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王氏如今的飲食以清淡為主,而且乾的、硬的也吃不下,湯水一類又不能多喝,因多以熬制軟爛的肉粥或米糊泡饃為主,但今天卻備了不少王氏不能用的菜,伍澤昭打眼一瞧,都是他從前在府里愛吃的。
「祖母……」伍澤昭心裡微熱,自他離開鄭家后,年節時雖也常來,但王氏幾乎再未單獨留他在屋裡用飯說話,此時不由讓他想起年少時的情景。
王氏似乎對他這聲「祖母」很滿意,也稍稍露出些笑容,口齒不大清楚地說:「來,用飯。」
伍澤昭上前兩步,彎下腰:「我背祖母過去。」
王氏往後讓了讓,有些複雜地看著他的背脊,焦嬤嬤看了看說:「老太太,這是二少爺的一片孝心,您就全了他吧。二少爺雖不像瑞哥兒一般整日習武,但腳下也是一樣穩當。」
王氏嘴唇抖了抖,似乎有些難過,半晌,見伍澤昭仍舊彎著腰一動不動,她僵著身子往前蹭了蹭,終是由焦嬤嬤半抱著放到了伍澤昭的背上。
其實不過是由正房到耳房的幾步距離,但伍澤昭卻有點兒想落淚。
他小心地將王氏放在耳房的炕上,給王氏身後圍了一圈靠枕,祖孫兩個坐在炕桌兩側,笑了笑,伍澤昭說:「祖母用飯。」
王氏嗓子里應了一聲,看起來很高興,也由焦嬤嬤服侍著開始吃東西。
這頓飯吃了挺長時間,伍澤昭知道這些菜都是王氏記著他的口味專門給他準備的,因而每樣都吃了不少,飯後,他又親手伺候著王氏喝了幾羹匙的消食湯,將她背回正房。
「您歇午覺吧」,他站在炕沿邊兒輕聲道:「晚輩告退了。」
他行了禮要走,王氏卻往前撲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伍澤昭忙扶住她,「祖母還有吩咐?」
王氏看了看焦嬤嬤,焦嬤嬤便道:「二爺且坐著,老太太與您還有話要說。」
伍澤昭點點頭,便就近在炕邊坐下,見焦嬤嬤轉身去拿了兩頁紙來,紙上塗塗畫畫,並不是寫字的樣子,焦嬤嬤見伍澤昭看過來,便福了福身,說道:「讓二爺見笑了。老奴識不得字,卻恐無法完全轉達老太太的意思,因鬼畫符了一篇,聊以提醒自個兒,您別見怪。」
伍澤昭見她態度十分鄭重,又看看王氏,王氏期待地望著他,因端正了身子,頷首道:「嬤嬤請說。」
焦嬤嬤看了他一眼,稍一欠身之後徐徐開口:「二爺這幾日在家中過得是否可心?」
「自是很好」,伍澤昭道:「和從前一樣。」
焦嬤嬤笑笑,又說:「算起來二爺今年已二十有三,按說早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之前因為二爺方知悉自己的身世,又南下認祖尋根,家裡便是再親,也不能在那個時候替您做主張羅,現下也總算安穩了,二爺可想過自己的大事?有沒有瞧好的人家?」
伍澤昭一愣,下意識看著王氏,回道:「晚輩暫還沒想過這些。」
王氏抓著他的手晃了兩下,眼中隱隱有亮光,便又示意焦嬤嬤接著說。
焦嬤嬤點頭,話鋒一轉,問:「二爺可還記得從前的大夫人么?」
「自然記得」,伍澤昭知道她說的是小王氏,因輕撫著胸口欠身:「夫人對我有養育之恩,晚輩沒齒不忘。」
王氏殷切地看著他,滿意地點點頭,口中發出一聲似嘆息的唔聲,之後自己忍不住對伍澤昭說了句話,伍澤昭沒聽明白,稍稍湊近,王氏便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遍,他實際還是沒聽出來,心裡卻莫名一動,突然明白了王氏在說什麼,他一抬眼,果然聽見焦嬤嬤解釋道:「老太太問您,可還記得當年大夫人故去時,拉著二爺的手囑咐過什麼?」
「娘要你發誓,他日,無論發生什麼,都務必要照顧好大姐兒和四郎,讓他們平平安安的,不受委屈,不受欺負,你發誓!」小王氏的聲音驀然在伍澤昭耳邊響起,雖已過了十餘年,卻仍舊清晰。
