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身不由己
白決頭重腳輕地在白府中胡亂走著,方才白瑄對他的一番叮嚀,他忘了大半,唯獨記著白蘇的身份。
上蒼,你何故與我開這些玩笑?白決禁不住苦笑出來,他欣賞著,愛慕著,渴望著的女子,竟然是他不能與之婚的妹妹。
可是,他的心底又悄然有了一絲不該有的僥倖。這一切真相,他與白蘇的兄妹關係,白蘇一定早就知道。她懷揣著對待哥哥的心情對待他,所以,她才不能愛慕他。白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猜想,如果他們沒有兄妹這層關係,他或許還能走進她的心裡……
他在白府的池塘邊靜佇了許久,直到他波瀾起伏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他確定自己可以坦然面對白蘇,才朝著廂房旋步過去。
廂房所在的院落里安安靜靜,院門半掩著,他推開門,卻在同時,將心底對她敞開的大門砰然鎖上。
然而,白蘇並不在屋內。
乾乾淨淨的瓷碗擺在小桌的一頭,裡面的湯藥都被喝了乾淨。而瓷碗的底下,端端正正壓著一張摺疊著的薄宣。
這一瞬間,白決突然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好似她驚鴻地出現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回憶之後,又殘忍地悄悄離去。從頭至尾,都只將他一人狠狠拋下,蒙在鼓裡。
他大概猜得出信裡面白蘇會說些什麼,他展開宣紙,一字一句地讀了下去。
——白決,見信如晤。這封信該如何起筆,實在讓我猶疑不定,但這封早該給你的信我卻不得不寫。
——能在太醫院與你結識,是我之幸。然而我卻向你隱瞞了太多真相,多到當我想向你坦白,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墨跡在這裡暈開了一大片,她一定是專註地想著事情,卻忽略了筆尖還停留在紙張上。白決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對白蘇的一顰一笑是那麼了解,他甚至不需要看見她,就能通過她的筆墨而想象出她當時的樣子。
——白決,其實我是一個女人。我會冒著風險女扮男裝潛進太醫院,是為了身在後宮的姐姐,為了有冤在身的父親,以及為了一個陌生的,卻與我息息相關的家族。我想你大概已經猜出來了,不錯,我是白家人,我的父親就是你的大伯父——白璟。
——就算你不是我的哥哥,這些真相,我也遲早會告訴給你。因為你是我在太醫院裡最為信任的人。好在你是我的哥哥,只要想到能與你一同努力,為白家掙一個未來,我就倍感興奮。二哥,很高興與你見面,很高興與你相認。我們明日太醫院中見。
——我想,到現在,你應該理解了為什麼在趙府面前我會為了一個男人那麼失態吧。他是否是我想尋找的那個人,亥時過後就會有分曉了,二哥,祝福我吧。
——小妹白蘇
白決垂著目光,又將信上的內容仔細讀了數遍,才折好宣紙,收在了懷裡。
他的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看到白蘇為他們的兄妹關係感到欣喜,他真的是說不出的難受。尤其是信尾的「小妹」四個字,更像是鍍上了一層刺眼的金光,晃得他不肯正視。
他現在只剩下作為哥哥的權利了,他不能再愛慕她,他必須要轉而祝福她了。
他父親白瑄將真相告訴他還不夠,偏偏就在這一天,這短短的一個時辰里,她又主動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是天道怕他犯下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么,連一絲懷疑的餘地都不留給他。
上蒼,真的是好殘忍……
傍晚一過,夕陽的餘光被黑暗吞噬,天際的淡星一點一點閃現了出來。
離亥時還早,白蘇就已經等在了曲池旁邊。曲池那麼大,她為了不錯過他,只有不停地繞著河堤踱來踱去。
她放下了一直紮成高髻的長發,青絲如檀垂於身後,她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自打上午的事情發生過後,她就一直在揣測著所有的可能以及所有可能的解釋。如果那個人是慕雲華,他為什麼不與自己相認?為什麼會製造自己的假死?又為什麼會來到京城為趙府效力?她想到頭痛欲裂,也沒有半分讓自己信服的解釋。
曾經他們之間的情|愛是那麼的真實深刻,他瞞著她做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究竟會有什麼理由?
