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蕭牆之禍
滑州決堤,黃河改道。
自此黃河北流奪淮如海,從黃河故道到淮河一帶,一路向東直到渤海灣,一片澤國。
茫茫千里黃泛區,往昔萬里沃野,盡皆泛濫。
「呵……」
她窩在種沂懷裡,不知是苦笑還是在哭,「我應該感謝黃河以北戰火頻繁嗎?」
從去年宋軍揮師北上開始,能逃避戰亂的人們,通通都逃了。據說最近太行山裡已經形成了集市,據說片蒼茫的土地上,千里無雞鳴。
這一次黃河改道,傷害勢必會比千年之前小得多。
可是……
「似乎……是我的錯呢……」她喃喃自語,神情有些恍惚。
「帝姬!」
種沂緊緊皺著眉,語氣隱隱有些凌厲,「帝姬為何要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若硬要說有錯,那麼當日不曾及時勸阻帝姬的人,回援汴梁的人,甚至拚死抗金的人,全都有錯!黃河改道這般大的事情,帝姬一時料想不到,也……」
「不。」她澀澀地開口,「我曉得一旦滑州堤壩決口,黃河勢必改道。但我沒想到,他們居然真的有膽子決堤!他們堆壘土石放水不就好了么?居然真的有膽子決堤!」她啞著嗓子,緊緊揪著種沂的前襟,仰起頭,澀澀地問道,「我更沒想到的是,宋金交火的前線明明是汴州,但戰事……卻一路蔓延到了滑州……」
比如說,如果在上海放水泄洪,那定是安然無恙。
但如果一路泄洪泄到了武漢宜昌……加上還有個蠢蛋炸開了三峽大壩……
這個比喻或許不大恰當,但本質上,卻是一樣的。
「帝姬。」
種沂緊緊地抱著她,埋首在她的頸項間,低聲說道:「帝姬莫要自責,此事——此事重大,須得從長計議。」他的嗓子同樣有些喑啞,透著深切的悲傷。黃河改道,吞噬千里沃野,勢必一片哀鴻。不僅是帝姬難過,他同樣很難過。
但帝姬為何這般自責,他卻半點也想不明白。
黃河改道是千年不遇的大災難,帝姬就算偶爾疏忽了……又何必如此自責?
「……我早該告訴他們,滑州很重要的。」
——我早該告訴他們,三峽大壩很重要,不該隨便炸開的。
「……可我想不到戰事會從汴州蔓延到滑州。」
——我沒想到戰火會從上海蔓延到武漢宜昌。
「……他們怎麼敢蓄水決堤!」
——怎麼會有蠢蛋膽敢炸開三峽大壩!
趙瑗抽噎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眼睛,澀澀地開口說道:「我們回去罷。」
「……好。」
只要帝姬別再露出那副哀傷且自責的表情,便好。
瞧見帝姬這般難過,他也忍不住揪心起來。
種沂一手抱著她,一手勒定了馬,穩穩地調轉馬頭,朝原路迴轉而去。方才傳信的小兵已經一路飛馳到了城裡,如今城中盡數瀰漫著惶恐氣息。李綱李相公失手打翻了茶杯,澄黃的茶水浸污了一摞厚厚的文書,卻無人收拾。
黃河改道!
不久前帝姬說出這幾個字時,他尚且以為帝姬是在滿口胡言。如今八百里加急軍情一路送抵,他已經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獃獃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張著口,眼神獃滯且僵直。
不僅是他,眼下幾乎所有人都是這副表情。
平穩了千年之久的黃河,居然就此轉向北流,奪淮入海!
