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套(二)
趙瑗不帶兵。
更要命的是,她如今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婢,說出口的話沒有絲毫分量。
所以方才那些話,趙瑗也只當自己從未說過。
而吳玠和種沂會如何去做,她也根本無從干涉。
當下的情形是,若宗弼遲一些死,那麼金國或許會亂上一陣子;若是宗弼立刻就死,那麼勢必會迎來金兵的瘋狂反撲。
可是,憤怒到了極點的宋軍,那裡還能容得下宗弼多活一天半日?
夜已經深了,卻沒有多少人能夠安然入睡。
儘管吳玠帶的人已經勉強能夠假扮金兵,可宋俘呢?金國那些熟悉的面孔呢?別說宗弼是個權貴傾軋中出生的皇子,就算是個普通人,也能夠輕易挑出十個八個破綻來。
趙瑗抱著膝,坐在沾滿夜露的草地上,望著夜空中的明月發愣。半人多高的茅草將她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也恰到好處地擋住了旁人的視線。
沙沙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緊接著便是甲葉交撞的喀喀聲:「帝姬。」
「我早已說過……」
「帝姬。」身後那人依舊堅持,持著長劍半跪在半步開外的地方,眼神晦暗莫名,「帝姬方才欲言又止。」
趙瑗輕輕搖頭,笑了一下:「只需照著你們想要的去做就是了。」
「若是依帝姬之意呢?」
「我說過……」
「我想聽聽您的意思。」那人的聲音極為醇和,在夜風中遠遠透了開去,分外動聽。
趙瑗嘆了口氣,還是將自己先前的一些思慮和盤托出。包括宗弼進入「假金營」后的猜測,包括驟然消失的宋俘,還有殘留一地的猩紅……「若宗弼是個聰明人,那麼我們很難瞞過他;若他是個蠢人,那麼也沒必要做這麼一場戲。」
種沂微微愣了一下,良久之後,方才問道:「那依帝姬的意思呢?」
「囚起來。」
「囚?」種沂愣住了。
趙瑗緩緩點頭:「騙不過宗弼親眼所見,總能騙過旁人的『親耳聽聞』。」
他沒聽懂。
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趙瑗的印象又深刻了幾分。
——身為帝姬,她自幼生長於皇權傾軋之中。
——所以,她對宗弼的揣測和論定,或許會比我,比我們,都要精準。
種沂低低說了聲「好」,執起配劍,起身離去。走了沒兩步,他忽然停下來,轉身看著趙瑗,目光灼灼:「在帝姬看來……在您看來,面上刺金,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丑.事么?」
趙瑗一愣,緩緩扭頭。
月光下少年身形挺拔長眉入鬢,面上卻有一個淡淡的青色痕迹,如同洪荒猙獰的獸,平添了幾分凜冽的氣息。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宋朝重文輕武,一旦入營,必須在臉上刺字。
即便是昔年鼎鼎有名的北宋戰神狄青,也依舊免不了這場「刺配」的命運。
「這些文字么……」
趙瑗淺淺笑開,明眸之中光華流轉。
「你不覺得很像青銅器上的銘文,凜冽、且肅殺?」
種沂一愣。
趙瑗一字一字地說道:「利劍出鞘,廝戰於野,如鏗鏗龍吟。」
「龍吟大澤。」種沂低聲重複著,眼中漸漸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神采,「祖父生前最大的願望,便是官家澤被天下,復燕雲、平西夏、逐金遼……帝姬以為,我當得上那柄利劍么?」
「非卿莫屬。」
種沂忽然笑了,朝趙瑗行了個硬氣且挺拔的禮,轉身離去。
趙瑗繼續抱著膝頭髮呆,思考著若是他們當真這麼做了……後頭的事情,一定有趣得很。
只是每每想起宋朝那條特別操.蛋的規定,總是會替他們覺得不值。
強虜、天下、黃河……
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總在她的腦子裡盤桓著,久久揮之不去。她就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想著,竟然漸漸睡了過去。
醒來時,營帳鳴金。
一乘輕騎朝這邊飛奔而來,鎧甲在霞光中泛起粼粼冷光。
宗弼來了。
然後,他被囚.禁了。
趙瑗先是驚訝宗弼來得如此之快,隨後又覺得不過是理所當然。
她比照著一國帝姬的服輿,略加梳洗打扮之後,由十八名黑衣黑甲的種家子弟領著,來到了宗弼面前。
四目相對。
趙瑗忽然笑了。
她先是淺笑再是大笑最後笑得前仰後合絲毫不顧儀態,最後走上前去,彎下腰,用字正腔圓的女真話問宗弼:「想不想知道,你的結局會是什麼?」
