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是神
寒風從封凍的北冰洋麵上掠過,捲起一團又一團細小的冰屑。儘管氣溫已經回升至零下五十六攝氏度,但這極北方的大洋仍然死氣沉沉,沒有一絲活泛開來的跡象。
李真,與北川晴明行走在冰面上。
他們在向北走。
走了很久,北川晴明說道:「你說你同它借來了一些力量。那麼,你什麼時候還回去?」
李真轉頭看了她一眼。他的口鼻被一層厚實的圍巾掩住,將寒風與冰屑阻隔在外面。而因為呼吸而透出的水汽又在圍巾外結了一層薄冰,使得這圍巾成了一塊鐵板。
於是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模糊:「不急的。很久以後。」
相對於他的「狼狽」,北川晴明就顯得從容很多。她原本是不畏寒冷的,但那種「不畏」也有一個限度。因而她始終在自己的身邊維持著一層真空的屏障——屏障之內的空氣在被加熱以後變成了保暖層,令她的臉始終是紅潤的。
是的,她變了一副模樣。
這副模樣兼具那個店主北川的青春與冰王北川的冷冽,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成熟,也更加平和了。她重新變成一個正常人的模樣,擁有黑眸與紅唇。
實際上她有些疑惑——李真在讓他自己挨凍。
他至少有三種法子可以令他自己身邊的環境溫暖如春,然而現在他沒有使用那種能力,僅憑自己的身體與外面那一層衣料在硬捱。於是她懷疑是李真捨不得浪費他「借來」的那些力量。但他回答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於是她直接問:「為什麼這樣?你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好。」
李真扯扯被凍得僵硬的嘴角笑笑:「我在做低碳環保。」
這當然是一句玩笑,可玩笑表明了態度。北川就不再問下去。
她覺得事情有點兒怪——從自己復甦之後,李真似乎就在謹慎地控制著他自己的能力。除去必要的時候,他寧願用走。
眼下他看起來有點兒像那些因為技術過度發達而反技術的極端主義人士,然而北川沒搞清楚他這樣做的深層原因是什麼。而且她也不清楚李真是不是這些年一直如此。
但她並沒有想更多。
因為這時候,他們看到不遠處那個巨大的洞穴了。
洞穴張著巨口,出現在洋麵上。那是一張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巨口,幽深不見底。它斜斜地通往下方,呈四十五度的坡度。洞穴的外半部分緩坡上積累了一些冰雪,但更向內則是乾淨光滑的。
這是因為有微弱的氣流從洞穴里嗚嗚地鼓盪出來。將冰雪統統吹拂開去了。
「應該就是這裡了。」李真說。
他對北川笑笑。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於是體驗到久違的坐滑梯的滋味兒。洞穴裡面是極光滑的,這也是因為有人曾經刻意平整過。即便是冰層,在越來越向下的時候也會將陽光隔阻起來,於是洞壁上出現了簡單的照明裝置。那是用強力的熒光材料製成的。被深深插入冰層里。將附近映照得晶瑩剔透。就好像一座水晶宮。
兩個人向下滑行。一開始的時候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斷加速,然而來自冰層的阻力很快與這種加速度形成平衡,於是他們以很高的速度勻速下降。
越向下、向內。那種「嗚嗚」的風聲就變得越來越響。到兩人下滑了三分鐘之後,「嗚嗚」聲已經變成隆隆聲了。而且那風並不是一直向外噴涌的——它還會向裡面吹。每當這時候,李真就從自己的後背上感受到從洋麵而來的冰冷空氣的溫度。
這洞穴的深處有一個龐然大物。套用西方人的話來說,這裡是一處龍穴。
然而此龍非彼龍,它沒有小山似的金光閃閃的金幣也不是正在沉睡——它是被囚禁起來的。
北川晴明緊跟在李真的身後,風聲與下滑時候的摩擦聲讓她的聲音有點兒模糊不清——
「這會不會是它的鼻孔?」
李真因為這孩子氣的話而笑起來:「大小像,但肯定不是。因為我確定應龍有兩個鼻孔。」
因為龍的呼吸而形成的風悠長而溫暖,越到底部這種溫暖就越明顯。在又過了三分鐘之後,李真感受到頸間的涼意。他伸手摸了摸,意識到那是洞頂的水滴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此處,已經是零上了。
最終斜坡變成平地,李真和北川晴明停了下來。又向前走出幾十步之後,出現他們眼前的是一片深藏於封凍的北冰洋麵千米之下的……
湖。
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湖,因為龍的呼吸而泛起粼粼水波。湖水的面積幾乎就是這個冰下空洞的面積,而在空洞的環形牆壁上,同樣安裝有強力的熒光材料。那些照明器具所發出的淡藍色冷光將湖水與冰層映照得通明一片,令人很難分得清到底哪裡是水的邊界,哪裡是冰的邊界。
李真很快意識到這湖應當是後來形成的。因為他在極清澈的水中看到了一些儀器。看起來那些儀器從前被安置在地面上,那時候這裡還僅僅是一個冰洞而已。