「公……主……」
李綱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梗著脖子,指著傳信官背上的小小令旗,硬從喉嚨中崩出了幾個字來:「是真的……么……」
「相公。」種沂上前一步,抱拳施禮,「夜已深了,還請帝姬與相公先行歇息,明日再議。」
李綱驀地站了起來,狠狠地瞪著他,那副表情幾乎要將他給生吃了。
種沂靜靜地站著,維持著抱拳的姿勢,挺拔的身姿如同雪中青松。無論李綱如何瞪他,都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趙瑗眨眨眼,顧不得眼中一片朦朧的水澤,上前一步攔在種沂面前,啞著嗓子說道:「回去罷。」
「帝姬?」
「公主!」
「回去。」趙瑗伸手握住了種沂的,一點點掰開了他修長的手指,低聲說道:「抱我回去。」
「公主!?」
「帝姬……」
「抱我回去。」她疲憊地倚在他的肩頭,重複著說道:「抱我,回去。」
種沂僵直了好久。
薄唇緊緊抿起,深邃的眼睛里透著幾分複雜的情緒,呼吸也漸漸粗.重起來。頭一回,這是頭一回,帝姬在眾目睽睽之下,昭示了他們的關係。這般板上釘釘,也便意味著……
他俯身將她打橫抱起,轉身離去。
「公主!……」
「我會處理好這件事情的。」帝姬的聲音雖有些微弱,卻清晰地傳了過來,「還請李相公回房安睡罷。」
趙瑗下榻的閣樓離此處不遠,竹影幢幢,頗有幾分幽深之意。
種沂一路將她抱到了閣樓上,又細心地服侍她睡下。臨走前,他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了一個吻,低低嘆息一聲:「帝姬愈發地膽大妄為了。」
「我很難受。」
「臣曉得帝姬難受。」他略略抬起身體,低頭看她,輕撫著她的面頰,「有臣在呢。」
她破涕為笑:「你又做不了什麼。」
「唔,臣確實有些無能為力。」他忽然有些挫敗,又俯身吻了吻她,「那臣一路陪伴在帝姬身邊,不離不棄可好?」
竹影婆娑,一夜好眠。
次日醒來,趙瑗心緒已經平復了許多。她對著銅鏡挑了些白.粉,細細地敷在眼下,起身去找李綱。事情已經發生了,再怎麼痛苦自責都無濟於事。如今最要緊的,是設法將傷害降到最低。
李綱似乎又苦熬了一夜,頂著長長的雪白的鬚髮,咬牙切齒地對她說道:「決堤放水之人,老夫已經一個不落地,全斬了。」他恨恨地說著,言語里透出了幾分狠勁兒來。
趙瑗輕輕點了點頭,在李綱對面坐下:「我想去滑州。」
「公主?」李綱一驚,而後急急勸慰道,「公主不可!如今滑州大水肆虐,流民四起。公主千金之軀,若是受了衝撞……」
「無妨。」趙瑗輕輕搖了搖頭,「我有分寸。」她停了片刻,又說道,「至少比那些守將,團練廂軍們,要有分寸。」
李綱沉默了。他知道趙瑗說的是事實。
「還請相公行個方便,替我向父皇、皇兄隱瞞一二。」她說到「皇兄」二字時,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片刻之後才說道,「我還想從燕雲調些米糧過去。唔,若要在汴州、滑州開官倉,不知要走些什麼流程?」
李綱苦笑一聲:「汴州的糧,已被金兵劫.掠乾淨了。」
趙瑗神色一僵。
「公主此去滑州,當是萬分艱險。老臣以為,當遣一隊精銳隨行才是。依公主之見,種將軍可合適么?」如今燕雲能派出去的將軍,除了種沂就是韓世忠。昨夜種沂那驚天動地的一抱,隨行之人自然非種將軍莫屬。
趙瑗輕輕「嗯」了一聲,眼中閃過些許溫柔之意:「有勞相公。」
「小事罷了,公主無須介懷。」李綱拈鬚笑了一下。
門外忽然踉蹌著闖進來一個人。
「相相相相相公!」來人一身泥水地滾進了堂里,渾身篩糠似的發抖,緊緊抱著李綱的大腿,神色驚恐至極,「相相相公,燕京傳來消息,說是太上皇忽然發起高燒,被官家送往行宮養病!」
「高燒?」李綱有些詫異。
「說是太上皇年事已高,行事糊塗,近日裡更是接連犯錯。官家體恤太上皇體力不支,故而遣了太醫令、太醫丞並一眾醫官,侍奉太上皇前往湯泉行宮養病……」
趙瑗驚駭得無以復加。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趙佶本該在金人的五國城,連續承受了十多年的精神肉.體雙重摺磨,才漸漸離世的。如今……高燒?胡話?養病?……
弄不好是被高燒、被胡話、被養病!
「又有一個大逆不道的消息說……」來人的聲音愈發抖了,「說、說、說是,太上皇被官家軟禁起來了!」
李綱下意識地一腳踹去,讓他一身泥水地滾出了前堂。
「放肆!」這位鬚髮皆白的相公大聲斥責道,「官家、太上皇之事,也容得你來置喙?立刻去將身上洗乾淨了,連帶腦子裡那團齷.齪事兒,也一併洗乾淨了!」
李綱一腳踹完,一下子癱倒在了椅子上,瞬間又蒼老了十歲。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夜這雨,也委實下的忒大了些。
趙瑗站起身來,鬆鬆地朝他道了個萬福:
「柔福去了。」
燕京出事,滑州出事,兩廂權衡之下……
一個也不能放過。
半步,都不能走錯。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酸奶的地雷=3=
謝謝墳墓里的貓咪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