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值1925年,雲向濤37歲了,比起年輕時候的劍眉星目,他的眼皮略微耷拉,法令也凸顯很多,長年抽細煙的牙齒有些昏黃,皮膚是倉澀的白色,身量也胖出很多。[比奇中文網biqi首發]正是男人的好年紀,竟然有些許老態。雲家的豐厚家底讓他養尊處優,此時的他正躺在滑膩膩的香尚綢面被上,享受著他每天一次的休閑時光。煙筒子長細長細的,上面有匠師刻的歡喜佛。三姨太王冰心在一旁點火遞土,察言觀色的不時遞上茶水和白綢帕子。
「小子最近怎樣?」王冰心看到丈夫滿足的紋路在臉上鋪開,知道他心情正好。「還是老樣子。你也知道,他最喜讀書,幾個孩子里,就屬他聽話。」雲向濤閉著眼,睡著一般,不再吭聲。王冰心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她輕手輕腳的幫丈夫拿下手裡的煙筒,又遞丫鬟一個眼色,馬上就有人過來燃上香,屋裡頓時瀰漫著合歡的美好香氣。王冰心走出門,無聲的嘆口氣。天印的事情,彷彿一塊大石,壓在心口。她搬不動,也無計可施。左邊瞞著雲向濤,右邊揣測兒子,瞞得過一時,難道還能過得去一世?她的日子真是彷彿走在刀尖上,捱得無比的難過。也許哪天,雲向濤就發現了兒子的秘密,發現了兒子的秘密,就等於發現了自己的秘密。他們母子連心,一損俱損。也許,他們會因為這個秘密被趕出家門,也許會被家法處置也不一定。
正想著,王冰心抬起頭,不知不覺的,竟然走到了兒子的房門前。兒子的門前柱上鑲嵌著幾塊碧綠的小石頭,樣子很像反骨,王冰心自嘲的笑笑,反骨?丈夫除了在生意場上精明,家裡活得竟像個傻子。這家裡的女兒何如,兒子何如,他都是雲里看人霧裡看花。推開房門,屋裡燈光微弱,柔潢色的光平鋪在房中的每一個角落,也包括那趴在桌邊的俊逸身影。雲家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公子,雲四少,此時正趴在桌上,睡得香甜。身量在同齡孩子里很高,他快十七歲了,高挺的鼻樑和一對劍眉,像極了年輕時候的雲向濤。可是他站在王冰心身邊卻無人不說是她的兒子,自己年輕時候的美貌俊俏,這孩子一點不落,全部遺傳了去。此時的他薄唇微紅,因為皮膚白皙而顯得格外漂亮。還未成人已經出落成這般俊俏少年的模樣,王冰心痴痴望著兒子,內心百般甜蜜溢出,慈愛的從床邊拿起一方錦緞棉被,要給兒子蓋上。彷彿感知到母親的視線,迷迷糊糊的夢囈幾聲,方才醒轉,睡眼惺忪的看到要給自己蓋被子的母親,便完全清醒過來。「媽,我睡著了。這都幾時的天了,你怎麼還不睡去?」「不礙事,媽過來看看你,果然又苦讀了。」雲天印淡淡笑著,望著桌面上的報紙,熱血日報,瞿秋白編輯的,讀來新穎鏗鏘,外國人在華土欺壓揚威,晚上本是帶氣看報的,可是天確實很晚,竟然睡在桌邊。思及此,抬起頭來,天印見母親神情哀傷,臉頰上隱隱有淚痕,有些吃驚。
「媽,你哭了?」王冰心搖搖頭,「沒什麼,你休息吧。媽媽就是來看你一下。」「媽,跟我說說,你怎麼了?是爹,還是…二位姨娘?」
王冰心抬起頭,似有千言萬語,她望著兒子英俊的模樣,心裡悲喜交集,還有些忍不住的躁動,「也好,既然來了,媽和你談談。」王冰心拉著兒子坐下,心思轉過彎去,繞到了另一邊。天印見母親面色突變,少見王冰心嚴肅的樣子,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也嚴肅起來。
