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施錦
他是他們家最小的孩子。
林家的七少,安京誰不知道,但又沒有誰見過他,甚至知曉他的名字。因為他不被允許出現在世人面前。他有三個哥哥和三個姐姐,哥哥和姐姐們平日里勤於練武研習兵法,只為了有朝一日像父親一樣征戰沙場。林家,就連女兒都可以上戰場,只有七少爺不可以。他是這林家千人捧萬人寵的七少爺,他也是林將軍為這林家留下的一條退路。整個林家,唯有他不可以去從軍,惟獨他不可以把馬革裹屍當做歸宿。林家一門忠烈,但是即便如此,即使所有人都為了這江山葬身沙場,他也要為林家延續血脈而活。
那時他每日都在為自己備受寵愛的生活所懊惱,尚且不知二十年後,他才發現自己過去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是一場笑話。
他是六歲那年遇見的虞蘇姜。那時的他為了躲避家僕而不小心和那個來家裡做客的小女孩一起跌入了水中。
六歲的他因為久被嬌縱,尚且不會鳧水。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竟是無辜被他撞下水的小女孩拖著他游上了岸。英雄救美人屢見不鮮,難得的是遇上一次美人救英雄。
「你若是不會水,就不要在湖邊跑來跑去的。」九歲的虞蘇姜尚且不知道自己救的人到底是誰,只是仗著自己比對方大上幾歲便義正言辭的站在湖邊對著他說教。
再然後,匆匆跑過來的虞大人和林將軍各自帶走了兒女。他知道了那女孩是父親好友的女兒,虞蘇姜知道了自己見到了傳聞中誰也沒見過誰也不知道名字的林家七少。
林虞兩家的府邸離得並不算遠,虞大人又總是帶著女兒前來拜訪。從那日起,他便多了一個青梅竹馬。
時光匆匆流逝,歲月可以讓年紀增長,但卻抹不去年紀的差距。
他十三歲的時候,十六歲的虞蘇姜已是安京遠近聞名的美人了,每日提親的人幾乎要踏破虞家的門檻。而殷家那敢與明月爭輝的小女兒阮阮也到了尋找婆家的年紀,在那麼多的選擇面前,殷姑娘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林家。
這是林家最不安寧的一段日子。
知道了這個消息的他鬧得家裡上上下下都唉聲不斷,而聽了小兒子說非虞蘇姜不娶之後,林將軍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但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只有妥協。
當他拖著一條差點被父親打斷的腿再次站到虞府門口的時候,虞蘇姜終於答應了他的懇求。她會等到他長大,等到他有能力娶她的那一天。
那一年,他混進了出征鶊犁的林家軍之中。
再後來,當戰事告急,被圍困於峽谷的林將軍一籌莫展之時,帶兵奇襲鶊犁軍隊扭轉戰事的他終於被父親發現了。
那一夜,所有人都在慶祝大獲全勝,慶祝軍中竟有天縱奇才。唯有林將軍一夜未眠。
最後,他還是被強硬的押回了安京。
因為他是林家的七少,不允許出現在世人目光中的林家七少。
再然後......再然後便是二十年後了。
*
「將軍。」西北軍的副將在招呼著弟兄們快點走的同時,不忘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將軍。「您真的不去啊?」
「我不去了,你們去吧。」施錦淡淡答了一句,然後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
塞外近來很是太平,前些日子又打了一場大獲全勝的仗,他這個當將軍的自然能夠默許身邊幾個弟兄去「找點樂子」。常年守在這荒蕪之地,軍中又全部都是男人,就算是實在忍不住想找女人也實屬正常,真的連碰都不碰才是最不合情理的。
軍中也許就只有他一個人是最不正常的。
目送著他們進了城,施錦這才轉身走向了城樓。他們的軍隊駐紮在這座沂水城已經很多年了,這些年來他最習慣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城樓上吹風。
近日天氣已經有些涼了,尤其是在這西北之地。他穿著一身單衣坐在城牆上,居高臨下的望著遠方的大漠與黃沙,天上明月高懸彷彿觸手可及,卻又更添幾分涼意。曾幾何時,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像這樣坐在邊關的城牆上,前方是可以讓他立馬橫槍的戰場,身後是他需要守護的萬里河山。如今,他終於圓了二十年前的夢,但是心境卻已全然不同。
二十年前,他是林家捧著寵著的七少爺,嬌縱不知福。十年前,他是宮中隻手遮天的宦官權臣,閹黨亂權萬人唾罵。現在,他是這鎮守祟朝邊關的大將軍,一呼百應備受尊崇。
「你有過很多次當皇帝的機會,可是你從來沒動過這份心思。」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突然像是感慨一般開了口。
「因為我不適合當個皇帝,我只適合做個禍亂朝政的亂臣賊子。」他回頭看了看,沒有意外的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趙靜見這城樓上的守衛都不見了,就已經知道對方是在等他。
「猜的。」雖是這樣回答了,施錦今日特意把城樓守衛都撤到暗處也確實是為了方便這個人過來。
「我是來謝你的。」趙靜走到他身邊,也在城牆上坐下了,然後丟給他一壺酒,「當日你饒我一命,我理應過來謝謝你。」
施錦沒有說「可是我殺了你全家。」這種話,因為他知道對方根本不在意這一點。趙靜和他一樣,都恨著趙家,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那種恨。而他當初殺了趙家的很多人,報了林家的滅門之仇,卻留了趙靜一條命。
