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7 闞闞天犬(六)
一個「我」字依舊讓摯紅吃驚,畢竟那是千年多以前的大戰,根本難以分辨是真實的歷史還是傳說中的事,而應皇天這一個字,便成了鐵板釘釘的答案。
「它們『透露』給我一個相關的線索。」應皇天在幽深的燭光中低道。
「什麼線索?」摯紅問。
「『窫窳』。」應皇天吐出兩個字來。
摯紅聽到這個詞微微一愣。
「是不是覺得耳熟?」應皇天反問他。
摯紅細細想了想,耳熟是真的,可一時間也想不出讓他耳熟的原因。
「窫窳,虞琊。」應皇天提示道。
「啊!是她!」摯紅恍然道。
「關於『窫窳』的記載,最突出的就是說『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葯以距之』。」應皇天又說。
摯紅不是應皇天,他先前並不關注這些,即便是在鄂王城地下宮殿暴露以後,他對於這些異獸也並沒有什麼頭緒,且不知從何關注起,倒是虞琊一直就在他的掌握之中,只可惜虞琊的行動十分謹慎,至今也沒有透露半分她自身的來歷以及目的,表現出來的狀態並不焦急,甚至給人一種大事已畢的感覺,著實令人生疑。
「那你說的『窫窳』和虞琊到底有什麼聯繫?」摯紅不由得問。
他想問的事情有很多,那些他以為只是活在傳說中的異獸和神異者們,諸如蛟龍、畢方、風伯、雨師、女魃等的面貌,以及蚩尤和他那些神勇善戰的部眾,更包括千年前那場大戰的全貌,然而這些無論如何都已經成為過去,問得再清楚再細緻又能如何,不如著眼眼前這個問題:如何阻止自巫氏一族延續下來的喪心病狂的人獸實驗,以及,與此相關的不死之葯的煉製。
「窫窳,眾說紛紜,有說它生有龍首,有說它狀如牛、赤身、人面、馬足,也有說它蛇身人面,所以事實上,窫窳並非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又或者說,所有被實驗者,所用皆是此名。」
摯紅聽得仔細,忽然也想起他曾見過的一則記載,便跟在應皇天之後道:「我依稀記得,堯帝時,十日同出,弱水中有一種獸熬不住,最後被羿射殺,那獸的名字,好似也是此名?」
「是的,猰貐,字不同、音相同。」應皇天點頭,道。
「果真是。」摯紅隱約覺得「窫窳」這個線索不簡單,而聽了應皇天方才的話,更是驚覺如此多的「窫窳」竟然能出現在諸多的記載中,就這一點而言,恐怕是有心人所為。
「我本就對『窫窳』頗為好奇,在得知這條線索之前已多有探尋,發現凡記載有『窫窳』出沒之地,便有巫氏一族隱匿過的蹤跡,在此期間我得知此線索,一一加以對照,終於被我勾勒出實驗大致的雛形。」應皇天這樣道。
摯紅想起這個人在十三歲之前失蹤過整整兩年,而後時常離開楚宮不知去向,也曾助他破夔皮鼓聲,三年前的那年冬天還出現在鄂王城,救下那頭不斷擾亂王城的赤紅妖獸,他一直覺得應皇天來無影去無蹤,是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卻原來他藏著這樣巨大的一個秘密,而且一直在為此奔波尋覓。
「那……該是個怎樣的雛形?」摯紅問了出來。
「黃帝開始,延續到堯帝,而後因為大洪水實驗被迫終止,巫氏之中的實驗主持者將內容鑄在九鼎之上,至此之後,實驗便失去了完整性,有專門針對神智的,有純粹研究精血的,也有針對身體各部位分割重組的,或者專註研究蚩尤血脈的,當然也有不死葯的研製。」應皇天簡單歸納說道。
「原來竟是這樣。」摯紅聽后不禁道。
「窫窳就是最早的被實驗者。」
「如果是這樣,那麼窫窳在多處都能見到記載一事,又是怎麼回事?」
「是他們想要暴露實驗一事,因此到處留下蹤跡。只不過——」應皇天微微一頓又道:「他們的處境多半堪憂,極少數才能掙脫牢籠,就是如此,多半也去了半條命,有些看起來已是非人非獸,話都說不出來一句,口中只能發出『呀咿』之聲。」
「因此被傳成了『窫窳』嗎?」摯紅喃喃地道。
「他們皆經歷過非人的折磨,如同你曾經見過的那頭赤紅妖獸,而在這一絲僅存的神智之後,又有多少數不清的生命葬身其中,他們拚死逃離,已不是為了活命,也不是為了求救,而只是為了向世人透露他們的存在。」
「既然已被記載下來,那麼顯然也有人在不斷追蹤它們的下落,是嗎?」摯紅問出了剛剛就想問的問題。
「不錯,巫氏一族之中,或許並非所有人都熱衷於實驗,他們之中很可能產生了背叛者。」應皇天道。
聞言,摯紅沉默良久,方才嘆道:「可惜,一千多年過去了,現在除了相關人以外,恐怕也只有你發現了他們的事。」
「所以我要做的,便是讓這個實驗就此終止。」應皇天道。
「你想我怎麼做?」摯紅問他。
「儘快登上王位,僅此而已。」應皇天盯著摯紅的眼睛,道。
饒是摯紅在來此之前就明白他有這層意思,可是並未料到此事竟會是如此迫在眉睫。
「只有你成為了楚王,才能幫到我,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應皇天一字一句地對摯紅道。
摯紅對上他前所未有認真的眼神,這一刻他才真正驚覺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成為楚王,就意味著他要從父王手上奪得王位,他曾經以為那位置是他將來順理成章要繼承的,儘管在身世暴露后,他懷疑過也放棄過,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將要去搶奪它,還是從他那一貫尊敬的父王的手上!
