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卻說孟七七當日頂替大哥,換上皇子袍引開官兵,最終腿上中了一箭躲入街邊民居。京都民居處的衚衕巷弄繁多,想從茫茫民眾中找出一個人來真是好比大海撈針。京都護衛首領帶人追上來時,已經看不到孟七七身影了,他大為光火,下令以此處為中心封鎖周圍三里之內的區域。
孟七七躲在一家人柴門外的稻草堆里,脫下皇子袍,喘息稍定查看自己中箭的左腿。好在傷勢不重,那箭入肉之時已經力竭,只扎進去半寸不到,傷口的血色鮮紅,箭上也沒有毒。她咬牙拔出腿上的箭,用腰帶紮緊患處,這時候也沒地兒尋傷葯去,只暫且止住流血。
她藏身的這片區域,相當於京都的貧民窟。那首領下令封鎖了方圓三里,看似不大一塊,人卻非常多,而且儘是穿著補丁衣裳,神色獃滯的窮人。照著戶籍查去,沒查到孟七七,倒是查出一堆來歷不明的流浪漢。
這麼排查了兩天兩夜,毫無進展。宮裡下了新命令,要官兵將這封鎖住的地方放開唯一一條通道,讓裡面的人一個個搜身出去。等人都走了,便將這裡燒為平地。
貧民窟的人不願離開,雖是草棚子舊房子,到底也是自己的家。官兵來強行驅逐,又許以利誘,只要百姓肯配合,來日按人頭獎賞銀子。孟七七藏身在稻草堆中,這些都聽得明白。要麼被搜身出去,要麼等著被燒死。可見胡太妃等人此刻是又狠又急,只要能殺死她大哥,哪怕是毀去千萬民眾的庇身之所!
孟七七相信以胡太妃的手段,待人排查過後,她若還沒出去,一定會被活活燒死。她忍著腿上的痛,趁著夜色從稻草堆中爬出去,好在她裡面的衣裳還是那日換上的尋常百姓衣裳。雖是夜裡,走到大路旁,這方圓三里卻是火把高舉,將路周圍照得通明。
她低著頭,不引人注意地跟到路上民眾的隊伍尾巴里,隨著人群的長龍緩緩向前蠕動著,等著接受關卡處官兵的查驗。
「聽說要看腿。」「是啊,查了好幾天了,說是要差一個左腿中箭的。」
孟七七側了側身,看了一眼斜前方閑聊著的兩個流浪漢。
「你說這是什麼人啊?朝廷這麼大陣仗要找人。」
「誰知道呢?說是個瘋子。」
「瘋子?朝廷燒了咱們這麼些房子,又補出銀錢來,就為了找個瘋子?」
「你管他呢?反正給銀子,咱們就拿著唄。就我那草棚子,能值幾個銅板?朝廷肯給銀子,咱們落得實惠……」
「那倒也是……」
孟七七跟著隊伍緩緩向前,漸漸地已經排到十來位上,很快就要輪到她被搜查了。她抿緊了嘴唇,盡量自然地學著前面人的樣子,探頭張望著關卡處的情形。
查得很嚴,就如那兩個流浪漢所說的,數九寒冬的天,還要過去的人脫了外褲,將左邊的褲腿挽上去露出大腿來看是否有箭傷。都是窮人,絕大多數人就是一身棉褲棉襖過一冬。棉褲褲腿挽不上去,前面的男人索性解開腰帶脫了褲子,露出兩腿長滿汗毛的粗腿。
後面的閑漢看得熱鬧,哄然叫好,氣氛好似過年一般。
孟七七卻沒有這心情,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腿傷處,那裡還綁著用來紮緊傷口的腰帶。她抬眼又望了一遍前面的隊伍,急中生智,主動開口問前面那倆閑漢,「官兵說沒說,要找的那個人是男是女啊?」
前面的閑漢聽到聲音呆了一呆,回頭看了一眼,笑嘻嘻道:「原來是個小姑娘,方才倒沒瞧見。」又道:「自然是男的。你想想看,那麼些官兵又是箭又是刀的都沒擒住,那人能是你這樣的小姑娘么?」
升斗小民閑話流言起來,總是有種迅速的親切感。
後面的閑漢也湊過來,壓低嗓子道:「我聽說是罹難了的大皇子其實沒死……」他神神秘秘地瞅了瞅關卡處的官兵,「我聽城牆根要飯的順子說的,說是那人穿著只有皇家的人才能穿的那種袍子,騎著富貴人家才養得起的那種大馬——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聽著不假。」他見自己吸引了一圈人的注意力,吧嗒吧嗒嘴,又重複強調了一遍,「假不了。」
孟七七見大家談興被激發起來了,適時得插了一句,「既然官兵要查的人是個男的,總沒道理要我一個姑娘家也挽褲子給人看大腿吧?」
閑漢們哄得大笑,有人道:「小姑娘瞧著眼生,不像是咱們這片的人——你家在哪條街?」
孟七七心裡咯噔一聲,面上卻是笑著不慌不忙道:「大哥好眼力,我的確不是這裡人。我是湛北路張老爺家的丫鬟,來這裡替我們家老爺太太瞧病人的——原本同我一塊當值的姑娘。前日一來,她家人告訴我,那姑娘才覺得好些了去了外面集市上。我那會兒才要走,就碰上這麼檔子事兒——封街封路的,既不許人出去,又不許人進來。我這兩三天沒回去,只怕老爺太太當我頑皮躲懶,回頭扣我月銀呢。」
後面一句把大家都說笑了。
