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如今楚逍已經是四轉玄仙,實力強橫,劍下亡魂無數,在仙天之中也算得上凶名赫赫,仍然有人想要在封神冢中伺機對他出手,不難想象彼時他剛飛升仙界,尚是一名實力低微的人仙時,身後無人庇護,會有多少心術不正者對他下手。
他會變成今日這樣殺戮成性,逞凶好鬥,真是一點都不稀奇。
魔尊的目光漸轉深沉,問道:「他可有道侶?」
青年回答道:「沒有,坊間傳言他入幕之賓無數,也不盡實。」
他說到這裡,笑了一聲,「在秘境之中冒險,妙齡仙子為方飛升上界的劍仙所救,兩人相互扶持,共度難關,仙子芳心暗許,成為救了自己的俊美青年的紅顏知己,這種事倒也不奇怪。雖被萬仙閣排在了百美圖榜首,但云逍仙君依然是個男子,而且還是個極為出色的男子,有幾個紅顏知己很正常。」
魔尊冷冷地道:「他與無雙城城主是怎麼回事?算是他的藍顏知己?」
青年笑了笑,道:「個中自然有緣故——無雙城城主江衡與雲逍仙君,有著半師之誼。」
*
江衡時常會想起自己第一次見楚逍的時候,那時他尚是一個修行不足二十載的少年。
因為遭逢大變,親眼目睹自己的師尊死在天劫之威之下,神魂俱滅,而他卻無法相救,所以變得渾渾噩噩,無心修行,修為境界在之後的百年當中毫無寸進,令所有看好他的人都大失所望。
不僅僅是他的師門長輩,就連他們這二十七個奉命從仙界下來保護這個珍貴的傳承者的金仙,也對這次的任務感到失望。像這樣輕易就因外物而陷入心障,放棄自己的道的傳承者,即使讓他得到了完整傳承,也無法擔當起重任,成為三界輪迴新的執掌者,還不如放棄他,再另尋適合的人。
江衡理解眾人對傳承者寄望頗深的心情。
像楚逍這個樣子,也絕對不是那位大人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進了天魔窟,以前輩的身份坐到了他面前,給他講起了道。
他是青帝之子,同父親一樣參悟生死之道中的「生」,境界高深,領悟深厚,他就從自己所參悟的「生」之一道開始講起,並不在乎面前的人聽不聽得進去,這一講就足足講了三天三夜。
三日之期一到,他便起身離開,並不在這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少年面前多停留。
他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這個少年聽進去了多少,又聽懂了多少,只是他既然被選作了傳承者,自然就會有他的過人之處,他只需講便可。
江衡講道三日之後即離去,時隔三日又再次飄然而至,接著上次講過的內容繼續講下去,又是三日。這樣三日講,三日停,三日復三日的日子,足足持續了三年。
直到第三年的最後一天,他講完了三天三夜的道,正準備像往常一樣起身離去時,一直沒有反應的楚逍忽然抬眼看他,用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而變得生澀暗啞的聲音對他說了兩個字:「唐……僧。」
江衡一愣,那是誰?
他雖然遊歷仙天,眼界開闊,但卻從沒聽過這樣一個人。
唐僧,這名字聽起來倒像是個禪修,好端端的,他提一個禪修做什麼?
楚逍沒有解釋,在他的注視下拄著劍站了起來,周身元力震蕩,將身體表面的灰塵震開,下一瞬手中的紫霞劍便發出一聲清越劍鳴,與他人劍合一,化作了一道紫色流光向著幽冥深處奔去。
這一去,就是一百年。
消息傳出來,浮黎世界震驚,仙界眾人錯愕!
