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一切的喧囂都靜止了。像是極致的動亂后,大地回歸了極致的靜謐。
大燕皇帝胸口的龍袍被火龍瀝泉槍出擊時所帶來的罡氣掃破,絲絲縷縷的鮮血滲了出來,染紅了明黃色的衣袍。
李驚弦睜大了眼睛,表情似是難以置信。握緊了火龍瀝泉槍的右手不住地顫抖著,卻再也沒法將那尖利的槍尖刺入狼牙首領的心臟——
他渾身上下已經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朔雪鎧甲雖然堅韌無匹,卻終究不是神兵寶夾——數把銳利的長刀和槍矛從身後釘入又從胸前和腹部穿出。傷口汩汩地淌著鮮血,和順著下頜淌下的敵人的鮮血一道,流進了鎧甲里,將裡衣沾染的一片粘膩,將衣衫和傷口沾染在一起。
安祿山注視著李驚弦的眼,目光中似有八分冷嘲——嘲笑他居然如此不自量力,蚍蜉撼樹;目光中又似有兩分可惜——可惜了這樣一個驍勇善戰的將領居然不能為自己所用。
「不能為朕所用者,唯有一死。」
李驚弦重重地咬著嘴唇,更多腥濃的味道湧入了喉嚨。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陣悲涼。在下一個瞬間,他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居然猛地傾身向前,直直掙脫了那些銳利的刀兵。帶著鮮血的長刃從他的身體里抽出,幾乎可以聽見骨骼和金屬摩擦的「嘎吱」聲,讓人聞之便不寒而慄!
「安老伲。。uニ潰。。。?lt;br>
李驚弦這一擊幾乎是蘊含了自己所有的力量,然而長槍卻因為主人身體的狀態而失了準頭。只見大燕皇帝輕巧地向旁邊一閃,那最後的薄命一擊便落空了!
一擊失敗,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出擊所帶來的巨大衝力讓李驚弦向前踉蹌了兩步,腿上的箭傷和刀傷讓他差一點就要摔倒了。然而,他卻憑著一桿火龍瀝泉槍撐起了自己的身體,眼神陰翳地瞪著安祿山的方向。
天策府的兒女,絕對不能在狼牙面前示弱!即使是死,也要站著死去!!
他的視線已經完全被血色浸染,像是殷紅的大海。安祿山忽然退了兩步,又說了些什麼,李驚弦已經看不清、聽不清了。
此時此刻,他只是儘力地瞪大了眼睛,目眥盡裂地看著叛軍的首領,只盼將他的模樣記在心間,即使做了鬼也要纏著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來者何人!」
他聽見周圍有狼牙軍驚恐地喊著。李驚弦茫然地擦了擦血染紅的視線,沒有焦點的眼睛看向了天際。當看到那一道明黃色的劍光如同閃電一樣劃破蒼穹,帶著疾風掣電之勢落入了敵人的重重包圍后,他的瞳孔登時縮緊——
「依山?!」
藏劍山莊並非以輕功聞名於世,然而葉依山的身法輕靈矯健,如同歸山孤鶴般掠風而上。箭矢擦著他的鬢角和衣衫飛過,在眾叛軍來得及阻擋他之前,他便已經飛掠至李驚弦身後。但見藏劍少爺向前縱身一躍,手中重劍猛然拍擊地面,頃刻間讓周圍敵人陷入了一陣暈眩!
葉依山沒有管李驚弦。他保持著重劍擊地的動作,對著表情愕然的大燕皇帝揚起一個玩世不恭的笑:
「安老伲?慵嗆昧恕u庹校?凶觥?墜楣律餃氳姓蟆?!?lt;br>
下一個瞬間,他左腳後撤,反手擒起重劍劍柄。頃刻間,劍氣如虹,雪亮的劍光居然蓋過了天上的月華,奪目得令人一不開眼!
「這招,叫做『風來吳山屠賊人』。」
就在這驚艷而又致命的劍光中,先前被拍暈的叛軍們登時被絞殺!見周圍的叛軍又有攏上來的趨勢,葉依山不屑地笑了笑,右手換上了輕劍,衝進了人群之中!
腥濃的鮮血在明黃色的衣衫上點綴下斑斑紅梅,在溫潤如同玉石的臉頰上落下絲絲縷縷的紅線。明黃色的劍光每一次亮起,都伴隨著一陣人仰馬翻和叛軍的慘叫。即使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依然能聆聽到那劍氣破風之清嘯!
看著那人凜冽的劍光,看著那人矯健的身影,李驚弦的心情由複雜變得釋然。他之所以不希望葉依山與他一道上戰場,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去便是有來無回;他不希望葉依山與自己一通赴死。
……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忽然覺得,也許戰死在一起,不失為一個美好的結局。
對於他們來說。
人群之中的葉依山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遠遠地,他向他揚起一個笑。即使置身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他的笑容依然溫潤,仔細看來還夾雜著些許玩世不恭的瀟洒風流,和平時的葉依山沒有任何區別。都說西子湖畔君子如風,這是印在骨子裡的東西。血污能弄髒他的衣衫,卻無法玷污他的笑容。
李驚弦以一個微笑致意。然後,他忽然反手出槍,直接挑向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安祿山!
