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穆庭中等人衣鬢凌亂,身上帶著被劍氣割破的小口子,一身衣衫破得跟叫花子一般。這些返虛期大修士看著是狼狽的,神情也是躲閃頹然,但終歸是逃過一劫,心裡難免活泛。
少主現身後既然沒有出手懲戒,多半就是放過他們了。
一眾修士回到青年身邊,一齊跪下,低頭請罪:「屬下無能,還請少主責罰。」
呈現靈體狀態的青年看也未看他們,注意力全然放在崇雲身上,在他身側亭亭而立的紅衣女子冷冷開口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萬宗盟諸人心中暗暗叫苦,這紅衣女子是少主頗為信任的左臂右膀,自另一位銀袍男子去追擊穆子謙與楚逍結果失蹤之後,萬宗盟的事務一概都經由她手上報給少主。此女辣手無情,真正將人命視作草菅,實在不好相與,許多人一聽見她的聲音,心裡都會發毛。
好在這次她沒有多說其他,只喝道,「還不快滾到一邊去!」
眾人如蒙大赦,連忙起身,站到一旁去了,半分修真界泰斗的氣勢都不剩。
在一群人當中,葉恆昭十分低調,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此刻也顯得最為輕鬆,除了唇邊掛下的血絲以外,實際上未曾受傷。同他們這群人的主上一樣,他也沉沉地看著崇雲所在的方向,等待他的抉擇——
是像他們一樣降,還是死?
群峰之間,氣氛凝重。
劍修均是心高氣傲之輩,哪怕是看起來性子再和順的弟子,發起狠來也是連這天都敢去爭上一爭。鐵骨錚錚,一劍劈在身上,都能發出鏗然聲響,如何會願意去低頭?
換了任何弟子,在尊嚴與性命之間做抉擇,都會毫不猶豫地選前者。
但如今對方給出的選項,卻是崇雲自己的尊嚴跟玄天劍門上下無數劍修的性命。
他若屈服,眾人可活;
他若頑抗,眾人喪命。
當真是誅心至極。
辛垣夙雖早已料到這種局面,但還是怕崇雲會因此動搖,令一切謀划準備功虧一簣,於是暗暗傳音道:「師叔不要衝動,大師伯很快就會成功打通升仙台,眾位師伯先前的犧牲不會白費。」
他身為掌門,統領全宗,先前一輪並未入陣,所以毫髮無損,尚有一戰之力。但崇雲的目光在群峰之間一寸一寸轉過,目之所及,儘是死傷,昔日意氣風發的劍修受大陣之力反噬,青絲轉白,面容枯瘦,生機微弱,難以為繼。
他天性冷情,與幾位師兄之外的同門少有往來,但不意味著可以安坐陣中,為保全自身,作壁上觀。丹塵子強開升仙台,或許有十分把握,不會失敗,但卻還差一陣火候。到了緊要關頭,這最後一把火需要誰來添,誰最合適來添,丹塵子清楚,崇雲也清楚。
他的性命,就是這天地熔爐所缺少的最後一把火;
他的死,可以給真正的傳承者最後的保護,也能為這個用了無數鮮血部署出的局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俊美清冷的劍仙坐在群峰之中,一身玄衣垂地,玉冠束髮,眉目如雪。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看淡生死,掌心一顆碧青色的丹藥猶如有生命一般,縈繞丹藥表面的青色煙霧緩緩流動,鑽入他的掌心裡,順著血液流進丹田,彷彿在其中重新開闢天地,造化級的藥力一點一點地壯大起來,沖刷著他體內新生的天地。早已鬆動的屏障在這顆丹藥所釋放出的龐大精純力量下徹底鬆脫,修為很快超越了限界,繼續攀升。
