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的眉如同山巔聚攏的霧氣，她的眼如同浮動著冰雪的寒江。

高聳的鼻樑如同一道雪峰,在凝脂一樣的肌膚上打下略有些深的倒影。

她的輪廓並不如同尋常女子一樣圓潤而柔美，反而有種刀削石刻的立體感。尖尖的下頜的弧線骨感而完美，沿著頸部的線條勾勒下去，像是雪山的山脊,雪白、流暢、完美。

幾縷黑色的長發順著她的側臉落了下來，像是墨色的飛瀑,墜入了寒潭。

這是藍藺第一次端詳她的臉。

唐劍翎的眼神並未有迴避之色,只是靜靜地凝視著藍藺。從她的眼裡,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淡然到冷漠的女子，對任何事都不會掛心的唐門殺手。

她看到藍藺眼裡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唇邊的血跡，也看到了自己唇角邊的弧度，不由得自己也愣了。

藍藺憤怒地打了自己，自己卻並不生氣。如果硬要說的話,她居然感到很開心。

每次看到藍藺擔心自己的時候，她的心裡都會有一種陌生的情緒升起。

被藍藺種下生死蠱的心臟里,有一股暖暖的感覺。

稍縱即逝,因此讓人更加想要抓住。但是,她不喜歡這種難以捉摸的感情。

唐門門主唐傲天說過,殺手是不需要感情的，除非她想死得更快。

她並不是不想死。只是，冷漠慣了而已。

而苗女卻從未因為自己的冷漠而退卻，反而一直以來跟在自己身邊。每當自己傷痕纍纍地回來時，她會為自己治療傷口。

五仙教多是痴情兒女。

如五毒教主曲雲，如前任教主魔剎羅，如德夯孫飛亮。

……真是自私啊。別人沒那個意思，你何必死纏爛打，用溫情感化對方，讓那人也愛上你？

她不會承認，當藍藺將襁褓中的夏霄霄抱來給自己看的時候，她一瞬間覺得，她似乎有了感情，因為……

她好像有了一個家。

從那一刻起，她的人生走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私自傳授外姓人武功，被逆斬堂除名並且追殺。她本想著唐家堡回不去了，她還能為大唐做些什麼，即使死了也是為大唐死的。然而天不遂人願，這點卑微的願望，老天都不肯應允。

她的心裡種下了藍藺的生死蠱。

從此藍藺將代己受命，保己平安。

所以她不能死。

刺殺安祿山的任務失敗了，她為了保全性命，被迫鎮守浮屠地宮。及至此刻，她背叛大唐，與全世界為敵。

藍藺說，她不希望看著自己替安祿山殺戮江湖義士、大唐官兵，但是她同樣不願意看著自己死。

於是，她和往常一樣站在自己的身後，一桿冰笛笛聲悠揚，只是兩人面對的已經是昔日的同門手足。

……

所以說，門主說的不對。

感情不會讓你死的。

會讓你生不如死。

…………

可是……

此時此刻……

胸口這溫暖的感覺……

為什麼讓人感到如此舒適呢？

明明是這麼美好的、讓人感到心安的東西，如果只能讓殺手感到生不如死的話，那麼她有兩種選擇。

要麼放棄感情，做回殺手。

要麼放棄殺手的身份，做一個普通人。

……………………

「你到底有沒有好好聽話！！」

見唐劍翎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藍藺更加氣不打一處來，登時又扇了她一個耳光。藍藺也是狠，只打她左半張臉，現在估計已經腫得像是桃子了。

「阿藺。」

藍藺愣住了。

印象中，她從未這麼叫過自己。

「……」

藍藺獃獃地看著她，那雙勾魂的桃花眼眼角還微微泛著紅——那是因為擔心唐劍翎，沒怎麼睡好的緣故。

唐劍翎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不喜歡被自己這麼稱呼。她隱去小小的失落，道：「藍藺……」

藍藺瞪她一眼。

「……阿藺？」

藍藺的眼神這才緩和了。

「阿藺，你不喜歡我做殺手，我便不做了。」唐劍翎說，「這對於我來說……其實是無所謂的。唐門早已將我除名，逆斬堂也不再追殺我，我再也不是過去的自己了，強行讓自己去過曾經的生活，實在是很無聊的行為。」

說道這裡，她眉梢的弧度融化了一分，似是嘆了口氣：「我早該想明白了。」

藍藺從來沒有聽唐劍翎說過這麼多話，於是在短時間內又愣住了。

在唐劍翎加入逆斬堂的第一天，大師兄就跟她說過。如果一個殺手認為自己不再無牽無掛，認為自己可以依賴的人不再是手中的兵器，而是某一個人——親人也好，還是友人也罷，他都不再是一個合格的殺手。而對於唐劍翎來說……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狼牙女將的屍體上。

她的心臟里有藍藺的生死蠱，所以她不能死。否則，她若拼盡全力，放棄守護心脈，用全部的功力戰鬥，即使她身受重傷，那狼牙女將在她的手下依舊過不了十招。

而她之所以選擇和她戰鬥，大概是因為……她覺得藍藺是會救她的吧。那麼多次……她受了那麼重的傷，她都能把她救回來，所以她想……她是能依賴藍藺的。

「我已經不能再做一個殺手了，阿藺。」唐劍翎望著她，小心翼翼地說，「所以……你不要生氣了好嗎？」

藍藺嘆了口氣。

「阿藺？」唐劍翎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她，「你要是還生氣，就打我好了。」

藍藺揉了揉太陽穴：「你不當殺手了，準備去幹什麼？」

說實在的，她總覺得唐劍翎是在哄她——雖然被哄一哄，看著唐劍翎難得一見的示弱，倒也是不錯吧……只是，唐門的殺手，除了取人性命，還能去幹什麼呢？

「說起來，我早就不是殺手了。唐劍翎這個名字，早就已經從逆斬堂除名，是我不願意接受。如果你不嫌棄我滿手血腥，不嫌棄我犯下的罪孽，還允許我待在你身邊，就讓我當你的影衛。從前都是你在身後保護我，如今，換我在你的身後保護你。可以嗎？」

「劍翎，從前沒看出來，你居然這麼多話。」

「不是多話。」唐劍翎嚴肅但是真誠地看著她，「有些話，如果不說，一直放在心裡，就來不及說了。阿藺，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如果你不願意，當我沒說就是了。」

「……」

藍藺看著她，嚴肅地思考著她說的話，試圖排除對方想要糊弄自己的嫌疑。

唐劍翎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阿藺，不要生氣了……」

「我就是很生氣。」

「阿藺……」

——哎？似乎自己表現的生氣一下，她就能示弱？如果這樣，似乎也挺帶感的樣子……

藍藺內心打著小算盤，一面高冷地站起來，運起輕功跑了。而一向沉著的唐門殺手此時則是破天荒地慌了神。這下她也顧不得什麼了，趕緊撐起飛鳶追逐著那抹紫色的影子。而那碎成兩半的素銀面具則被遺忘在原地，和雪的顏色融為一體，再也讓人無從尋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