伍澤昭臉色變了變,覺王氏抓著他的手愈發收緊,兩行眼淚順著她面頰淌下來:「主、主母」,她費勁地開口,話說不完整。
焦嬤嬤忙過來幫她拭了淚,又看了手中的紙,嘆說:「老太太知道,您心裡定從未忘記過前夫人的囑託。幼時您一直護著大姑娘和四哥兒,大姑娘的飲食都要從您這過一遍,有什麼好的,你也從前先想到他們;大丫頭出嫁時您將自己的那份東西都給了她;前陣子她受冤,也是您出力……從小到大,這麼些年,二爺對大丫頭的情分老太太一直都瞧在眼裡。而且自從您那天回來勸了她一遭,這些天大姑娘的精神好多了,顯然……」
伍澤昭一下子站了起來,王氏被帶的往前一張,卻還死死抓著他的手,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他,彷彿在說:你忘了小王氏的養育之恩?你忘了自己與她說過的話?你忘與明珠幼時的兄妹情分?
伍澤昭張了張嘴:「我……」王氏這時卻鬆開了他,轉而露出難過的表情,往他腿上看了一眼,又往後靠在焦嬤嬤身上,焦嬤嬤因續道:「老太太說,明珠這孩子命苦,打小親娘便離她而去,她又要強想護著你們兩個,受了委屈也不願說。後來出嫁了,偏遇見的是個薄情寡義的東西……三年前,在燕州城出事的那一回,全家人都差點兒沒命,老太爺因那生了場大病,大老爺的腿也落了腿疾,現是好不了了,如今回頭想想,卻也后怕,我們這些老的,性命丟了倒也沒什麼,可剩下你們這些小輩的,可怎麼活?」
鄭澤昭身子一震,臉色登時變了。——三年前鄭家之難,是因為他。老太爺生病,鄭佑誠因此落下腿疾……他心裡一直都為此深深愧疚。
之後王氏又讓焦嬤嬤說了什麼他已記不大清了。
從松菊苑出來,外面又開始飄起了小雪花,伍澤昭扶著一顆冬樹站穩,不知是不是中午吃的太飽,這會子胃裡竟一抽一抽地難受起來。
「二爺?」不遠處,白露拿著件大氅,身後跟了個丫頭,顯然是來尋他的。
伍澤昭胃疼更甚,他有點兒恍惚,指了指白露冷聲道:「別過來。」
白露立時頓住腳,有些訕訕的,伍澤昭背過身去,閉眼靠著樹榦微吐了口氣,腦中不斷地閃過幼年的場景,他皺了皺眉,正思緒紛雜,忽感被人拍了一下,「二哥?」
伍澤昭忙睜眼,一看是鄭澤瑞,後面還跟著與他一併回來的鄧素素。
「二哥這是怎了?」鄭澤瑞一臉茫然瞅著他:「臉色怎這般難看?身子不舒服?」
伍澤昭笑了一下擺擺手:「沒事,可能是中午吃的太飽。你們回來了,快去請安吧,定平侯和七妹早上已到了。」
鄧素素應了一聲,微微福身,鄭澤瑞卻伸手扶住他,歪著腦袋上下打量:「二哥真沒事?我瞧著有些厲害,先回去躺一躺吧。」
伍澤昭站直了身子,招手叫白露過來,拿了大氅披上,又對他說:「本就好好的,你且快去。」
鄭澤瑞這才道:「那二哥等我一等,我請過安,咱們一併瞧瞧定平侯去!哈哈,任他再是侯爺,也得管我叫四哥呢。'
伍澤昭點點頭,他這才轉身帶著鄧素素去了。不消多久便返回來,顯然王氏不叫擾著,伍澤昭也沒說什麼,三人便一併又回到鄭佑誠處。
鄧環娘等人剛歇過午覺,正在屋裡喝醒神茶,眾人見了禮,鄭澤瑞便沖著裴雲錚嘿嘿笑,一副手癢的模樣,鄧環娘留著他們說了會兒話,見此情景便笑道:「去去去,外面折騰去,只下著雪呢,別凍著身子。」
鄭澤瑞響亮地應了,便沖著裴雲錚和伍澤昭打手勢,裴雲錚無奈,也只得笑著跟了出去,正好讓鄧環娘和明玥、鄧素素說說私房話,鄭明珠因瞧他們走了,便也起身道:「我回去換件衣裳,母親和七妹慢慢坐著。」鄧環娘也不強留,便叫她去了。
