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夜
賀霖聽到李桓的那一句,一陣噁心襲來,差點就沒把已經喝下去的湯都給吐出來。她青著臉,瞧著李桓說,「阿惠兒你最近又瘦了,多吃點。」
說罷,她把碗里剩下的那些肉湯全部倒給了李桓。
把吃剩下的倒給別人是非常不禮貌的,但是在李諢家裡就沒有這個規矩,肉這東西大家一起分享。
李桓瞧著賀霖將肉湯全倒給他,他俯身過去悄聲道,「你真不要?」
賀霖看著他,用力的點了點頭,「阿惠兒你吃。」
消滅三害裡頭就有明晃晃的老鼠,要不是怕顯得自己不知好歹,她這會早奔出去把肚子里的那些老鼠肉給吐個精光。
「娜古,真不在吃點?」賀昭說道。
「不用了。」賀霖擺擺手。
賀昭勸了幾下,見著侄女是真的沒有再喝肉湯的想法,也停了。畢竟自家人就有四張口,能填滿家裡人的肚子就不錯了。
吃完,賀霖陪著李桓將碗箸等物洗乾淨,兩個孩子到外頭玩去。
「別到那些人那裡了。」李諢開口說道。上回侄女生病的事情,他也知道。
那些人指的便是陸威手下的那些士兵,那些士兵們大多數是鮮卑胡人,性情兇狠,要是見著撞到哪個的刀上,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嗯,放心吧,兄兄。」李桓一把牽過賀霖的手,對那邊的李諢應道。
夏日的天黑的很晚,還可以見到有人在走動。李桓走在前面,牽著她的手,雖然才十歲出頭,但是這個小少年卻和那些李諢的兄弟們混得不錯的樣子。
司馬子消路過看見這對孩子,笑道,「這麼晚了,阿惠兒帶著娜古去哪裡呢?」
「我讓娜古教我字,屋內看不清楚呢。阿叔這是要去哪裡?」李桓話語裡帶笑。
「哦?」司馬子消望著面前的少年,頗有些意外。這個出身在胡虜里的小少年竟然這麼努力學漢人的東西,「那你都從娜古那裡學到了甚麼呢?」他問道。
賀內干娶的是崔家女,這大家都知道,崔氏是士族女,士族女的學識就是比起那些士人,也絲毫不遜色。賀霖自小受到母親的教導,會那些並不稀奇,但是年紀到底還不怎麼大,能學到多少,還不知道。這樣一個小娃娃來教另一個娃娃,怎麼看都叫人覺得捧腹。
「上回,娜古給我說了戰國策。」李桓笑道。
「哦?」司馬子消面上頓時浮現出驚訝的神色。這群人手裡基本上都沒有任何的書卷,這東西比金子還要金貴,而且這群莽人大多也不識貨,書卷之類不是棄之不理,就是拿來做柴火用,把他氣得不輕。
面前這個小少年,竟然沒紙沒筆還說自己在學戰國策。
司馬子消望向賀霖,面前的這個小女兒長得很像崔氏,黑髮雪膚,一雙眼睛水氣氤氳。比起賀內干那副黃髮胡兒的模樣是好上了許多不止。
而李桓也是長得和父親像的多。
「娜古也知道背誦戰國策?」司馬子消身形高大,站在兩個孩子的面前,就和一座小山一樣的。
世家有一套在亂世如何將家學傳下去的本領,家族中女郎郎君會將各種家傳的書卷僅憑著記憶全數背下,待到必須的時候口傳給後人。
想必崔氏也應該有這樣的本領。
「家家曾經教過一些。」賀霖說道。
這話不是假話,崔氏的確教過孩子戰國策等古籍,沒有紙筆,便用小木棍在沙地上寫,一邊寫一邊教。也虧得賀霖並不是真孩子心性坐不住,孩子的記憶其實最好的,憑藉著死記硬背,她都能背個八*九不離十,努力的拿著手中的棍子一筆一劃的默寫出來。
司馬子消看向她的眼神柔和了不少,雖然父親是鮮卑兒,但是母親出身大家,而且本人也很好學。在這裡十分難得了。
「大善。」他拊掌道。
「若是有疑問,可以來問我。」司馬子消笑道。
他祖上是被胡人俘虜了的司馬宗室,那會胡人入洛陽,公卿奔走如牛羊,被俘獲了的司馬宗室們自然也換上了青衣,充當僕役一類的角色,為那些胡人們斟酒跳舞。胡人們對這些宗室很是好奇也有戲弄的心思,讓他們和胡人通婚,他家也就是那個時候和胡人混在一起了。
不過即使這樣,有些人到底還是保留了些許的風骨,家中私底下學漢字,讀漢文。胡虜再強也不過是一群只知食葷腥的罷了。
「唯唯。」賀霖用漢語回道。
司馬子消眼中的笑意愈發濃厚。
等到他走後,李桓回過頭來看著賀霖道,「司馬阿叔倒是很喜歡漢人的那一套。」
賀霖聽著有些不喜,她手指捏了捏他的手心,「司馬阿叔祖上是漢人,諾,你也一樣。」
算起來還是隴西李氏,不過李桓這一支早沒落幾十年了,還不知道李家還認不認呢。
李桓聽了,面上的笑意有些減淡,他垂下眼,濃密的眼睫遮去他的眸光,「兄兄說,家裡是鮮卑人。」
賀霖聽了之後險些一口血給噴出來,她真心不明白李諢是怎麼想的,在這世道有個世家出身,總比頂著鮮卑胡兒的名頭好聽吧?
