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自然是為了來看你啊。」
——你說這人怎生這麼無恥?這麼長時間都沒來聯繫,忽然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居然還堂而皇之地說是來看望陸焚影的?
「……你到底是來什麼的。」
「嘖嘖,你是在責怪我冷落了你么?」郭邀驚訝地咋舌,「我還以為陸焚影風流浪蕩,紅顏知己遍天下,在每家酒樓都留下了一個思念你的姑娘。怎麼,你現在也嘗到等一個人等不到的滋味了?」
陸焚夜不清楚哥哥是怎麼和這個傢伙相處的,不過陸焚影的確如郭邀說的那般輕佻,才最終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死在了那個惡人谷女子的手裡。
只是,這話里露骨的調戲意味,實在是讓人無語。
「郭邀,我拒絕和你繞彎子。你是從安祿……安大人那裡來的,想必是有什麼消息要帶給我。」陸焚夜閉上眼睛,「是安大人要我兌現承諾么。」
「不錯。」郭邀的唇角露出了放肆的笑容,「你,和我一起。我們搭檔,鎮守浮屠地宮。」
陸焚夜自然拒絕。他知道郭邀受過的苦,卻沒有辦法因為別人所受過的苦,而採取極端的手段,和那人一起報復世界。
但是陸焚影欠安祿山的承諾,陸焚夜一定要替哥哥完成,因此他決定和郭邀回到中原,覲見安祿山。
「安大人的恩德,焚影沒齒難忘,而和您定下的承諾,焚影沒有一天膽敢忘記。只是,您若讓焚影和您一道征伐唐軍,我卻是做不來。」
如果是哥哥,一定會答應吧——畢竟他深感郭邀所受到的傷害,一定會選擇幫助郭邀和安祿山的。
安祿山沒有阻止,只是帶著意味深長的眼光,命郭邀送陸焚夜離去。等到兩人走出行宮大殿的那一刻,郭邀的臉上再次露出了一個弔兒郎當的笑容。
「焚影,出了這道門,就不要再回來。」
陸焚夜望著灰色的天空。門外的士兵的確是有一些,但是憑藉兩人的武功和輕功,想要逃脫易如反掌。
「郭邀,和我一起走。」
邀請的話語就這麼自然地被說出口了。連陸焚夜自己都有些驚訝。
之前明明對這個人沒什麼好感,而現在他卻深刻地意識到,即使他背叛國家,沒心沒肺,自己竟然如此同情著這個人。
而郭邀卻搖了搖頭,說的話讓人聽不懂。
「只有你能走出這道門。而我,門內門外都是死地。」
「郭邀——」
丐幫笑著伸出手指,截斷了陸焚夜的話:「焚影,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你一定要記住。你出了這道門,無論之後發生了什麼,或者無論你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都不要再回來。」
……
殿門在他面前關閉了,映入眼帘的最後的畫面,則是郭邀將打狗棒搭在肩上,隨意地向自己回首,端是瀟洒肆意。
陸焚夜握著手中的彎刀,竟不知這天大地大,自己該往何處去。
郭邀的話如同一片不祥的陰雲籠罩在他的心頭。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如果自己真的按照郭邀所說的,一去不復返,郭邀必然會受到安祿山的折磨。
……………………
而他沒有猜錯。
他並沒有離開,而是選擇在附近住了下來。沒過幾天,便從那些守門的狼牙軍口中聽到了些消息。
安祿山之所以放郭邀和陸焚夜離開,便是確信了郭邀會將「陸焚影」留住,然而郭邀居然將人放了。安祿山震怒,將郭邀扔進刑房,日日受盡折磨。
而陸焚夜也輾轉難眠,卻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有一天,一隊狼牙士兵找到了他,為首的那個看樣子軍銜挺高,他遞給了他一個血淋淋的包裹。陸焚夜懷著不好的預感打開,卻發現裡面的東西血肉模糊,僅僅可以憑形狀看出,這是一個人的手臂。指骨已經全數被挑開折斷,筋脈凸顯,一道一道涇渭分明。指甲也被罷了出去,手背上還有大大小小穿破的孔洞,手臂的皮膚也全數被烙鐵燙去,只留焦黑的皮。
一藍一金兩個瞳孔陡然間睜大了,汗水在剎那間打濕了他的兜帽。陸焚夜後退了兩步,雙手捧著那血淋淋的手臂,不住地顫抖著。無數關於郭邀的、血腥恐怖的畫面在他的腦子裡成形,旋即又被更加恐怖的畫面所取代!
陸焚夜閉上眼睛不去看手中的殘肢,然而眼前卻似乎回蕩著手臂被一點點切下,指骨被一點點碾碎,指甲被一顆顆拔掉,十指被一根根挑開的畫面。鮮紅的烙鐵觸及皮肉時的皮肉發焦的聲音,手指斷裂的聲音,郭邀沒有了手臂的樣子……一切的一切,簡直讓他想起來便渾身顫抖!