曲池邊漸漸熱鬧了起來,人來人往皆談笑風生,只有她懷揣心事。
又過了許久,這些出來消遣的眾人又逐一散去,夜色加重,曲池邊吹起了冷風,她回到了孑然一人。
亥時二刻,平安到院子里打水,看到主房裡面的燈火還撲朔的亮著。
他動了動心思,斗膽上前敲響了陸桓的房門。裡面傳來沙啞的一聲「進來」,平安吹熄了手上握著的蠟燭,推門而入。
「主子——」他看到陸桓坐在緊鎖的木窗前,怔怔地望著模糊一片的窗外出神。
「已經過了亥時了,白蘇小姐或許還在曲池等著,您不過去看看么?」平安善意地提醒,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還是錯。
陸桓清楚時辰,他只是還在抉擇。
在這麼不恰當的時候,他跟她迎面撞上,究竟接踵的是福是禍?他不敢深想。
如果這個重逢發生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該有多麼美妙。他大可以肆無忌憚地上前將她擁在懷裡,必不會如現在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慕家的事情還沒有眉目,他自己連同他的家族能否給她一個靜好的歸宿,他都不知道,他如何對得起她的心意。
平安見陸桓不言語,便繼續說道,「二公子,其實平安一直有心裡話想跟您說。我雖然不清楚大公子為什麼會消失在宮裡,但就二公子隱姓埋名而看,我還是猜得出,咱們慕家一定出了事。大公子已經沒了,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的事實。死者已矣,斷不能連累生者了。」平安瘦削的臉上滾下了幾滴淚,「二公子你有自己的生活,就好好活吧,去尋白姑娘,和她回戊庸去。倘若連你也步了大公子的後塵,大公子他不會瞑目的——」
一貫最擅克制的陸桓眼中也酸澀起來,平安的一席話的的確確戳中了他的心。他其實也在擔憂,他這麼執著地尋找慕天華的下落,是不是強行將皇帝給慕家畫上的終點給打了開,讓慕家不得不繼續傷亡下去……
他的視線被厚厚的窗紙阻隔,他望不到未來,也懼怕著如果他戳破了這層窗紙,禍患就會湧進這個屋子。
出神了許久后,他緩緩道,「我還記得第一次和白姑娘正式照面,是在品川閣,那時候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她和大哥一道出現,挑簾而起的那刻與我對視,我覺得我從未見到過那麼如月如練的明眸。」
或許對她的感情,就從那一刻伊始,只是他不曾察覺。
陸桓沉浸在回憶中,這是他最接近自己的時刻,是他偷偷做回慕雲華的時刻。
她為他任性至此,他必須也該為她任性一次。遂著慕雲華的真心,真真實實地隨心一次。
陸桓匆匆從房間走出,他要儘快趕到曲池去,他已經讓她等了太久……
然而,不速之客卻不請自來,等在他的院落之外。
陳原站在院門投下的陰影里,上前一步叫住了不曾留意到他的陸桓。
「陸先生。這麼晚是要去哪兒啊?」
陸桓僵住腳步,回身望去,只見陳原的身後還跟著三個侍衛一般的人物。
「陳先生深夜到訪,可是有要事?」他禮貌行禮,自若笑道。
陳原看著他風輕雲淡的態度,不禁打心底冷笑,「自然,不然可不會來打擾陸先生休息。陸先生隨我去趟趙府吧,肅遠侯大人有事召見。」
「什麼緊要的事情,不能明日再敘?眼下我有事要辦,恐怕不能去趙府復命。」陸桓冰冷了話音,陳原深夜來訪,恐怕壞事將至。
陳原撫掌哈哈一笑,「不急不急,我們可以跟你先去把你的事情辦了,然後再一道去趙府。」
陸桓見甩不開他們,只好妥協,「不必了,我隨你們去。」
行至趙府跟前,陸桓停住了腳步,望向不遠處曲池的方向。
那是他心之所向,而腳下卻不得不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深了,大風夾雜著雨滴砸在窗紙上,噼啪作響。白決裹起長衣,推開房門,看到守夜的小廝在廊下淺眠著。
小廝聽到門聲后,本能地驚醒,「公子?怎麼了?」
白決搖搖頭,「無事,你回房睡吧,雨大了——」他的聲音突然遲疑了一瞬,繼而問道,「幾時了?」
小廝稍加琢磨,便答道,「剛過了子時了。」
已經子時了,這麼大的雨,也不知道白蘇怎樣了——
一陣隱隱的擔憂襲上心頭,白決回身拿起油傘,衝進了雨幕之中。
至少,守護她,也是一件作為兄長應盡的事情。
(第四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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