事實上,所有從仙界下來的仙人都以青帝第三子,無雙城城主江衡馬首是瞻,對他親自出馬去說服楚逍這件事十分有信心。畢竟他參悟「生」道,深得其父精髓,本身又是九轉金仙巔峰,對生之一道的領悟足以折服任何一個在生死之道上專註的修士。在他們想來,哪怕對方是輪迴之主認定的傳承者,面對他的講道,也會大受震動,分分鐘豁然開朗,大徹大悟,將前塵往事忘卻,一心追逐大道,跟著他們回仙界去。
醉心大道的人,哪裡還會在意一個死去的師尊,說不定還會轉頭就拜在無雙城城主門下,成為他的弟子。
只可惜,他們萬萬沒想到,無雙城城主的講道不僅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而且他這樣雷打不動地講了三年,楚逍竟然不是破界飛升,而是轉頭往幽冥鑽去。
最終還是江衡自己開口:「罷了,讓他去幽冥散散心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想要把人從幽冥帶回來,對他們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楚逍在下面找不到他師尊轉世的機會,看透了這一點,徹底死了心,自然也就會回來追尋大道。
結果呢,他又想錯了!楚逍去完幽冥一趟沒有什麼進展,也沒有像眾人想的那樣回心轉意!他身上殺氣是重了,停滯不前的境界也破了,但他還是不想飛升!
飛上去有啥意思?
師尊都沒了。
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樣的意思。
一個死去的師尊對他來說,難道真的有那麼重要?
眾人覺得很愁苦,對待一個根本不想追逐大道,根本沒有追求長生逍遙的野心的傳承者,他們實在是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於是眾人在束手無策中又蹉跎了幾百年,看著楚逍像個遊魂一樣在整個浮黎世界中四處遊盪,不務正事。
幾百年時間,對他們這樣的金仙來說不過只是彈指一揮間,腦海中一個念頭轉過,就是一百年時間。但他們就只怕事情耽擱得久了,會又生變化。就在這時,城主的父親青帝捎了一句話來,讓他們轉告傳承者,說是只要他聽到這句話,就必然會轉變態度,跟之前判若兩人。
青帝捎來的話很簡單:殺你師尊的人還在天上面。
這是真話。
神界的人要下來,頂多是將一縷分魂附在死去的仙人身上,虛空外圍正好就有大量這樣的金仙屍體,崇雲所引動的天劫誅殺的不過是他們的分魂而已,並未傷到筋骨。
所以這也是十分簡單的激將法。
於是城主帶著他父親的這句話,又來扮唐僧了。
此時距離上次他給楚逍講道已經過去了八百多年,楚逍下了一回幽冥,又在塵世間輾轉已久,早已經不復少年模樣。他從少年長成了青年,穿著玄色衣飾,白髮如雪,神情又幾分像從前的崇雲。江衡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的心境被打亂,尤其被他的眼睛看著的時候,彷彿有什麼要從他的身體里破繭而出。
真是清心寡欲的仙人,也敵不過他的目光。
楚逍在天魔窟中聽他講道三年,雖然一直沒有做出反應,但是收穫不少,對這位仙界來人也是蠻佩服的。要是換了他,要對著一個像雕像一樣不言不語不聽不聞的傢伙講這麼長時間的道,他早扭頭走人了。他在幽冥之中接連捲入戰鬥,在短時間內連連破境,卻沒有像之前那樣出現修為提升了境界卻跟不上的事,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講道。
兩人對坐,江衡因為心境變化而沉默了片刻,一開口還是決定給他講道。這一次,楚逍終於開始做出了回應,兩人之間就變成了不再是一人講道,而更像是雙方論道。
楚逍一開口,江衡心中就忍不住嘆息一聲,終究是傳承者,哪怕是此時修為境界尚低,對輪迴生死的理解也高出他人許多。兩人境界相差甚遠,論起道來竟也不覺違和,這一論便是整整三年,方才興盡。
一從大道絢爛之中回過神來,楚逍眼中微微的光芒就再次散去,眼看又要變回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狀態。趁他還未完全縮回他的堅殼裡,江衡對他說出了青帝捎來的那句話:「你救不回來的人,可能窮極一生,登上大道頂峰,也還是救不回來。不過殺他的人此刻還在仙天之上逍遙自在,你可以選擇繼續在這裡消沉下去,虛度光陰,荒廢境界,也可以選擇破界飛升,手刃仇人。」
江衡說完之後沉默了片刻,覺得這樣的話即使能讓面前的人遂了眾人的願,跟他們回仙界,不過也只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無論是哪種,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楚逍的神色已經變了,這句話就像一顆火種投進了早已熄滅的火堆里,瞬間從灰燼之中生出了新的火焰。
他用一種輕得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問:「殺了我師尊的人,還活著?」
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情更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前腳跟楚逍說完,楚逍後腳就回了宗門,卸任了長老之位,把小乾峰傳給了一個年輕弟子,之後就開始天地變色,風起雲湧。楚逍就這樣眼也不眨地衝上了劫雲之內,只聽天地之間雷聲大作,四野震顫!