宗弼沒有說話,目光卻是冷的。
趙瑗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想,『唔,今天著實是我大意了,只帶了很少的幾個人來,陷入了宋人的計策里。沒想到宋人竟然能搶先一步,更沒想到宋人竟然偷偷渡過了黃河!不出三天,這些消息就會傳到上京去,到時候……這處破爛到了極點的營帳,能攔下我么?』」
宗弼臉色微微一變,卻又瞬間恢復如常。
這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明顯被趙瑗捕捉到了。趙瑗輕輕嗤笑一聲,繼續問道:「你猜猜,為什麼頭一個來見你的人,是我?」
「哼。」宗弼又微微冷笑了一下。
「你不說。」趙瑗用了肯定的句式,「那麼我再來猜一猜。『宋人狡詐,妄圖以女子之身來羞辱我,想我堂堂大金勇士、勇猛善戰的第四皇子,怎麼能被一個女人,甚至像女人一樣孱弱的宋人激怒?哈,來得好,今夜你就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這一回,宗弼臉色徹底變了。
「最末一句是我臨時加上去的。」趙瑗渾然不在意地聳聳肩,「看來我猜對了大半。四皇子,我們宋人有個遊戲,喚作『棋』。每走一步,都要預先揣測到三四步之後,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對手的。四皇子殿下,您一定會很喜歡這個遊戲的。」
「看來你是極精通『棋』的帝姬。」宗弼的聲音有些沙啞。
「錯了,我不懂棋,但我略懂一點棋術。」趙瑗笑吟吟地說道,「方才我對你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一步棋。你的每一個反應,都在我的預料之中——包括現在。如果你願意,可以猜猜我接下來想要做什麼,為什麼——會以一國帝姬的身份,來挑釁你?」
宗弼被趙瑗七繞八繞地繞暈了,額頭上青.筋暴起,嘶嘶地吼叫一聲,立刻就要將趙瑗脆弱的小身板給拆碎。十八位黑甲武士齊齊將宗弼困了起來,暗紅色的披風在營帳之中分外耀眼。
宗弼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睜圓了雙眼,似乎已經明白了。
趙瑗微微頷首,抬頭挺胸,學著柔福記憶中汴梁貴女們的矜驕范兒,施施轉身,略略收了大袖,不緊不慢地朝帳子外頭走去。
每走一步,宗弼的臉色就難看一分,表情也越痛苦一分。
等到趙瑗完全走出營帳之外,裡頭又是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叫,接著是一句字正腔圓的汴梁官話:「狡詐如狐的宋人,總有一天我要削掉你的頭蓋骨盛酒!」
「……我還是不大明白。」佇立在營帳外的種沂有些挫敗。
金營中的另一個頭兒,吳玠吳大人則是冷著臉看趙瑗,手一直沒有離開過劍柄。
趙瑗轉頭朝營帳中瞥了一眼,笑著說道:「可以向上京傳信了。」
「傳什麼?」種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二皇子暴斃,四皇子奪營。」
「可宗弼……」
「『四皇子』,『奪營』。」趙瑗又刻意強調了一遍,朝營帳中努努嘴,示意「四皇子在我們手上」。若是種沂還不明白,那她就……
「……原來是這樣。」種沂長長吁了口氣,「你之所以要囚.禁四皇子,就是為了冒他的名?」
趙瑗微微頷首。
「之所以留著他的性命,也是為了將來上京『來使』,至少要留著一個活人對峙?」
趙瑗輕輕「唔」了一聲。
「那我們……」
「扶靈上京。」
種沂瞥了吳玠一眼,眼裡總算有了幾分笑意:「從今往後,你就是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可以在金營之中發號施令了。唔,他的那些令旗令箭……」
「都在我這裡。」吳玠答得很乾脆,而後朝趙瑗拱了拱手,「娘子大才。」
趙瑗表情有些扭曲。
「娘子」什麼的,是對少女的敬稱,敬稱……唐朝的駙馬也經常稱「公主娘子」……呵呵總比晉朝的「小姑子」好多了呵呵……她真的很不習慣啊摔!!!
帝姬殿下在兩位詫異的目光中略微調整了表情,依舊一臉的淡定和儀態萬方。至於裡頭那位金國四皇子、金營里殘留的金兵、還有四皇子麾下的那支強大軍隊……她相信將軍們會處理好的。
「只是……」種沂有些猶豫地開口,「我們當真不去奉迎二位官家么?」
趙瑗嘆了口氣。
「相信我,我比誰都更加焦急。二位官家,一是我的父親,一是我的兄長……可當下的情形,你捏個沙盤來仔細瞧瞧,當真適合去迎回二位官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