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隱藏
廣晟不躲不閃,瓷器、滾水和描金漆盤一齊砸到他頭上,他頓時覺得眼前一黑,鮮血隨著額頭流了下來,模糊了眼眶,眼前所見皆為猙獰的紅色。
再怎樣的重擊,都比不過那一句嫌惡而失望的話——
賤人生的下賤胚子……
滿室里燈光明燦華耀,廣晟卻只覺得無邊的濃黑席捲而來,周圍的侍女驚呼著卻無一人上前來扶,那人儒雅而嚴峻的面容看也不看他,只是嘴唇在張合——廣晟已經無心去聽他說什麼了。
賤人生的下賤胚子嗎?
這一刻他幾乎想大笑出聲,無邊的怨憤奔涌在全身血脈之間,激蕩不能自已!
他雙手死死扣住地上的磚縫,指甲出血皮開肉綻也渾然不覺,只是低下頭,將眼底的所有情緒遮蓋。
沈源訓斥了半天,見他仍是木然跪在地上,半點也不認錯求饒,心中更是大怒,冷然道:「拿家法來!」
隨即就有兩個壯仆拿來藤條,油亮發黑的七八股纏繞而成,讓人看了就心裡一緊。
「四十下!」
沈源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兩人略見遲疑,這裡眾人圍觀,實在對四少爺的臉面有礙,是否要拖出去……
「沒聽到我的話嗎?」
不怒而威的嗓音嚇得兩人連忙領命,拖來兩條春凳,把人壓在上面正要行家法,卻聽門廊外有人輕喚道:「且慢!」
緩步而來的是二夫人王氏,身著蜜合色吉祥如意紋褙子,玫瑰紫滾金邊十二幅綉裙,只是隨意盤了個圓髻,腦後只一柄金簪,一顆南珠足有蓮子米大,熠熠柔光襯得她肌膚白凈細膩,隻眼角的幾道細紋顯出年齡。
她款款而來,舉止之間說不盡的高貴嫻雅,身後跟著一名石青錦衣直綴,滿身書卷氣的青年,他雙目清澈而又溫暖,讓人見而望俗,看到這滿地凌亂,只是略皺了下眉。
「給二夫人、大少爺請安!」
泥塑木雕般的丫鬟婢女們好似突然開了竅,鶯聲燕語的上前伺候請安。
「你們怎麼來了?」
沈源看到妻兒到來,頓時臉色和藹了許多,王氏快步上前,挺身攔到廣晟身前,懇切勸阻道:「老爺,晟兒他年紀輕不懂事,你就饒了他這回罷!」
「哼,他從小就頑劣放誕,如今越來越放肆,這次若不給他個教訓,只怕他能把天都捅破!」
沈源越說越氣,搖頭不允道:「夫人你讓開,今天這四十下家法他是免不了的!」
王氏急忙搖頭,竟是護得更緊,「老爺,晟兒成今天這模樣,也是我管教不力,你若是罰就罰妾身吧——他還年輕,慢慢著教就懂事了。」
「這怎麼能怪你呢!這麼多年來,你對他視如己出,養育教導他花了多少心血?他哪怕是有一分良知,就該跟著仁兒平兒好好念書,不說考什麼功名,也要知書明理才是。可他呢,越大越是有能耐了,居然把萬花樓當家了,尋花問柳好不快活!」
王氏一提裙裾,竟似要跪下,沈源連忙起身攙扶,「夫人!何至於這樣!你就是太心慈了……唉,也罷也罷!」
他厭惡的看向廣晟,「念在你母親一片慈善,這家法先寄下,你給我滾到祠堂里去跪著懺悔,三天不準出來!」
一旁的大少爺廣仁連忙上前,把捆得結實的廣晟扶下春凳,見他手腕已被扯出血痕,又一頭一臉的血,連忙讓人拿乾淨絹布和創葯來。
這般鬧騰了一個多時辰,已到了晚膳時分,沈源見到大兒子垂手侍立,霽顏笑道:「今天顏先生來給我看你的窗課本子,說是大有進益,這科很可以去試試。」
他平素謙遜低調,對兒女也算是個嚴父,但說起嫡長子廣仁便是老懷大暢,廣仁不僅性情沉穩,且極是聰慧好學,教他課業的顏先生私下告訴他,這科下場中舉的可能極大。
王氏笑著拉了他的衣袖,調侃道:「老爺說起讀書便是一頓訓誡,您要是不餓,妾身可是飢腸轆轆了,就算是仁哥兒,他今日下午讀了兩個時辰的書,又練了一會騎射,只怕也是前胸貼後背了。」
一家三口說說笑笑的離開,只剩下廣晟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形容狼狽,周圍的婢女竊竊私語著,誰都不打算近前服侍他。
「四少爺,您該去跪祠堂了。」