沒有人見過這麼剽悍的渡劫方式!
全部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雷光四射的劫雲,生怕楚逍被天雷從劫雲里劈出來。不過這種擔心似乎有點多餘,劫雲一開始翻滾得很劇烈,然而一陣密集到讓人頭皮發麻的雷聲過去之後,劫雲就像拿這個膽敢挑釁自己的人類沒轍了一樣,最後劈出了一波劫雷,終於消散了。
一瞬間彷彿世界末日的天地又恢復了平靜。
晴空萬里,只有一個修長挺拔,手執雙劍的人影還停留在半空中。
他已然成功渡過了天劫,隨時都可飛升到仙界去。
江衡微眯著雙眼看上方熟悉的身影,不得不承認姜還是老的辣。
他講道三年不過也就是把人給講去了幽冥之下,他父親捎一句話來,眼前的人馬上就接連破境,引動天劫。可見之前他不是不能飛升,只是不願飛升。
青帝表示:呵呵,兒子你還有得學。
*
「你的傷勢如何?」
城主府中,待到遣散了所有侍從,只剩兩人獨處,一身貴氣的城主終於問出了自己方才就想問的話。
楚逍被侍女扶進他慣常住的房間以後,侍女在四處打點,他就坐在一旁閉目調息,如今的臉色已經好看了很多。聽到這話,他睜開眼睛,開口道:「我沒事。」
但江衡並不完全相信他。
他了解楚逍的性格,從他師尊在天劫之中身死道消神魂俱滅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不再將生死放在心上。他得到了天仙墓中的傳承,註定要成為執掌輪迴的人,可偏偏他的師尊卻死在天劫之下,不入輪迴,這對他來說可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這個心結他一直沒有放下。
見他的臉色恢復,江衡多少還是覺得放心一些:「不要硬撐,無雙城有上好的丹藥,我也可助你恢復傷勢。」
參悟「生」之道的金仙在治癒能力上可以比肩傳承者,同樣也做得到在短短瞬間就讓無數人起死回生,只是不像楚逍那樣不必背上因果,卻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楚逍抬起眼來看他,眼神不似平時看其他人那般冰冷。
兩人終究相交數千年,旁人對他是好心是歹意,他分得很清楚,也不是不識好歹的人。
片刻之後,令江衡十分意外的,他的臉上竟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笑容里令他整個人都顯得明艷起來,其中卻又是十分地不懷好意,這一瞬間他彷彿又變回了年少時那個活潑跳脫的小師叔。
他說道:「我裝的,吐口血騙騙他們。」
為他揪心了半天的城主:「……」
楚逍臉上的笑容轉為冷笑:「好讓那些人以為我傷勢極重,說不定就不會去封神墓了。等封神墓開啟,他們對我放鬆了警惕,我正好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江衡默然了片刻,決定換個話題:「那你方才怎麼連鞋都扔了?」
秀爺:「被血浸了,不能穿了。」
他是真的殺過人,不是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