「因為那時你的女兒才剛剛出生,她已經沒有母親了。」這算不算真正的理由他不知道,因為他殺的大人裡面也有好幾個人已經有兒女了。他沒有動這些孩子和他們的母親,卻把他們的父親都殺了。
禍不及妻兒是沒錯,可是趙慎他們也只是趙衍的子侄輩罷了,他仍是沒有顧忌他們的無辜。說到底,他還是沒什麼人性。
「可惜了。」喝了幾口美酒,他終於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個惡人,想讓我現在就為曾經死在我手上的亡魂們償命,不可能。」
「這世上的人,若想做出一番大事來,即使是英雄,也會滿手鮮血。」趙靜倒是不在意這一點,「又有誰能例外。」
「英雄。」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施錦隱約還能記起父親在世時受人敬仰的樣子,那時的他本以為英雄就是那個模樣了。可是現在才明白,英雄這兩個字的代價太大,遠遠超過了所帶來的美譽。
「我做不成什麼英雄。」城牆上,涼風習習,他將壺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後仰頭望向天上明月。二十年了,唯有這月光是從未改變的。
他可是施錦啊。施錦這個人對於朝廷和天下而言,永遠是一個災難般的存在。從十年前閹黨亂權權傾天下,再到現在遠在邊關「擁兵自重」。無論是皇帝還是百姓,都對他恨之入骨,卻又心懷畏懼。
在他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時,他其實算是個文臣。當文臣時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像一個死不瞑目的惡鬼一般作祟人間。現在他是武將,當武將時「擁兵自重」,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囂張跋扈」一意孤行......從以前到現在,從未改變過的是人們對他的厭惡和畏懼。
他無論是什麼身份,都只是一個惡人。
「可是皇帝不得不依仗你。」趙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帶著真心的佩服,「除了你,誰能守得住這祟朝的天下。」
「我已經很久沒有領過兵了,從十三歲之後,將近二十年了......」說是遺憾,自然是有遺憾的,但是施錦的語氣很是平靜,公平的說道,「當世若論行軍打仗的本事,鶊犁大將軍顧爾雅當屬第一,沒有誰能超越他。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出現在沙場上,那就只剩下我了。」
「我一點也不想當什麼英雄,我現在只不過是變回了十年前的樣子,危害人間罷了。」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語氣雖然隨意懶散,望向遠方的目光卻變得凌厲而堅定,「但是,誰敢動這萬里山河,誰想讓天下生靈塗炭,誰敢擾我百姓萬民無憂平安,就來試試吧。我倒想看看,這世上到底誰能越過我這一關,又有誰有本事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與你為敵,應該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趙靜笑了笑。
「有膽子這樣做過的,都不會再嘗試第二次罷了。」施錦的語氣仍是平平淡淡的,毫無波瀾。但是越是這樣普通的一句話,越是讓人聽著就心生懼意。
他不是那些恩恩怨怨的最終贏家,但是他讓他的仇家們知道了何謂與他為敵的下場。
「這天下真是無人學得像你。」趙靜終是斂了笑意。眼前這個人不是他見過的最張狂的人,也不是最有傲氣的人,可是他的狂與傲都是刻在骨子裡的,旁人就算能學來他的為人行事,卻無人能成為第二個他。
「像我可不是什麼好事,我太過兒女情長。」
他這一生,都是為了一個姑娘而活,那是他人生的全部。他沒有野心也不會對別人有什麼威脅,因為滿心只有那一個女人。那是他的軟肋,他的死穴。就連他的敵人都為了他這「沒出息」的心思而惋惜過。可是他不在乎。如果不是那個姑娘已經離開人世了,恐怕他還不會將自己的心思放回到江山上。
「此生都不會背叛她?」趙靜大概是少有能夠理解對方的人,因為他自己的心中也有一個不可取代的存在。
施錦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他不需要給出一個答案,說出的承諾永遠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只會用自己的真心與這一生去守護曾經的美好。那是他從小一直愛慕到大的姑娘,生生世世,只有蘇姜在他的心底,不會再有任何人。即使她已不在,仍是不會有所改變。
即使會為此辜負很多很多人。
「你殺了我為林家報仇是理所當然。但是當日你饒我一命,就算是我欠你一份恩情,來日必當報還。」趙靜在留下這句話之後便離開了。
施錦一個人走下了城樓。
沂水城的城內還很是熱鬧,遠處傳來的喧鬧聲更襯得接近城門的這條街道略顯寂寥。他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直到看到路中央的那個女子。
這麼寒冷的天氣,她只穿著一身紗衣,鬆鬆挽著的髮髻既不像是已經嫁人的婦人,也不像是未出閣的少女。而那婀娜的身段有如弱柳一般,在這寒風中更顯單薄和纖弱。
「將軍。」她低聲喚了一句,面頰上竟然浮現了一絲紅暈。