摯紅沉默良久,長舒一口氣,便聞應皇天低道:「怎麼,怕了?」
摯紅搖頭,道:「我答應你。」
「很好。」應皇天點頭:「等你完成了這件事,我們的合作就算正式開始。」
摯紅明白應皇天的意思,他一天不成為楚王,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幫助他,事實上,應皇天個人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就某些方面而言並不需要他的幫助,但是,他畢竟只有一個人,或許他能神出鬼沒帶著幫手毀去每一個實驗據點,可是那些傳承卻不是這麼容易毀去的,只有成為一國之君,將傳承改寫,那麼隨著時間的推移,讓這些實驗成為遙遠的神話故事而非真實,正如窫窳龍首的記載,索性讓人們相信它就是遠古存在過的神獸,而非可憐的實驗品。
當晚,這場交談最後,摯紅忍不住問應皇天:「你之前所說,那些助黃帝得勝的盟友,現在都還在嗎?」
應皇天搖頭,淡淡道:「我聽過一句話,叫『狡兔死,走狗烹』。」
「什麼意思?」摯紅不解地道。
應皇天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道:「字面意思。」
摯紅看著他愣怔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吐出兩個字來:「吃了?」
「我見過的僅有應龍、貔族以及與它們對立的飛廉,此事便是從它們那裡得知的。」應皇天道。
聞言,摯紅簡直不知該不該信,不是因為應龍、貔族以及飛廉都是神獸般的存在,而是「吃了」這件事本身聽起來就太過匪夷所思。
「那是實驗早期,黃帝似乎相信將長壽者的血肉吃下去,就能添補壽數。」
「這……可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摯紅怔怔地道。
「的確是有些難以置信。」沒想到應皇天竟也點頭附和,並道:「你若是見過應龍它們,就會吃驚於黃帝一個人究竟是如何吃下那麼大分量的獸肉的,就算他盡挑好吃的部位來食用,沒有一年半載都吃不完。」
「很……巨大嗎?」
「至少蛟龍和畢方一定是巨大無比的,至於別的,或許用不了一年半載,月余總是需要的。」
「一個人吃不完的話……可以分給別人吃吧?」
應皇天卻反問:「若一個人確信吃下它們的肉能長壽,那麼你說那個人是會自己全部吃完,確保壽數越長越好,還是會分給別人吃呢?」
摯紅默然,道:「是我想左了。」
「所以當時我就覺得,黃帝很可能是撐死的。」
應皇天這句好似玩笑的話,說出口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表情,聽起來就不像是玩笑了。不過不得不說,這其實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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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紅離開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應皇天的輪椅駛到小樓門口,語氣淡淡地對摯紅說:「那我就先預祝你,登上王位了。」
摯紅看著應皇天,只覺得他明明坐在輪椅上,卻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像是一個真正的王者,可實際上,什麼王什麼國的在他眼裡都不值一提,他彷彿遊離在外,又好似身處更高之所,因此看得比誰都遠,決定的事也總是出人意表,難以捉摸。
「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辦到。」摯紅垂眸看他,向他做出承諾。
「很好。」應皇天道:「在必要的時候,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摯紅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他到底不能嚮應皇天稱謝,只因他要取代的人是他的父王,無論他的父王是不是曾利用過他,放棄過他,他終究是在父王的教導和庇佑下長大的,父王在他心裡至今都還是偉岸的,儘管失望,也感到傷心絕望,但那始終是他的父王。
應皇天看著摯紅的背影在晨霧瀰漫的長廊上逐漸消失,忽地開口低道:「我會送你一場大戰,一場、舉世皆驚的大戰……」
一道赤紅的影倏地躍到了應皇天的膝上,口中發出「嗷嗚」的聲音,同時十分親熱地舔著應皇天伸向它的手指。
應皇天低下頭,唇角微勾,對著膝蓋上的小傢伙輕聲說:「那種假模假樣的戰爭,怎麼可能瞞得過你呢!」
「嗷嗚!」小傢伙昂首挺胸叫了一聲,表示就是這樣。
「很快,你就能飽餐一頓了。」應皇天拍拍天犬的腦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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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犬,身赤,動如流星,一瞬數十丈,以氣血為食,壽長。
闞闞天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