「天印,媽媽不求別的,但求你今日給我交個底。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王冰心目光犀利,看著面容肅穆的兒子。雲天印的詫異一閃即逝,隨即平靜如海,沉默不語。良久,他緩緩的抬起頭,看著幾乎泫然而泣的母親。「看來,六子都告訴你了。媽,你猜得對。那是真的。」王冰心發出一聲凄厲而猙獰的低嚎,彷彿一頭受傷的母獸:「混蛋,你這個不爭氣的逆子。你知道她是誰么?你知道她對你來說,對這個家來說是誰么?真是無知幼稚至極。」雲天印平靜的表情一絲也沒有被打破,他的臉上顯出朝聖般的蘊含著巨大能量的堅韌:「媽,我知道她是誰。她是我二姐,是大姨的女兒,是爹為了家門生意下一個要犧牲的女人……」「女人????」王冰心怒從心起。「什麼叫女人?誰是女人?你看誰像個女人?誰又不是女人了?」「在我眼裡,她就是,雲宛珠就是女人,我今生非她不娶的女人。我愛的女人。」王冰心使出渾身力道,冰冷的手掌狠狠抽在兒子的臉上。雲天印側斜的嘴角掛著一抹細弱的嫣紅,側臉凄艷而英俊。他有些憐憫的抬起頭,看著氣急的母親。母親也是可憐人,出身寒微,在家裡雖然有父親所謂的專寵,可是她無時無刻不是看著父親的臉色過日子,父親的需要就是她的需要,父親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她對兩個姨娘也是恭敬至極,她這一生,活得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雲天印內心深處生出深刻而無盡的歉疚和憐憫,他走上前去,溫柔的抱住母親,雖是十六歲,卻已經高出王冰心近一個人頭來,「媽,對不起。原諒我。」王冰心濕著眼,推不開兒子溫暖的懷抱。「兒子,你聽媽媽說,你不可以,這件事不行。她雖是異母姐姐,可是你們是一脈相承的親姐弟,誰都可以她不行。媽媽回頭就給你說一家小姐,媽想好了,你蔣英妹妹……」雲天印放開母親,面上含霜,他堅定的搖搖頭,「不,我愛姐姐,我容不下別人。」「你還敢說,你愛你姐姐,難道你姐姐愛你么?」「那是姐姐的事情,還有,你怎會知道蔣英?」王冰心臉上現出一絲嘲諷:「這個你別管,你全部心思放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人家怕是躲你都來不及呢。」雲天印的眸色變深,隱忍的吸了口氣:「母親了解得還真多。也許是有人相助,那個六子也真是忠心耿耿,他幫著母親在兒子身邊衝鋒陷陣,戲也演得極好,我真拿他當了知己。如今人人都道他手腳不幹凈被遣出家門,我倒以為母親體貼的送他一程,也好,解脫了他無味的人生,也算是母親仁至義盡。」
王冰心的臉上忽然現出陰冷和猙獰,第一次,卸下一切,她真實的凝望著這個從小就孝順聰明的兒子:「你知道了?」天印走到窗邊,推開些,有些氣悶一般吸了吸外面的新鮮空氣,他的表情立刻緩和許多。「也沒什麼不知道的,難道母親有什麼不能讓兒子知道的么。」王冰心收回戾氣,面色蒼白,嘆了口氣:「你是個懂得我的孩子,不枉費我最疼愛你,媽媽也不信白疼了你。我的良苦用心,你一定懂。天印,你知道么,你就是媽媽的命。你若就是存了那心思,媽媽不勉強你拔了情根,只是,別讓你父親知道。過幾年,這個家是你要來當的。」天印沉默著,臉上似蒙上著一層紗霧。王冰心深深的看著兒子,試圖看到他的心裡一般:「天印,我第一次發現,我看不清你在想什麼,從小你不是這樣的,好吧,今日不便再多說,你好自為之吧。」王冰心起身,頹頹的走到門口,表情有些凄怨的嘆口氣,方推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