鄭明珠出了院門,本想去王氏那裡一趟,想了想,往鄭澤瑞幾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鄭澤瑞手癢了好像日子,一出來便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一邊喊:「二哥給我們做個裁令!」伍澤昭心不在焉,嘴裡應了,自尋了處小亭瞧著二人比試。
片刻,卻見鄭明珠在亭外,似要過來,見伍澤昭看向她,又猶豫著想走。正躊躇間,卻見伍澤昭下了小亭朝她走過來,鄭明珠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臉卻有些紅了。
伍澤昭與她離得挺遠,臉上瞧不出什麼表情,語氣也如從前一般,他問了一句:「老太太中午與我說的事,你知曉了么?」
鄭明珠心裡一緊,忽有些不敢抬頭,她這會兒不想與伍澤昭說此事了,想走,卻聽伍澤昭又問:「你願意?」
鄭明珠一咬唇,心中驀地滿不是滋味。
——自己真的要聽祖母的,將他作為一顆救命稻草?他自幼受鄭家養育之恩,至少應不會虧待自己……
「我……」,鄭明珠覺得心口像有塊大石壓著,沉得很。
「我知道了」。伍澤昭平靜地道,「老太太身子不好,我會讓她老人家如願的。」
鄭明珠猛地抬頭看他,突然聽到這麼一句,不知為何,她全沒有能將未來交託出去的安穩,反心中更難受起來。
她的視線似乎再不敢與伍澤昭平平對視,隨著這一句話,彷彿有什麼正無聲無息地流走,再回不來。
鄭明珠覺得手指凍得都有些僵了,她轉身就走,剛邁了一步正趕上鄭澤瑞一陣風似的撲過來,「大姐也在啊。」
他邊說話邊躲著裴雲錚招式,側身閃到了伍澤昭的背後,伍澤昭本也沒有準備,腳下的薄雪甚滑,一個不留神便便往前撲倒,「哎哎哎二哥!」鄭澤瑞拉住了他的胳膊,大笑起來。
伍澤昭身子幾乎是彎了九十度,一時有些狼狽,聽鄭澤瑞笑自己也樂了聲。
鄭澤瑞微微喘氣,叫道:「不來了不來了,今兒這不算」,話說一半,忽瞥見伍澤昭腳邊掉了團帕子,便一彎腰拾了,本沒經心,不料伍澤昭卻是變了臉色,迅速伸手來拿,可有人比他還快,——鄭明珠皺眉拍開了鄭澤瑞的手。
「大姐你做什麼?」鄭澤瑞莫名其妙,正伸手要將那帕子拿回來,伸到一半,愣住了。——那帕子他識得,應該是小七的。因為只有那丫頭的帕子對角繡的不是小字,而是個奇奇怪怪地符號。
「二、二哥」,鄭澤瑞腦子懵了一下,隨即突地醍醐灌頂!狠抽了一股冷氣,僵硬地回過頭去,看著身側著裴雲錚。
裴雲錚並沒有什麼異常的反應。
伍澤昭臉色從未有過的冷凝,他伸出手,字像是呵出來的,「拿來。」
鄭明珠眼中湧起極複雜的神色,使勁兒攥著那帕子,鄭澤瑞這時總算伶俐了一回,他一拍大腿笑道:「喲,這是小七那時給咱們顯擺綉工的帕子,我那也有,跟二哥這條一模一樣,是她多大時顯擺的來著?我都忘了,哈哈哈,那日素素拾掇屋裡東西時也見了,還說回頭要笑她來著,呵呵呵呵。」
伍澤昭和鄭明珠顯然都沒在意他說了什麼。
鄭澤瑞咧咧嘴,表情真箇是慘不忍睹,正心裡頭把自己罵的狗血淋頭,卻見裴雲錚無聲地上前半步,捏著那帕子的一角,用食指一勾,緩緩地將其從鄭明珠手中抽了回來。
「明玥也給我瞧過不少二哥和四哥送的小玩意兒」,裴雲錚將那帕子抖了抖,隨手摺好,很自然地還給了伍澤昭,「她幼時還得意的很呢,說用幾條帕子騙了好些好玩的東西來,不過等後來大了,才知那是兩個哥哥疼護她這個做妹妹的,再不好意糊弄了。」
伍澤昭將那帕子接在手中,一時沒有出聲。
鄭明珠眼睛一陣酸澀,轉身捂著嘴快步走了。
一時只剩他們三人,鄭澤瑞看看伍澤昭,再覷一眼裴雲錚,簡直有些傻了。
伍澤昭卻突然道:「這只是我……」
裴雲錚挑挑眉,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
伍澤昭聞言抬頭,看了裴雲錚半晌,似乎鬆了一口氣,倒坦然了。他偏過眼,目光定在虛無處,又說:「我大抵下月便會離京了,走之前,會將親事定下來。」