無數大道真意呈現在神魂之中,彷彿他天生就知曉,天地間未解的玄奧,此前朦朧觸到的門檻,此刻都輕輕鬆鬆一步跨過,向著更高的、從未觸及過的境界飛去。
原來這就是道……
崇雲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沉迷,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同時也沒有機會觸碰到的道之極致。
大道三千,藉助了這一顆神妙丹藥在這具軀殼中衍化,讓使用了這顆丹藥的人能夠在數息內跨越無數屏障,晉入同煉製了這枚丹藥的丹修同一的境界。
這不是生硬的灌頂,而是真正的境界共通,真正是丹修手段,鬼神難測。
上古時期,劍道與丹道尚未分家之時,玄天宗的劍修就是憑藉丹修道侶的助力,所向披靡,戰無敵手。不想在千萬年之後,依然還有劍道與丹道的後人,重現玄宗手段。
在大道中沉迷,不過是一瞬的事,崇雲的眼神很快就恢復了清明,心中想起還被自己留在天魔窟中的楚逍。
此身一死,前塵往事便化作煙雲,再無煩擾。自己所追尋的道被親手摒棄,纏身因果也隨身死道消徹底清償,惟有這情之所系,終將辜負,無法攜手相伴一生。這樣做,是為保他安寧,卻也留他一人,獨存於廣闊天地,對錯難辨。
他站起身來,眯起雙眸,遙望遠方。無論對錯,只要他能夠活下來,就好。
於是四鏡凌空,天下人只見這眉目清冷的俊美劍修身後騰起一道青龍虛影,龍首高昂,發出高亢龍吟,青冥出鞘!
他揚起劍尖,穩穩指向為首一人,發出了宣戰:「戰!」
少主眼中掠過一絲光芒,抬起了右手,指尖星輝漸漸匯聚:「自尋死路——」
話音未落,天際就響起一聲驚雷!
翻湧的雲海定格了片刻,森寒氣息自崇雲周身蔓延生出,瞬間冰封了他腳下所立之處,向著整座峰頭擴散。
驚雷過後,又是連續數聲沉悶雷響,急速冰凍時發出的滋滋聲響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膜。千峰萬壑瞬息間披上了白霜,眾人只覺腳底寒氣滲人,低頭一看,卻是鞋子上不知何時也結出了薄冰,並且冰一凝結就迅速變厚,將他們凍在了原地。
風聲變得更加狂野,天地間下起了鵝毛大雪,急速在視野中瀰漫,在地上堆起了厚厚的雪。整個世界都風雪瀰漫,連天空都被寒意凍結,在中央出現了貫穿整片天幕的巨型冰痕,向著四周伸展。
崇雲站在群峰之間,眼底的世界已經化作了一座冰封之域,在這座化身天地,禁錮萬物的冰封之域中,他就是規則的主宰!
心念微動,劍光就如同一點寒星劃破長天,在身後劃出一道晶河,劈向前方!
一劍封天!
「螻蟻爾敢!」
少主震怒,指尖星光大作。
一道巨指虛影脫指而出,衝上雲天,同星河寒晶相撞,化作萬點寒芒,消散風中!
這一指曾撼玄天劍門的護山大陣,將萬劍巨龍輕易剿滅,卻不過與這寒星一劍拼了個勢均力敵。一招硬拼過後,他的指尖凝結出一層薄薄冰霜,表情頓時變得扭曲起來。他出身尊貴,高高在上,向來視下界生靈如螻蟻,從沒想過自己竟會奈何不了一個尚未破界飛升的劍修。他曲起手指,眼中隱藏忌憚,「沒想到下界的螻蟻還會玩這種把戲,看來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跟你廢話,直接殺了你最好……」
崇雲服下丹藥,一身實力境界暴漲,已同方下界時的丹塵子平齊,並不與此人多廢話,心念再動,劍意再化數點奪命寒星,自長天划落!