施錦終於反應過來了。
西北軍久駐沂水城,每一個將士都差不多能將沂水城花街中那些女子的名字全部背出來。施錦聽他們說過,整個城中最美的那位姑娘就是一個姓衛的花魁,有傾城之貌又不喜以笑對人。沒有任何人能博她一笑,更遑論與她一度**。畢竟西北軍的軍紀甚嚴,強搶一個賣藝不賣身的姑娘的罪名沒人想擔。人人都以為這位衛姑娘立志守身如玉,可是有一日卻聽她當眾說,她今生只接待林將軍一個人。
眼前這個女子就是那個盼了他很久很久,卻從未盼到他來的衛姑娘。
「姑娘情意,林某無以報答。」看到對方穿成這個樣子在大街上堵他,施錦也能猜出她是偷偷跑出來見他。可是再深厚的愛慕,他也無法給出回應。哪怕對方從未奢求過他的真心,只求他的人。他也不會接受。
「對不起。」他只能這樣說道。
「將軍何須愧疚。」看著他的神情,衛姑娘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妾身能夠見將軍一面,已是今生幸事,不會再奢求更多。今日妾身心愿已了,再無所求。戰場無情,塞外風涼,惟願將軍珍重,此生平安無憂。」
說完,她已笑著微微垂首,然後轉身離去。雖然眼中的深情抹不去半分,但是為了不給他帶來什麼困擾,她走得很是瀟洒而堅強。
又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姑娘。他這一生辜負了很多人,都是這樣美好堅強的姑娘。施錦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直至她走遠,他才轉身朝著城外走去。遠離了城內的繁華喧囂,走向塞外那一片荒蕪。
他不知道,就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已經走遠的衛姑娘正痴痴的望著他的背影。
「小姐。」等候多時的小丫鬟不由替自家小姐委屈,「您是為了他才從安京來到邊關的,您吃了那麼多苦怎麼不告訴他啊。」
「我已經註定什麼都得不到了,為什麼還要給他增添困擾。」衛姑娘抬起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她想了將近十年的這個人,終是沒有認出她來,就像是當年那樣,他的眼裡除了一個女人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人。那時他還是宮中隻手遮天的宦官統領,滿心滿眼只有那個明艷動人的璟妃娘娘,卻看不到宮中多少傾國傾城的女子為了他失神落魄。她原本是個千金小姐,進了宮卻從未得到過皇帝的寵幸,但是她反倒很快樂,因為她和宮中的很多女子一樣,她們都愛慕著這個男子。其實他是不是一個宦官,她並不在意。再後來,發生了那麼多的變故。十年間,她費盡心思打聽他的消息,然後輾轉得知了他與林和希調換身份來到邊關的消息。
她拋卻了自己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十多年的青春。她混跡於青樓歌坊之中,只為了見他一面。
其實她很想喚一句施大人,可是她沒有。這些事情,她永遠不會告訴他。他平安無事,便是她一生所求。
她可能永遠都無法愛上別人了。
因為再也尋不到更好的。
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遠去,她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公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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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錦二十二歲的時候,曾受了趙衍之邀來到趙府。
「小姐,你都不喜歡那些求親的公子嗎?」內院里,侍女好奇的問著自家小姐這個問題。
「不喜歡啊。」十五歲的趙秦商舒服的躺在院子里的軟椅上,很是豪放的將一顆顆櫻桃扔進自己的嘴裡,整個人愜意的很。
「那您喜歡什麼樣的啊?」侍女不死心的追問著。
「我喜歡的......」秦商認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後猶豫著答道,「蓋世英雄吧。」
「蓋世英雄?」
「我的心上人是一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戰衣,腳踏七色祥雲,在萬眾矚目之下來娶我......」認真的說完這些話之後,不等她們反應過來,少女自己先笑得樂不可支,「哈哈哈哈哈哈哈,自己說出來真的很好笑啊.......」
「小姐!!」侍女以為她在說笑話,嘟著嘴表達自己的不滿。
「不笑了。」秦商捧著臉又想了想,最終回答,「我想要南瓜馬車,水晶鞋,我想要一個王子。雖然,如果喜歡一個人,一定就會想要變成她的蓋世英雄。」
將身影隱藏在樹后的施錦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最後看了一眼那天真的笑臉,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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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蓋世英雄,我最後嫁給了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