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從此,天涯
於是秦直碧今晚更悄然藏起了一枚磨尖了的發簪。
倘若進宮之後確認是皇帝賜死固倫……他今晚便拼了這條性命去,豁出去弒君,也要替她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秦直碧走進寢殿,便一皺眉。
偌大的大殿,竟然流溢滿了酒氣。
他走向前去,見少年皇帝竟然端坐在龍座之上,左手抱著一隻酒罈,右手舉著酒杯,一張臉孔已然酡紅。
秦直碧皺眉,悄然望了長安一眼。
長安也沒轍,搓著手低低道:「奴儕該死……只是今兒,奴儕攔不住皇上了。」
因為今晚兒,他也知道皇上心裡苦啊。
皇帝瞧見秦直碧來,便笑了,「恩師,坐。好酒,一起喝。」
秦直碧耐著性子,認真陪皇帝喝了幾杯。也想著唯有讓皇帝喝醉了,才能問出固倫生死的實話來。
可是秦直碧終究是書生,加上心裡急,幾杯之後竟然也有了酒意。
少年皇帝便轉著晶亮的眸子,眯眼望他:「恩師,當年蘭伴伴……死後,那些日子,你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皇帝忽然這麼問起,便如一柄刀直插到了心窩子上。
秦直碧小心地笑:「還能怎麼熬?專心國事,一力輔助皇上。那是她託付給微臣的心愿,微臣便一心一意想著得完成她的心愿……」
皇帝盯著秦直碧良久,垂首一笑:「恩師也算幸福。好歹,蘭伴伴還留了一個心愿給恩師;可是朕,朕……」
他說到這裡卻說不下去了。
他就連一個心愿,也沒從她那裡得到。
她來這一場,她對他無欲無求。他想給她的什麼,她全都不要。
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玉佩,他的……一切一切,她全都不要啊。
他便仰頭再喝酒,掌心裡悄然地握住了一個金哨子。
他最後最後留下的屬於她的物件兒,竟然也只是這樣一個別人做給她的金哨子罷了!
今晚的皇帝……實在太不對勁。
秦直碧心下越發緊張,便又幫皇帝滿上酒杯,小心翼翼問:「皇上可有心事?今日微臣聽聞後宮里有些異動……不知皇上此時,是否與那些風聞有關。」
皇帝笑了笑,努力搖頭:「那件事,是朕自己的事。朕要你們所有人都記住,那個人,無論什麼都與你們無關。無論是李隆,還是右尚宮,甚至恩師你……那個人,所有的決定,都只能由朕一人來下。那個人……只是朕,一個人的。」
半月後,一直被派在京外辦事的涼芳,忽地被皇帝調回。
對此,外人猜測不休。有的說皇帝終於狠下心來要殺了涼芳了,有人卻說皇上可能又要重用涼芳,東廠大禍又要再起。
卻沒人知道,皇帝卻將涼芳叫進了御馬監主管的內庫去。
涼芳心下也沒底,奉旨而入,卻見少年皇帝一人落寞地站在七窖的黃金前頭。
滿室的金光,卻染得那少年更加落寞。
見禮畢,皇帝沒回頭,冷冷淡淡地說:「朕派你一個差事。李朝君主李隆擅自上疏討還貢女,朕心震驚。著你去當廷訓斥於李隆。」
涼芳心裡划魂兒,著實想不通皇帝為何忽然將這個差事派給了他。
皇帝又靜默了良久,忽地高高仰頭,在滿室金光里閉上了眼。
「還有,你去的時候將這七窖的金子都一併帶去。朕想,你該明白要送去何處。」
涼芳大驚,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是皇帝的私房錢,豈能說全都給拿走了?那他在史書上該是何等的罪人?!
況且,皇上說什麼呢?送給誰去?