這青年少主如今會落得這副鬼樣,正是拜丹塵子所賜,此刻在崇雲身上察覺到與那歸仙如出一轍的氣息,心中頓時更加忌憚,殺意也更勝。
數點寒星再次襲來,他不得不數指連出,率先沖向崇雲所在之處,「螻蟻!你再厲害也不過是只強壯些的螻蟻!不為本座所用,就得死在這裡!」
他手下的一半人自動跟隨,另一半人則調轉火力去圍攻天兵峽。
重開升仙台正在緊要關頭,丹塵子受不得半點打擾,辛垣夙仗劍入陣,將手中掌教子母令不停打入山水陣圖之中。陣圖光芒一現,威力再增,眾峰主尚有餘力者緊隨掌門,入主陣眼,萬千長劍陣型連連變幻,意圖攔下這些天外來者。紅衣女子冷笑一聲,一掌拍向尚未成型的劍陣,頓時將方才聚起的陣型打散,一行人繼續攻向天兵峽。
紅衣女子冷冷道:「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眼見萬劍齊發也不敵一手之力,劍陣之中倖存的數十幾名太上長老毫不遲疑,舉身飛出,將來勢洶洶的七八人合圍其中,祭出威力最大的一招之後紛紛自爆元神!元神自爆所引發的動蕩使得整片空間都不穩起來,這七八人只感受到一股巨大的世界排斥之力,一時間不敢妄動,去勢終於叫眾長老阻了一瞬。
而宣戰不過數息時間,包括靈霄子在內,四十三名太上長老就此隕落!
戰況慘烈,每一時每一分都有命星熄滅,目睹這慘烈相爭的世人已然忘了害怕,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一切不斷發生。
在世世代代生活在東萊仙洲的凡人眼中,神仙也有分好壞,受過本土宗派惠澤的鄉民,心中自有一番分辨的方式。東萊仙洲上不僅有天下兩大宗,中型宗門星羅棋布,周圍也生活著許多凡人。凡人的生活多天災,自己扛不過去的,遇上這些宗門的弟子在外行走,多半會出手相助。搬山填海,移湖造田,神仙手段,對他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質樸的鄉民卻記住了這些神仙的衣飾,能夠與各個宗門的特徵相對應。
一鏡凌天,他們一早就認出了玄天劍門的衣飾,認出了這些幫過他們的活神仙。此刻眼見玄天劍門的長老弟子在這數十人面前被屠殺,又不斷奮起反抗,心中早已憤怒到了極點。但神仙相爭,凡人能夠做什麼?他們只能在這些劍仙身隕時瞠目欲裂,流下熱淚,在心中虔誠地希望這些好神仙死後能有個好去處,下一世輪迴還能做這逍遙快活的神仙中人。
雪下得越發急,寒風似刮骨刀,席捲千峰!
天兵峽上空巨鼎飛速旋轉,卷了無數大雪,風雲交匯,艱難地沖向天際。
天兵峽外,長劍如游魚靈動,環繞成圓,圓中戰局封鎖,十幾人混戰一人,亂作一團!
此前靈體狀的青年少主帶人包圍目標,卻叫崇雲連連突圍,沖至這天兵峽外連殺數人!他使出了渾身解數,與一眾手下配合,竟然拿不下一個下界螻蟻,對他來說簡直是莫大恥辱。
如今崇雲將天地冰封,反過來將他們禁錮在天兵峽外,硬生生要拖到升仙台徹底開啟,數十人叫他殺得只剩一半,少主的靈體更是叫他打散幾次。
頭頂雲海已經徹底變成了鉛灰色,雪下得一刻也不曾停歇,就連外頭的世界也開始下雪了!
天外天,一陣沉悶雷聲隆隆滾過,崇雲終於開始控制不住這些不屬於他的力量!
辛垣夙身處戰局之中,與穆庭中斗得難解難分,耳中忽然聽得崇雲傳音,眼神一變,當機立斷,「退!」
尚且存活的劍修聽從掌門的話,毫不戀戰,立即御劍離開。
穆庭中跟葉恆昭等心道不好,等反應過來也想退開,但是崇雲的禁錮之域已經失控地向著四周擴大,他們尚來不及抽身就被徹底凍住,不能動彈!
天魔窟深處。
楚逍心神大震,汗出如漿地從頓悟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