他們的對面另有一片深邃的黑暗,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洞穴。而暖風就從那個洞穴裡面噴湧出來。
毫無疑問,巨龍在漸漸恢復、蘇醒。它的呼吸當中帶上了溫度,而那溫度慢慢融化了這冰洞當中的冰雪,融成了這一片湖水。
「我們得過去。」李真說。
北川晴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自己面前這片湖水——在地球上你很難找到比這片海底之湖更加清澈的水體了——然後揮揮手。
於是一陣喀嚓聲響起來,湖水的表面飛快出現一片冰殼。
其實他可以飛過去的。北川想。
李真踏著冰面走過了這湖。從黑洞里傳來的呼吸聲變得略略輕微了些。他便隨手從牆壁上扯下一個熒光燈,擎在手裡當火把。
冰湖之後的洞穴高大得嚇人,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抬頭往上看,會發現他們根本就看不到洞頂。借著冷光,李真向前走過去。
但走了十幾步他便停下了——在前方的黑暗裡他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
彷彿有無數厚實、堅硬、冰冷的金屬片刮擦在一處,又因為相互之間的作用而略微扭曲變形,發出低沉卻又不失尖銳的嗡鳴聲。這嗡鳴當中又伴隨著冰片窸窣下落的聲響,隆隆的震動自腳下傳來,李真有些擔心這洞穴會不會突然垮塌。
北川晴明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低聲道:「是不是……」
李真點頭:「是。」
於是在微弱的冷光之中。一堵光滑的、水盈盈的、金黃色的牆壁弧形牆壁出現在兩人的面前。
這牆壁就好像是用一層清水粉刷了琺琅質的外殼。透明而清澈。在這層外殼之下,有一條粗大的黑色印痕。印痕有兩人寬,數十米高,純黑色。而另外許許多多同樣粗大的、金黃色的、宛若長長花瓣一樣的東西呈放射狀往四周擴散。布滿了這一面弧形的高大牆壁。
下一刻。那道黑色的印痕擴大了。於是周圍那些金黃色的花瓣便也隨之變化。變得短些、粗些。
北川晴明驚訝地掩上了嘴。
因為她意識到,這是一隻眼睛。
而李真伸出手去,試圖碰一碰那眼球的表面。這樣大小的眼球不常見。而那一層透明的東西看起來又太神奇——就好像無比透明的果凍。
於是洞穴里響起悶雷一般的滾滾聲響,龍說:「我一樣有感覺的。」
李真便收回了手。他笑笑:「你醒過來了——我還以為得花費一些力氣。」
龍的細長瞳孔又動了動,好像對準北川晴明:「你做到了。」
李真搶先一步答道:「得謝謝你告訴了我那件事——可以用那柄槍來複活她。只不過我沒想到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龍,沉默了一會兒。
李真又說:「你是應龍,那一位是燭龍。它可以化為人形,為什麼你一直用這副樣子和我們見面呢?我知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你這窗戶太大,我一點兒都不習慣。」
北川眨了眨眼,去看李真的臉。
她身邊的這個人此時是在微笑著的,可她意識到那層微笑就好比他脖頸上圍繞著的圍巾,是掛在臉上的。那笑容很假,她覺得可以用「皮笑肉不笑」這個詞兒來修飾。
而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話,在她聽起來則顯得有些尖銳。
她微微皺起眉頭。依照李真所說他是得到了應龍的指點才復活了自己,她原以為李真是帶自己來感謝這條巨龍的。可如今來看,事情似乎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子的。
龍還是沒說話。
李真將脖頸間的圍巾慢慢繞了下來。這裡的溫度已經挺高,被凍結上圍巾上的那一層薄冰融化了,圍巾變得**,黏在脖子上很難受。他將圍巾攥在手裡,嘆道:「那麼,你至少可以變成十幾米長吧?就像摩爾曼斯克城裡那條手臂那樣子。」
北川晴明正打算制止李真這略顯尖刻的話語同時問問他們兩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這時候,她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
這同樣是金屬摩擦聲,而她也已經知道自己之前聽到的那一陣宏大的金屬聲是應龍在轉動頭顱時,身上的鱗片摩擦的聲音。這一次也是那種聲音,但無疑要輕微得多。
下一刻她驚訝地發現,一條更小些的應龍出現在了洞穴里。
十幾米長的龍相對於兩個人來說同樣是龐然大物,然而相對於它自己剛才的樣子來說又的確足以稱得上是「袖珍」的了。
眼下「袖珍」版的應龍像一條蛇那樣盤在兩個人面前,垂下頭顱。嘴邊兩條金色的肉須溫順地垂下來,好像是用金子鍛造而成的。
這真是一條金龍。它莊重地端坐著,渾身沒有半點兒雜色——都是金燦燦的光芒。它的鱗片像是用黃金打造的,它的髯發也像是用黃金打造的。它轉動頭顱的時候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一點又一點的淡金色光斑從它的鱗甲縫隙當中飄蕩出來。
