這笑聲里,俞虎丞忽在人叢里擠了出來,向珏齋行了個軍禮,呈上一個電報信兒。珏齋拆開看時,原來是個廷寄,看罷,嘆了一口氣。正是:
半日偷閑談異夢,一封傳電警雄心。
不知廷寄說的何事,且待下回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