大燕皇帝想來是以為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卻萬萬沒想到李驚弦居然還能爆發出這樣的力氣!
安祿山倉皇躲閃,而李驚弦則步步緊逼。在眾叛軍的注意力都被葉依山吸引過去的時候,李驚弦已經漸漸將安祿山逼得退出了狼牙軍的包圍圈!
大燕皇帝臉色蒼白,卻並未驚慌失措。又有大明宮的侍衛聞聲趕來將李驚弦團團包圍住。天策將軍縱然驍勇善戰,但是身體受到的巨大創傷讓他無法以一當百。於是,在揮槍格擋了一記刺向自己心口的長刀時,李驚弦運起內力,大聲喊道——
「依山,助我!」
聲音因為深厚精絕的內力而傳遍全場。眾人只看到一個明黃色的身影一躍而起,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打下修長而深沉的影子。在暗淡的夜空中,那道劍光亮得驚人,而葉依山在空中已然切了重劍。在落到李驚弦身邊時,重劍的劍身已然拍下,赫然便是之前那式鶴歸孤山!
鶴歸孤山入敵陣,風來吳山屠賊人。
眾人料到了藏劍的下一式必然是那連江湖十一門派都為之膽寒的風來吳山,但是他們卻沒有辦法躲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那劍光吞噬,然後變成一具死屍,在這月光照耀的戰場上永不瞑目。
在他出招的那一瞬間,李驚弦已經為他套了一個「淵」,可以替葉依山承受三次致命的傷害。然而他的舉動卻換來和葉依山氣憤的眼神:「你還是先保自己的命吧!」
「不。」李驚弦靜靜地看著他,像是要把他的樣子埋藏在心裡,「我的身體已經藥石罔效,而你……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藥石罔效」四個字讓之前還在千軍萬馬之中都能面不改色的葉依山露出了恐懼的神色,然而下一個瞬間便被他掩蓋了下去。葉依山低下頭去,握著重劍的雙手不住地顫抖著——
當他看到天策將軍長發散亂,鎧甲染血,渾身亂箭,僅僅靠著長槍才支撐著身體時,他心中一痛,險些沒能控制好輕功,從空中栽下來。
「你別亂說話。」葉依山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但是李驚弦的肩頭都是傷口,因此他只能握住他的手。
「夏神醫可以救你。」
李驚弦無奈地笑了笑,卻並沒有點破:夏棲風縱然身為神醫,卻也終究只是個凡人。他當初沒能救活玄清霄,這次莫非便能救下李驚弦了么……
兩人對話之間,又有許多侍衛衝上前來。安祿山在諸位侍衛的簇擁下倉皇逃離,而李驚弦眯起了眼睛,抽出了腰間的乘龍箭。
周圍的狼牙軍皆明白了他的企圖,但是卻不能阻擋他——在他身邊,葉依山輕重二劍舞得出神入化,密不透風的劍光將身受重傷的天策將軍牢牢地保護了起來。
箭矢離弦!
平心而論,李驚弦失血過多,已經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射中了,他只是憑藉自己的本能,向著大燕皇帝逃竄的方向射了一箭而已。然而,只見那簇擁著安祿山的狼牙軍們一陣騷亂,就連這邊的叛軍也放下了兵器,即使被藏劍的劍刃抹了脖子也沒有任何反應!
「……」
李驚弦愣愣地看著安祿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個釋然的笑容。然後,他閉上了眼睛,雙腿再也沒了支撐身體的力氣。
他本以為自己會摔在冰冷而骯髒的地面上,然而,接住自己的卻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葉依山用手輕輕撥開了他散落在額前的髮絲,擦拭去了黏在他眼角的血。李驚弦慢慢睜開眼睛,溫柔地凝望著葉依山的容顏。
「依山。」他開口,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這麼沙啞,如同指甲劃過石板的聲音,「我先走一步了。」
葉依山依然笑著看著他。有什麼溫熱的水滴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唇角。李驚弦眨了眨眼睛,下意識舔了舔,才意識到那居然是淚!
「依山,你……」
葉依山的笑依然一如往昔,還是當年兩人初遇的季節里,那青梅煮酒,論劍吟詩的藏劍山莊小少爺。
只是,他在哭。
因為自己,這個本該在藏劍山莊里被供著養著的小少爺上了戰場。因為自己,骯髒的血污沾染了他的衣衫。
而如今,自己卻還要害的他哭。
李驚弦伸出手想要擦去他的淚水,只是他的手指上滿身血污,只在那張溫潤白皙的臉上抹下了更多紅色,和淚水混合在一起,簡直被塗成了一張花臉。李驚弦有些驚慌失措,然而他的手卻一下子被葉依山握住了。藏劍少爺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輕聲對他道:
「戰鬥還沒有結束,驚弦。」
說完,他抬起頭,看向了站在不遠處,帶著許多狼牙軍的安祿山之子安慶緒。然後,他脫下自己的外袍,輕輕墊在了李驚弦的背後,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