皇帝卻在金光里,淺淺一笑:「多年前,有人曾經送給了朕一片金葉子。朕竟沒回禮,於是欠她這一場。這一生,朕也沒什麼可以還她,既然她最愛金子,朕便將自己所有的都給了她吧。」
一月後,皇帝下旨命翰林院將史書中有關建文余脈的所有記錄全部抹去。
皇帝曉諭朝臣:建文余脈早已不在人間,現有的傳聞不過是有心人故意傳揚,擾亂民心罷了。從今往後若有人敢再傳揚,禍及滿門。
所有史書都改過完成的那一天,皇帝掩卷,握一柄金哨子幽幽吹響。
你說你不喜宮廷,不愛那些勞什子的宮規,那朕便都替你廢除了去吧。
從此你只是固倫,自由自在,遠在天涯。
春方三月,柳絲如煙。
天澄水碧之間,一個長隨穿戴的小姑娘已經跑斷了腸,可是還不能停腳,一邊跑一邊呼喊:「小姐,哎喲我的小姐,我求你了,可別再跑了。」
雖說穿戴是個小子,可是喊出來的嗓音卻是鶯聲嚦嚦,怎麼聽都更像個丫頭。
不過好在年歲還小,就算是小子在這麼大的年歲上,還沒變嗓兒,喊叫起來跟丫頭也沒兩個樣兒,於是這小子一路跑一路嚷,倒也沒引人什麼疑心了去。
只是聽見了的人都不由得順著這小子的嚷嚷的反向抬頭去瞧瞧,然後就看見一個公子穿戴的小孩兒,撒著歡兒地朝人群里紮下去。左手舉著個糖人兒,右手拎著塊荷葉糕,一邊跑還一邊清凌凌地笑。
瞧見原來是這位小爺,周圍固定的攤販便也都笑著釋然了。因為這位小爺隔不了三兩日便來這麼一手,那可憐的小子每天都在後頭這麼捂著腸子一路走一路喊。
他們也都認得,說這位可能是御街北條上岳大學士府上的小公子。
這位岳相跟其他的官兒可不一樣,不端架子,也待人親和。尋常便穿一襲洗褪了色的長衫,到這街市上來吃碗面,或者喝杯茶,與周遭的百姓聊扯聊扯。百姓誰家遇上大的疾苦,實在沒轍的便也趁著這樣的機會上前跪求,岳相自己能管的就接了,管不了的也幫百姓尋個正確的去處,於是百姓都十分愛戴這位老大人。
於是這位小公子但凡到街市上來,也十分受商販們的喜歡,不管吃的玩兒的,見著他就望他手裡塞。便如今日這手裡舉著的糖人兒,還是拎著的荷葉糕,一準兒又是大家送給小公子,哄著小公子嘗嘗鮮兒的。
這小公子自己也是招人喜歡。生得粉雕玉琢,像個玉娃娃似的不說,也跟他爹爹一樣,並不擺官家公子的架子,被接上的攤販送了什麼都不嫌棄,甚至吃的直接就往嘴裡送,沒有半點嬌氣。
更可愛的是,這小公子別看年紀尚小,卻也繼承了他爹岳大人的衣缽,一手的好丹青。
她要是歡喜了呀,就會說不定哪天便畫了一幅小像,然後裹在袖口裡,悄悄兒地送給他們。
他們這些當商販的,字不識得幾個,更別說還能擁有自己的小像了。更何況小公子畫的小像,那當真跟自己對著鏡子沒什麼分別!
且說這滿大街遛長隨的小公子一溜煙兒跑回了御街北條的岳府,到了大門口兒,坐在門墩兒上笑呵呵等長隨跟上來。
她一邊等,一邊悠閑地啃著糖人兒,將另手裡那塊荷葉糕在掌心掂著等。
糖人兒是個小耗子,尖嘴猴腮綠豆眼兒,外加一根長尾巴,是她最喜歡的模樣。她翹著小小菱唇,從耗子的尾巴尖兒開始啃起,一根尾巴吃完了,再去啃耗子的鬍子;之後又是耗子的尖嘴……總之,都是從帶尖兒的地方開始啃。
她啃的時候,自己也對應著翹起嘴來,那模樣兒倒是跟個小耗子也沒什麼區別。
大學士府門階高敞,她又這麼明晃晃地騎在門墩兒上這般模樣啃糖人兒,便叫經過的路人都不由得扭頭看一眼。
那其中,便有個尖帽白靴、騎著小驢兒的少年。
可是岳家小公子顯然對糖人兒的興緻比路人大得多,所以始終專心致志啃耗子的尖嘴,看都沒看向那個少年。
終於,她將耗子給啃完了,開開心心拍了拍手,又抖了抖神身上的袍子,將糖渣兒給抖摟掉了。然後不慌不忙抬眼瞅著來時路——果然,那小長隨才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正好跑上來。
小公子樂了,伸手將荷花糕捧起來遞過去:「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反正都這麼累了,就別說了。先坐下,吃塊糕。」
那小長隨瞧見了荷花糕,荷葉的清香連同米香一個勁兒往鼻子里鑽。再加上這一路跑,的確也餓了。便只好嘴短,接過荷葉糕坐下往嘴裡塞。
兩人在外頭吃完了,手拉手從角門走進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