「二哥要定親了?與哪一家的小姐?」鄭澤瑞剛受完一擊,又收到個意外,簡直要瘋。
伍澤昭卻搖搖頭,再不說什麼,轉身離開。
「我我我」,鄭澤瑞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面對裴雲錚了,裴雲錚倒似乎並沒放在心上,按老太爺的吩咐去了攬月樓,留鄭澤瑞在原地抱著腦袋長吁短嘆,片刻后,他跳起來尋伍澤昭去了。
下半晌的雪下得越發大了,明玥與鄧環娘、鄧素素在屋裡閑話功夫過得飛快,因晚上要擺家宴,便早早的幫著去操持。
今年這個年可謂是有喜也有憂,大房和二房裡都有事發生,好在總算平安,老太爺身子好些,席間倒吃了兩杯酒,瞧著精神很不賴。
等撤了席,眾人圍在堂上說話,話題難免都是圍著新封侯的裴雲錚,還有伍澤昭和鄭澤瑞,說到伍澤昭的時候,他便起身揖了一禮,鄭重道:「老太爺,老太太,晚輩下個月恐就要離京,明日就要回政事堂,有許多瑣事要交代的,再回來探望多半得一兩年後,先在這給二老將來年的頭磕了。」
老太爺心中實有些捨不得,但也知伍澤昭一直想南下,遂也不阻止,只道:「你這孩子,能回來還是要回來。」
伍澤昭點點頭,行了三個大禮,之後卻並不起身,他看了看王氏,說:「還有一事,請祖父、祖母成……」
「祖父、祖母!」鄭明珠突地起身,提著裙擺也跪下,磕了個頭道:「明珠有一事,還望祖父、祖母成全。」
老太爺微微蹙眉,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掃了個來回:「二郎……」
「還請祖父和伍家兄長允我先說」,鄭明珠仍舊保持著俯身磕頭的姿勢,口中快速道:「孫女自回府以來,父母雖不曾怪罪,但明珠心中一直難安,又見祖母纏綿病榻,也是有孫女之過。因而,明珠想自此入咸宜觀為女冠,以後日日為祖母和全家人祈福禳災,還求祖父祖母成全。」
「啊?!」此言一出,眾人都愣住了,伍澤昭也意外地看向她。
大家面面相覷,其實鄭明珠與崔煜和離一事已鬧得整個長安城都知曉,雖老太爺和大房裡都下令不準再提,但家裡上上下下也難難保不會關起門來悄悄議論,這會兒聽鄭明珠語出驚人,生怕回頭王氏怪到自己身上,因都閉緊嘴不敢多言。
王氏也反應過來,她死死瞪著鄭明珠,嘴裡蹦出一句含糊的訓責,使勁兒拍墊了棉墊的圈椅扶手。
老太爺皺著眉,盯著鄭明珠看了良久,說:「大丫頭,抬起頭。」
鄭明珠慢慢直起身,不大敢看王氏的眼神,老太爺眯眸:「你方才所說的話,可經過深思熟慮?」
「是」,鄭明珠答道:「孫女已想好了。」
老太爺點點頭,「二郎方才想說什麼?」
伍澤昭深鎖著眉頭,看了眼鄭明珠,一時無言,鄭明珠卻答道:「孫女下午聽瑞哥兒提起,伍家兄長離京在即,心中仍舊牽挂……」
「大姐!」鄭澤瑞登時一身虛汗的站起,懇求地看著她。
鄭明珠眼中微有抹似笑非笑,並不明顯,只側頭將明玥打量了一番,明玥叫她看得莫名其妙,覺得她和鄭澤瑞都怪怪的。
「仍舊牽挂家裡」,鄭明珠看了看伍澤昭緩聲道:「他說自己在祖父與父親跟前長大,鄭家諸人無論到何時與他都是親人一般,因而欲在離京之前行稽首之禮,拜父親為義父。」
鄭澤瑞抹了把腦門,乾咳一聲,復又坐下。
伍澤昭眉間動了動,沒說話,老太爺倒捋著鬍子頷首,又看向鄭佑誠,鄭佑誠道:「此事大家倒想到一處去了,昭哥兒這兩年雖自立了府第,但咱們心裡仍舊是一家人的。」
他話剛說完,王氏便抖著手指了指他,鄭佑誠忙起身倒她跟前,詢問道:「母親有話吩咐?」
王氏抓著他的腕子點點鄭明珠,又點點伍澤昭,鄭佑誠知她是捨不得鄭明珠,自己也尚未問明白這孩子,便道:「明珠要入咸宜觀一事……」