她突然想起前一段時間遇上的姓劉的匈奴人,她牙根癢了又癢。這匈奴人忙著認劉邦為祖宗,好好的漢人卻被胡人給同化了,這叫個什麼事!
「好了,給我過來!」她反手握住李桓的手就往那邊去,明明就是個漢人,幹嘛要自認是鮮卑人?
「今日說哪個?」李桓察覺到她握緊了他的手,嘴角又揚起來。
「楚策。」她頭也不回的說道。
賀霖和李桓說起這些漢家經典的時候,一口純正的洛陽話,鮮卑語是一句都不會說的。崔氏向來不準孩子和賀內干在家裡說鮮卑語,當初教孩子的時候教的全是洛陽話,鮮卑話還是後面學的。
李桓雖然祖上是士族,但是沒落幾十年,家裡的人也和鮮卑人沒多大的區別,他學起漢語來也有幾分吃力。兩人坐在那裡,李桓雙眉緊皺,偶爾打斷一下,讓賀霖放慢語速再說一邊。其中的字和義慢慢解釋一同,待到夏日夜空最後的光亮被黑暗吞噬,身後漸漸的有了火把之後,他的神情才放鬆下來。
「楚國有如此君主,不亡倒也怪了。」他學完楚策里的一篇,再讓賀霖將春秋戰國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歷史簡單說一下,李桓有感嘆了。
「那倒也不一定。」賀霖看不慣那副明明就是個小孩,還要擺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架勢。雖然她也認為楚國是攤上了專註敗家二十年的霸氣總裁,想不栽跟頭也難。
「哦?」李桓轉過眼眸,遠處火把的光芒映照進他的眼眸中,點點金光在浮動著。
這樣子,就不像個小孩樣。
不過……賀霖借著月光打量他,最近李桓到了長身子的時候,個子一個勁的竄,而且因為那份胡人的血統,他面相長得的確要比同齡人要成熟些,看起來更像一個十二歲的小少年。
「難道不是么?」賀霖問道。
「真的聽信了張儀的話,和齊國斷交,還天真可笑的想要那秦國許下的土地,這不是蠢是什麼?就是草原上最樸實的狗,也不敢隨意亂吃外人給的食物。」李桓笑道,「不過張儀也是個人物,計謀不必有多高深,對人好用就成,他怕也是早看透了楚王貪婪愚蠢的個□□?最後竟然還因為子蘭的那句莫要得罪秦國,而前往秦國,客死他鄉算是自找。」
賀霖聽完他那一堆話,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他看著年紀小,但是自己的主意又很大,絕對不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性子。
「不過,」李桓話題一轉,他看向賀霖,眉眼間帶著盈盈的笑意。
賀霖被他這種眼光看得渾身發麻,硬著頭皮道,「不過甚麼?」
「那楚王倒也算得上並不是蠢到底,」李桓腳底踩了踩下面的草,「至少被抓住后,沒有要他的太子拿地去救他。」
賀霖聽著他的話,撇了撇嘴角。好吧,好像聽起來這個小鬼的看法還不錯。
「下回給你說論語,到時候可別對孔老夫子有甚麼意見了。」賀霖說道。
「為甚?」李桓覺得不可思議,「讀書讀書,自然不能是說甚麼就是甚麼,那不是讀傻了么?」
賀霖覺得自己要給他跪了。其實她知道孔子抽風事兒沒少干,但她覺得在對某一個人或是一本書提出評價之前,最好還是全盤了解,才能不是偏頗。這孩子聰明的很,但是就怕聰明過頭拉不回就糟糕了。
各家都有各家的精髓所在,不能因為一句話或者是一件事,就全盤否定。
不過年紀小小的,能知道有自己的想法很好,不過還是要拉上正途好一些。
回想她十歲的時候,還只是個上小學的小姑娘呢,最愛的就是去買貼畫玩,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
「…………」好吧,或許李桓就是傳說中的天賦十足的人。她這個凡人就不愚蠢的靠上去了。
李桓聽身邊的人良久沒有發聲,覺得有幾分奇怪,轉頭去看,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那裡發獃。
月光正好,他垂下眼,草地不遠處的蟲鳴一聲接著一聲,咕咕咕的叫著,擾的人心煩意燥。
他突然湊上去,對著女孩圓潤的臉蛋上親下去。
賀霖原本是坐在那裡發獃,沒成想身邊的男孩子突然過來,暖暖的鼻息掃在臉上,柔軟的觸感叫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等到他都坐回去了,賀霖才囧著個臉,伸手捂住方才被親過的地方。
竟然被個小孩子佔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