一人道:「小姑娘莫擔心你的月銀,這事兒滿京城都知道了。你這一趟回去講起這麼段經歷來,說不定老爺太太聽得高興了還要賞你銀子呢。」
另一人嘀咕:「是老孫頭家的閨女吧?小半月前傷風從主人家回來了……現如今不知怎樣了……」
孟七七暗中鬆了口氣,不意還真有這麼一位人,倒是圓了她的謊。說話間已是排查到她了。
守在關卡的官兵已經是站了大半夜,天寒地凍,這項工作又無趣,只機械催促道:「脫褲子。快點……後面那幾個,先解了褲腰帶準備著,快點快點……」
孟七七就回頭看身後的閑漢們。
不等她開口,後面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道:「哪有讓人家一個大姑娘脫褲子的道理?」「當兵真是好,耍流氓還領薪俸。」「不都說要找的那人是個男的嗎?你查人一個小姑娘算怎麼回事兒?」把兩邊的士卒鬧了個大紅臉。
守關卡的士卒當日也跟著守衛首領追捕過「偽大皇子」,知道那是個男的無誤。因見後面的閑漢鬧得要不成樣子起來,左邊的士卒倒轉刀柄,往孟七七左腿上應付公事般拍了兩下,揮揮手嫌棄道:「走吧走吧,去。」
孟七七腿上傷處被拍中,痛得半條腿都麻了,強忍著表情沒變,臉色卻是更白了一層。她盡量保持著正常的行走姿勢,慢慢走出了守著關卡處官兵們的視線。
沿著漫漫長街走了半盞茶時分,直到身後的火把光已經照不見此處的黑暗,孟七七才要鬆一口氣,就見長街盡頭,一隊騎兵列隊而來。為首的兩名將領,一名不知是誰,另一名卻是馬慶忠。
狹路相逢,躲避不及。
馬慶忠的目光從面前三三兩兩的百姓身上掃過,經過孟七七時先是慣性地掃過去,卻又頓了一下,極快地挪了回去,定住不動了。
他認出她了。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身形動作感覺,總有點端倪。
孟七七始終低著頭,她雖然換了尋常百姓衣裳,卻也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經被馬慶忠認出來了。這就好比是你同桌換了身衣裳,難道你就會把他認成是你后桌了?換衣裳,換妝容,只能騙騙不熟悉的人而已。
她下意識跟著身邊的百姓退到路兩邊,給騎兵讓路;心裡各種念頭卻像斷了線的玻璃珠一樣,跳躍碰撞著,找不到一個穩定的軌跡。
得得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她面前的路中央。
馬慶忠要抓她?
孟七七攥緊了拳頭。
「查校尉,」馬慶忠忽然停下來,他身後的騎兵自然也都暫且停下來,「那瘋子辱沒先大皇子,真是該死。也難怪太妃娘娘這次生了這麼大的氣,一定要嚴辦此人。咱們深夜來巡查,可不能辜負太妃娘娘的囑託。」
與他同行的查校尉聞言忙道:「小公爺說的是。」
馬慶忠又道:「那瘋子若是知事,該早早自首才好。如今全城戒·嚴,挨家挨戶搜人,就算他能逃出前面的關卡,可總不能插上翅膀飛出城去。不然待咱們巡完這一輪,等靜王府的幾位公子來巡查,可就更嚴了。」
那查校尉笑道:「小公爺何必自謙。」
馬慶忠道:「哎,查校尉抬愛了。我這人旁的倒還好,就是膽小怕鬼。據說這條街走出去北轉盡頭,有一座藍色大宅,裡面鬧鬼好多年了。若是我來巡查,旁的都好說,只有這一處我是萬萬不敢進去的。」
孟七七聽到這裡,心中一動,借著夜色抬眼望去,只見馬慶忠正與查校尉對面說話。似乎是察覺了她的目光,馬慶忠坐在馬上,看似自然地垂下眼睛,瞥了孟七七一眼,道:「查校尉,我這樣怕鬼,那藍色大宅是一定不敢去查的。你自然比我膽子大,你敢不敢去啊?」
查校尉揣摩了一下這位公子哥的意思,奉承道:「小公爺說笑了。這個,這個,在下是個老鼠膽子。連小公爺都不敢去的地方,在下又怎麼敢去?」
孟七七低下頭去。
馬慶忠笑道:「查校尉真是客氣。」說著拉了拉馬韁,離開前最後看了孟七七一眼,也不知她聽懂多少。不過她向來聰明,該是能明白的。他慢慢駕馬走入夜色中,臉上應酬的笑容漸漸褪去,只餘下莫名的悵惘。
他總是仁至義盡了。
孟七七卻沒有感懷的心情和時間,她迅速理清了馬慶忠話中的意思,分析出他沒有設計她的必要——否則他可以當時就抓走她。不枉她小時候帶著馬氏兄妹這對小魔王一起玩。危急關頭幫了她這一把,她記下了。
她沿著長街一路前行,只見街兩旁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個佩帶武器的士卒,真是全城戒·嚴的架勢。
夜色深沉,孟七七在身後三兩士卒的注視下,緊張地敲響了長街盡頭宅院的藍色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