老太爺卻在一旁擺手打斷了他,「大丫頭既決心已定,旁人多說無益。方才這兩件事都是要準備準備的,都且先回去吧,明珠先留下。」
伍澤昭一事十分自然,眾人都覺在情理之中,並不意外,因都只悄悄瞥著鄭明珠,嘴上卻又不敢多說,人走心不走地去了。
明玥跟裴雲錚回了自己綉樓,一路頗感怪異,不由問:「下午可是有什麼事?」鄭明珠怎麼突然提說要去咸宜觀祈福當女道士了?
裴雲錚臉上正捂了一塊熱帕子,聲音沉沉地透過來:「瑞哥兒比試輸了。」
明玥俯身過來將帕子揭起來一點兒,只露出他一雙眼睛,說:「沒旁的?我怎覺得四哥怪彆扭的?」
裴雲錚眼裡映著燭光,半晌將那帕子扔開,蹭了蹭她微涼的鼻尖:「沒甚麼。現下這般就是最好。」
明玥咕噥兩句,又覺渾身睏乏,趴在他胸前昏昏欲睡。
廳里。
老太爺命人關了門,此時只剩下他和王氏、鄭明珠、以及焦嬤嬤。
老太爺臉色冷肅,已不見方才的溫和,他起身走到鄭明珠跟前,徑直問道:「明珠,你知道昭哥兒原本想說的事到底是什麼?」
鄭明珠抿著唇,一時不答。
「哼」,老太爺一甩袖子,豁然轉身盯著王氏:「你是否想讓昭哥兒娶了明珠?!」
王氏死命瞪著眼,情急之下竟也說了句能分辨的話出來:「是又如何!他願意!」
「他願意?」老太爺臉色鐵青,「好,好,我這便將昭哥兒叫來,他若真心愿意,這也確實是一樁好事,我便做了這個主!」他說著轉頭便欲叫人。
鄭明珠一閉眼,啞聲道:「祖父,不必問了。」
老太爺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鄭明珠忽挺直了身子,說道:「即便他念著原來的情分是願意的,我如今也不願。祖母都是一心為我,還請祖父不要怪罪。」
老太爺伸出去的一隻腳收了回來,這才審視般地眯起眼,良久,他做回太師椅上,肅容道:「明珠丫頭,你今日此舉,總算承了一絲世家之風,保住了你這身上最後一點東西。」
「祖父再問你一遍,你當真想好了,要入咸宜觀?終身不再嫁人?」
鄭明珠看向王氏,王氏使勁兒搖頭,她眼淚也快下來了,這是她頭一次違逆王氏,心裡既難過又愧疚,便忙別開眼,口中道:「孫女想好了。」
「嗯,也好」,老太爺看著她點頭,「如今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十分信奉佛、道兩教,長安的咸宜觀中更多是士大夫家的女子,倒並不委屈你。」
「是」,鄭明珠哽聲叩頭,「謝祖父成全。」
老太爺微嘆口氣,擺擺手:「回去吧,上元之後,祖父自會替你安排。」
「祖父,祖母所思所想都是為我,還請祖父不要怪她老人家。」
老太爺揮揮手,顯然還有話要與王氏單獨說。
鄭明珠打廳內出來,丫頭忙過來給她披上大氅,她推開了,此刻並不覺得冷,走出一段路,她忽瞧見伍澤昭還並未走,遠遠的在一棵樹下靜靜站著。鄭明珠頓住,不過幾個時辰,她的心境已完全不同,她笑了笑,站在那處,終於能像以前一般,坦坦然地直視回去。
伍澤昭沖她揖了一禮,點點頭,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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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花廳內,老太爺的怒意顯然不想再忍,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王氏,冷聲道:「你與昭哥兒說過什麼?」
王氏發狠地看著他,並無懼色,只是她的身子支撐不住她的恨意,抖得厲害。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老太爺直直指著她,在廳上踱了一圈,忽而撲過來猛拍桌案:「你這是挾恩以報!挾恩以報你知不知道!我鄭家的聲明要讓你毀完了!」