老女人不陰不陽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他轉頭看,正是王氏身邊的姚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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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光線昏暗,寬闊的空間只剩下兩盞香燭,影影重重的光線,瀰漫幽幽檀香,環視四周,寬闊寂靜得可怕。
廣晟並沒有老老實實的跪在案前蒲團上,而是一個人背靠柱子席地而坐,閉上眼靜靜的回想這幾天的事。
只要一閉眼,那刀光劍影的雪亮、鮮血四濺的艷紅便浮現在眼前,久久不散。
終究是第一次殺人,即使是弓馬嫻熟,武藝不差,仍然免不了心裡緊張,被人背後偷襲,砍中了手臂。
很深、很長一條傷口,狠狠的被闊口刀砍中,那凶神惡煞的反賊一鼓作氣橫刀再殺,若不是同伴還算經驗豐富,一把將他推開,只怕那時就了結了性命。
即使是那時死在亂斗之中,只怕他的身份也不得公開,而這府里的上下人等,也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吧?
搖了搖頭,揮去這些纏繞心頭的陰霾,他嘴角微微揚起,又有些自豪與暢快。
跟著一幫酒肉朋友混到錦鄉侯的城外莊子上,趁他們荒淫作樂的時候,自己已經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場大事,雖然不能公諸於眾,卻足夠反覆咀嚼hui味了。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會找到更好的機會,真刀實槍搏出個未來!
總有一天,他要讓這些踐踏、欺侮他的人們,得到應有的報應!
他正在沉思間,只聽祠堂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疾吹而入的夜風險些把兩枝香燭吹滅。
「誰?」
他警覺的回頭。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瘦小的身影,罩在一襲異常肥大的袍子里,顯得分外滑稽,她吃力的低著頭,提著一隻大大的食盒。
是來送飯的?
怎麼從未見過這名婢女?
來人在他思考間走近:巴掌大的小臉被油灰和黑炭弄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瘦小得可以被風吹走,行動緩慢笨拙,看著就不是近身伺候人的。
「你是nǎ里的?」
「大廚房。」
少女抬起偶,一雙黑嗔嗔的眸子晶瑩閃亮,好似並不懼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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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古覺得今天真是不順。
運炭的馬車每旬的今日必開,今天的貨尤其多,那個新來的玉霞兒裝腔作勢推說頭疼,她跟初蘭兩個人忙了大半天終於搬完,正是腰酸背痛,又被塞了個燙手山芋——去給關在祠堂的四少爺送飯。
原本這是事是怎麼也輪不到她的,廣晟房裡自有多位丫鬟,沒想到拖到晚膳用完,才有一個妖妖嬌嬌的二等丫鬟來,漫不經心的讓廚房的人送去祠堂,就跑去別處閑聊說笑去了。
廚房也沒人肯管這茬——若是大少爺肯定是搶著送去,其他少爺那邊他們也不敢過分怠慢,但四少爺……誰都知道他是神憎鬼厭的一個,給他送飯不但撈不著什麼好,不幸被掃中颱風尾那就嗚呼哀哉了。
但飯總不能不送,又是玉霞兒這妮子,笑著跑去吳管事那邊說什麼「小古姐姐最是沉默穩重,不會惹事,她去送飯最為妥當」——這話的意思不就是「她最笨最蠢最好欺負,又鬧不出什麼事來」。
小古想到今夜「金蘭會」又要秘密聚集,心中只想快些把這事做完。
她把食盒拿到廣晟跟前,直楞楞的也不行禮,「四少爺請用。」
廣晟也不去跟粗使丫頭計較,接過食盒的瞬間,他的瞳孔因詫異而睜大了——
兩人雙手jiē觸的瞬間,他感受到她指間的薄繭,這感覺無比熟悉——分明是常年練習武器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