陸焚夜渾身都是冷汗,他不僅手臂在打顫,連雙腳也失去了力道,仿若自十八層地獄走了一遭。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些個狼牙軍官已經離開了,而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跌坐在地上,手中還捧著那截手臂!
「郭……郭邀……?!!!」
他愕然地看著手中血淋淋的手臂。極度的恐懼讓他想要丟掉手中的斷肢,但一想到那是郭邀的手臂,那是郭邀的……郭邀……
他再怎麼沒心沒肺,也是哥哥的知己,是哥哥的異姓兄弟,也算是自己的半個大哥……除了那個惡人谷女人,他是哥哥最牽挂的人,最看重的人,而自己卻害得他……
無數混亂的思想在一瞬間衝上了腦海,陸焚夜對郭邀之前不大不小的不滿已經完全被自責、愧疚、震驚、恐懼等等情緒所沖走了。他感到胸口一陣翻湧,一口腥濃的鮮血吐在那手臂上!
陸焚夜覺得自己應該趕緊找個地方把手臂埋了,再立個碑,但是他又不確定郭邀死了,而中原人似乎很忌諱給活人立碑。他又覺得自己也許該把手臂收好,找到一個萬花谷、七秀坊或者五毒教的大夫來治療,只是手臂已經這樣了……根本不可能被恢復原狀啊!
他這一猶豫,內心一動搖,之前被壓制的恐懼、內疚等等感覺便又擠上心頭。陸焚夜咬了咬牙,將那手臂小心翼翼地埋好,然後便運起輕功,頭也不回地沖向安祿山的行宮!
——就算是個圈套也好,就算這手臂不是郭邀的,是安祿山隨便拿來其他人的斷肢嚇唬自己也好,他一定要去看看郭邀的平安!
……
而在地牢里的郭邀,此時此刻正沉默地聽著那狼牙軍敘述著陸焚夜的反應。陸焚夜才得沒錯,他的手臂依舊健全,只是渾身是傷,的確連開口的力氣都要沒了。
「那明教會為了你來的。」那狼牙軍官獰笑,「所以說,小耗子,就算你放走了他,安大人也有一萬個法子讓他不請自來。」
郭邀沒有理會那個人的挑釁。等到對方耀武揚威完畢,終於走人了之後,被束縛在刑架上的丐幫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你還記得我說的話,就不要來。」
「那樣對我們兩個都好。」
「只是……如果是你的話……」
有什麼未盡的話語消失在他的唇邊。一向面不改色、弔兒郎當的郭邀居然難得露出了苦笑。
他所牽挂的那個人,正以飛蛾撲火的速度,奔向萬劫不復的黑色深淵。
……………………
「郭邀——!!!!」
陸焚夜驚叫一聲,猛地就是一個起身。他手臂一劃,只聽「叮呤噹啷」一陣響,居然將床前桌子上拜訪的東西全部掃在地上。陡然睜開的眼睛無法適應帳篷里的燭光,陸焚夜一個翻身,居然從床上滾了下去!
腹部一下傳來刺骨的疼痛,像是有人從體內把內臟抽出去的痛苦讓他的面部表情都扭曲了,腦袋也重重地磕在了椅子上,然而他並不管這些,只是徒勞地看著四周,想要尋找那個熟悉的影子,卻失敗了!
「郭邀!!!!」
聲線陡然拔高,依舊沉浸在夢裡的恐懼中,還帶著顫抖。如此之大的動靜自然是引來了門外的人,只見一個粉色衣裙的秀坊女子急急忙忙地闖進了屋內,卻見到「陸焚影」渾身冷汗,登時被他的樣子嚇到了!
「陸公子?!你在幹什麼!怎麼能隨便下床活動!」
雙修冰心訣與雲裳心經的沈秋凝對「陸焚影」這種不愛惜自己身體的行為身為惱怒,但是「陸焚影」驚魂未定,渾身冷汗,一看就知道是做了噩夢的樣子,倒也不是他的錯。
沈秋凝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他扶上床,然後嚴肅交待:「陸公子,你剛剛從武德營回來,雖然立了奇功卻也受了重傷,必須待在床上好好調養。」
「武德營?」陸焚夜怔怔地重複著她的話。
見他這副樣子,沈秋凝又嘆了口氣。她掏出錦帕擦了擦他的冷汗,道:「是的。昨夜你和唐劍翎唐姑娘奉了王督軍的密令,連夜盜取狼牙武德營女將林雨手中收到的密函。唐姑娘引開了林雨的注意,而你則帶著密函趕回來。你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傷,真是嚇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