焦嬤嬤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老太爺失望已極,他剛剛本有一肚子教訓要說,這會兒卻絕疲累得很,半句也不想多言了。
王氏仍舊不服,口齒不清地喊道:「他自己願意。」
老太爺搖搖頭,轉過身去,乏累道:「原本過個一年半載,明珠那丫頭如果能自己想明白,再嫁個出身一般,但人品端正的也不是不可能,但現在……罷了,罷了,等天氣暖和些,我請人在佛華寺捐些香火,單僻一處庵堂,你便移去安心禮禮佛罷。」
「你你你……」,王氏一時驚恐,瞪大了眼睛,抬手將桌上的茶盞掃到了地上,「老太爺!老太太!」焦嬤嬤忙喊了一聲。
老太爺轉過身來睇著王氏,「你放心,伺候的丫頭婆子不會少,一應的東西也不會少,三個房裡的人我會命他們定時去寺里探望侍奉,他們的孝道還是要盡的。其餘……便這樣吧。」
「嗚嗚!」王氏紅著眼要撲出去,她心裡恨死悔死,片刻卻又全部化為凄苦,絞的心口抽疼,然而老太爺已經走遠了,不曾再回頭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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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玥和裴雲錚第二日起得早,因昨晚半夜時邱養娘悄悄報說鄧環娘院子的燈還亮著,大老爺被老太爺叫了去,明玥醒著等一陣兒,後來鄧環娘那邊來人說叫他們只管睡自己的覺就成,他們才又歇下。
早飯時鄭明珠、伍澤昭都到了,似乎與昨日也沒什麼不同,鄭佑誠和鄧環娘除了看著鄭明珠時露出些可惜的神情外,倒算平靜。
飯後明玥悄悄問了昨晚可有事,鄧環娘也搖搖頭,只說鄭明珠去當女冠的事怕是定下了,這兩日家裡收拾收拾,等伍澤昭的禮事一畢,便要送鄭明珠入咸宜觀了。
鄧素素雖不喜鄭明珠,也是有些嘆息,明玥在鄭家又呆了一上午,下去不好再賴著,起身和裴雲錚回了裴府。
剛一到家,裴雲錚便讓人去請了陶大夫來。
明玥身上兩處都是外傷,也不嚴重,前兩日已好利索了,但裴雲錚總是無法放心,必須得讓陶大夫好好瞧了才罷休。
陶老頭閉著眼號了半天脈,過了會兒臉色沉了下來。
裴雲錚登時心裡一緊,又恐明玥自己擔心,遂道:「陶叔,外面開方子吧。」
陶老頭沉著臉看看他,又看看明玥,寒森森道:「這幾個月,禁、止、房、事。」
明玥:「……」
裴雲錚:「……」
陶老頭忍不住怒了:「有了身孕自己都不曉得!」
明玥滿臉通紅,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怔怔的看著陶老頭,裴雲錚更是要吃人似的盯著他,陶老頭被他看的發毛,不由吹鬍子瞪眼:「看我作甚!傻地啦?」
「您是說……」,裴雲錚喘了口氣,「可前些天診脈您還?」
「去去去」,陶老頭拍了他一巴掌,「上次診脈是半個月前,日子少脈象不穩,老頭子能給你亂說么!」
他這一巴掌把明玥和一邊的邱養娘都拍醒了,邱養娘「哎呦」了一聲,喜道:「是我疏忽了!前些天夫人小日子沒來我還以為是一直吃藥給推遲了!哎喲喲,陶大夫,您快再給瞧瞧。」
明玥也坐直了身子,咬唇看著裴雲錚,結果這廝已經樂傻了。
紅蘭立即道:「奴婢去稟太夫人!」邱養娘一把拉住她:「悄悄地去,沒過頭三個月,不宜聲張。」
「哎!」紅蘭歡天喜地的應了一聲,使勁兒抿著嘴,喜滋滋地去了。
裴雲錚過來握住明玥的手,力氣很大,明玥「嘶」了一聲,他又忙不迭的放開,陶老頭在一邊直搖頭,咕噥「沒出息」。