北川不由得由衷讚歎道:「……好美。」
而李真微微仰頭與龍對視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那麼,你這是默認了?」
龍無聲地點點頭。
北川覺得更加疑惑了——她不明白李真口中的「默認」是什麼意思。她覺得五年的確是一段很漫長的時光,漫長到身邊的這個人,這個曾經與自己一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的人也變得有些陌生了。
或許他是變得更加成熟理性了,可這令她有了些距離感。
李真轉過了頭。像面前的那條龍不存在一般。對北川笑了笑:「弄不明白?我慢慢告訴你。」
同時他又看看應龍:「你也聽聽我說得對不對。」
「你知道,我們在台灣發現過一條『龍』。」這是李真對北川晴明說的,「漁民發現它的時候,它看起來還是一條龍。但是很快它就死掉了。並且變成一條腐爛的海蛇。」
「那個時候。咱們覺得那是異種。」李真說道,「就好比普通人受到類種的污染變成異種,一條海蛇感受到類種的力量。同樣發生了變化。只不過恰好變得很像一條龍。」
「我知道這件事。」北川晴明點點頭。至此為止她還是不大理解李真的口氣和做法。至少在一個多小時以前李真同她說了不少事,其中提到了應龍。於是她知道這與眾不同的類種實際上是堅定地站在人類一邊的,並且無私地幫助了李真。
北川晴明覺得它就是類種裡面的「活雷鋒」。這讓她的心裡舒服了很多——畢竟他們一直自稱「龍的傳人」。而在如今人們發現他們所崇敬的巨龍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並且屬於人類的對立面——
這種感覺可一點兒都不好。
實際上更不好的是,人們又發現他們所崇敬的龍在類種那個群體里……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強力角色。
但如果現在知道這「應龍」的心地其實很善良的話,至少也能讓人覺得更加好過一點兒。
李真咧了咧嘴:「那你應該注意到一件事——那東西已經漂流了很久。而且至少在從漁民發現它到被送往研究所、再完成蛻化的那段時間裡,它一直保持著被異化的形態。」
「而你也應該清楚另外一件事——我們所知道的那些異種,一旦離開了被影響的範圍就會立即完成蛻化並且死去。軍隊里曾經有人試著捕獲異種進行研究,但是無一例外的,它們一旦離開某一片區域就變成一具屬於普通人的屍體了。」
北川愣了愣,抽眼去看盤踞著的龍。
但它就如一尊黃金雕像那樣莊重地靜默著,一動不動。
她也從李真的敘述中覺察到一絲異常了。她的確思考過這件事。依照「常理」來說被異化者在離開類種所影響的範圍之後應噹噹即蛻化,但那條怪異的海蛇顯然是一個例外。可那個時候,五年前的那個時候,人們對於類種的真實面目還僅僅一知半解,所以這個「常理」在當時還不是「常理」。
因此許多人忽略了這一點。而在此之後,在她死後的那幾年當中,比這重要且怪異的事情比比皆是,更不會有什麼人將心思用在這件事情上。
更何況那時候人們已經知道「應龍」哪怕不是站在人類這一邊也是一個溫和的中立派,而那條海蛇無疑就是被它所異化的。
她皺起眉頭。現在想起來……的確很奇怪。這意味著應龍擁有不同於其他所有類種的能力——它所造成的異化持久且強大,以至於那條海蛇在遠離它之後,仍能維持自身的形態。
「那麼……」她遲疑著說,「是怎麼回事?」
李真指嚮應龍:「你,是與眾不同的。」
應龍並未回應他的話。
「你的與眾不同之處太多了。」李真輕輕嘆息一聲,「比如你怎麼知道拿到那柄槍就可以救活她?你為什麼又對我這樣好——甚至可以為了我站在你的同族們的對立面上?你可不是被人類養大的,我想來想去也搞不清楚你的動機。」
「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為什麼會知道那座島究竟在哪裡。另一個我將你囚禁此處,逼問那島嶼的下落。這意味著那島嶼的位置連你的同族,燭龍都不清楚。第一次你出現在那座島嶼的附近,第二次你出現在這條手臂的附近……呵呵,小北。」
李真轉向北川,冷笑著說:「你知道那座島其實是什麼么?」
北川的頭腦被他之前的一連串問題弄得有些疑惑,但這個新問題依舊抓住了她的好奇心。於是她輕聲問:「是什麼?」
「是,軀幹。」李真沉聲道,「連著頭顱的軀幹。而我們所見到的、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是那東西的頭蓋骨。我曾經在那座島上聽過一聲心跳……可惜那時候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這個回答令北川晴明震驚。她瞪大了眼睛,微微張開嘴,好半天才反問:「頭蓋骨?」
「你是說……」
「那東西的腦袋和一座島一樣大?那到底是什麼?類種?」
「類種之於它,就好比人類之於類種。」李真緩緩說道,「它是一切的始祖的。」
「如果你實在無法理解那個東西的話,你可以認為,那是神。」
「真正意義上的神。」
「被肢解的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