因而,定平侯夫人頭一次被診有孕,自己淡定的很,反倒是定平侯更像有了肚子,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穩,連帶被丫頭偷笑了三天。
上元節當天,伍澤昭在鄭家行稽首之禮,正式認鄭佑誠做了義父,自此稱呼還與他在鄭家時一般。
正月二十二,鄭明珠入了咸宜觀。隔了八天,王氏去了佛華寺庵堂禮佛,並吩咐家裡人無事不得去打擾。
二月十六,伍澤昭離京南下。
春風乍暖,明玥等人在街前與他送別,心中有些惆悵,她手裡捧著一雙羊毛護膝,殷殷囑咐:「江南天氣和暖,可冬日裡未必比長安好過,二哥膝蓋受過傷,每到陰寒天氣便要受罪,自己可要經心些。」
伍澤昭點點頭,接過一雙護膝按在手裡,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又知不能說,兜了一個大圈終於又做回了兄妹,興許也是命數,因而能出口的也只是那一句:「七妹妹,保重。」
明玥有點兒泛淚,忙點頭說:「二哥也保重。」
伍澤昭笑了笑,鄭澤瑞在一邊紅了眼眶,伍澤昭用力拍拍他,「我又不是再不回京了,四郎,別這樣。」
他不說還罷了,一說鄭澤瑞真箇兒掉了淚,覺得有點兒丟人,又趕忙轉過身去抹了把臉。
伍澤昭又沖著裴雲錚拱手:「雲哥兒,保重。」
裴雲錚託了一下他的衣袖:「二哥也是,此去路遠,只待來日再見。」
伍澤昭無聲頷首,又把幾人一一看過去,再不多說,轉身上了馬車,在這初春的晨光中一路南下。
明玥一直看著,直到馬車縮成了一個小黑點兒,她才緩緩靠著裴雲錚,說:「咱們也回去吧,我有些餓。」
裴雲錚捂著她的手呵了口氣,「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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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幾千裡外的遼水附近,達金山下,一處農宅里。
朝霧中隱著道渾厚低沉地塤聲,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站在院中朗聲背誦:「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一個青衣女子捧了碗濃黑的葯汁自廚房處走過來,那孩子便上前脆聲道:「朗依姑姑,讓我來吧。」
女子低頭看了他一眼,小孩兒小聲說:「我得看著他喝。」
外面進來了一個牽馬的漢子,瞧見便笑道:「讓他去吧。」
那女子想了想,墊了塊帕子,將碗遞給小男孩,孩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路上繼續背:「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他背完這一句,正好走到門口,塤聲便停了,孩子提了口氣,大聲道:「義父,該喝葯了。」
裡面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進來吧。」
男孩用手肘碰開半掩的門,吱嚶一聲,朝陽斜灑進來,照著那人容顏。
——雖是兩頰消瘦,鬢間生了華髮,但眸光清朗,依稀還是舊時模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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