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營夜驚
趙瑗北上時,帶了一艘軍船,還有整整一船的廂軍。
那一船廂軍早就被張邦昌當成了火頭軍使喚,反正廂軍的戰鬥力從來都是渣渣。趙瑗本想提前做些什麼,可看到那一船廂軍個個花白著頭髮、歪系了皮甲……她覺得趙構壓根兒就是把廂軍中的火頭軍給她抽了一伍出來。
不過,這樣也好。
廂軍越弱,金人的防備心就越低。
她坐在船頭上對著一面銅鏡補妝,聽張邦昌在她身邊嘀嘀咕咕地打探她的「真實身份」。一會兒稱讚她化妝技術了得,不過稍稍撲了撲粉、描了描腮紅,又扎了兩個特土氣的麻花辮,立刻就從天人一般的汴梁貴女變成了路邊的村姑。試探到後來,張邦昌索性直接開口問她:「我大宋立國數百年,唯有夫人帝姬們才會纏足,為何你自稱逃婢,卻是一雙纖直的小腳?」
——萬惡的舊社會,萬惡的小腳,我恨死你了。
趙瑗苦笑了一下,依舊淡淡地說道:「我是官奴。」
「罪籍?」張邦昌眼睛一亮。罪籍官奴,一般是會丟到教坊司里老死的,極少有人會贖買為奴。教坊司么,就是官方合法的青.樓,這位大人可是諳熟得很。
趙瑗咬了咬牙:「承蒙主人恩典,為婢三年之後,我已脫去罪籍,入了良籍。」
張邦昌失望地「哦」了一聲。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他當然不可能去問開封府尹,你的治下是否有位罪奴剛剛上了良籍。金人一把火燒了半個汴梁城之後,這些戶籍多半便不做數了。
不過,既然這位小娘子自稱良籍,那可就是實打實的買賣僕役,立過契約,是個清清白白乾乾淨凈的人家了。不知道她的主人是誰?被金人擄掠走了么?張大人的腦子又想歪了。
大宋律法好是好,只是有一點不好:雙方自願的奴僕,只能簽三年契約。若是三年之後還想再干,就只能再簽一次約。這位自稱「逃婢」的小娘子剛好又做了三年……
張邦昌很鬱悶。
趙瑗可不知道這位張大人滿腦子都是些什麼花花腸子,她正忙著給自己修改樣貌。柔福被金人擄掠多日,必定有許多人見過她的樣子,說不定其中還有金國的二皇子完顏宗望。這回去見宗望,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換副形貌。
她不懂易容術,但是會化那麼一點點妝。
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換個髮型換個裝束就換了個人,這在後世盡人皆知,可在大宋朝,恐怕只有她一個人曉得。她那手稀鬆平常的化妝技術,再加上一點兒演技,已經足夠讓她矇混過關了。
但願柔福身上沒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標記才好。
軍船一路慢悠悠地渡過了黃河,雙馬馬車又一路沿著官道,追上了拖著輜重的金兵。雖然已經緊趕慢趕,時間卻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再拖上一拖,應該就可以卡住時間了。
金營比宋營要森嚴得多,張邦昌背負著雙手走進去的時候,從脖子到腳都是在微微顫抖著的。
趙瑗的身份是「張大人的婢女」,自然跟著他進了金帳。她沒有急著做出「四下觀望」的蠢事,這裡站著和坐著的,每一個都是聰明人。她首先需要做的,是扮演一個低眉順目、戰戰兢兢、愚笨木訥的女婢。
張邦昌不愧是做過割地使的,一張口舌燦蓮花,把宋軍的和議書說得天花亂墜,最後還聲淚俱下地抱著金國二皇子大腿祈求道:「只要能送還二位陛下,大宋國土予取予求!」
金國二皇子呵呵乾笑了兩聲,喉嚨里像是哽了一塊痰:「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那位康王殿下的意思?」
「自然是康王的意思!」張邦昌立刻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康王,趙構……」金國二皇子將這個名字反覆咀嚼了兩次,又和左右親衛商議了片刻,才大度地揮一揮手,「將使者送入營帳休整!」
趁著所有人高呼二皇子萬歲的同時,趙瑗偷偷瞥了一眼那所謂的二皇子。他是典型的黑山白水裡走出來的武士,一臉絡腮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像是飲多了酒一般,滿面紅光。這壯得跟個牛犢子似的人,實在不像是兩個月之後就病死的樣子啊……
難道,是她記錯了歷史?
不,不可能。這段歷史她背過無數次,即便是用腳趾頭,也能一筆不落地寫下來。
「走了。」張邦昌突然撞了一下她的胳膊,連聲催促。
趙瑗低眉順眼地朝金將們福了福身,跟著張邦昌去俘虜營帳里「休整」。
在她離去前的那一剎那,金國二皇子隱約說了一句:「這回怎麼帶了個這麼丑的過來?」
——嫌棄她丑?
不,是嫌棄「議和使者的婢女」丑。
且不說從前那些「議和使者的婢女」都遭到了怎樣的命運,但是金國二皇子的表現……
就算黑山白水裡缺女人,一個堂堂的金國皇子,押送著無數的后妃帝姬宗婦宮女,竟會垂涎一個貌丑土氣的女婢?
聯繫到曹操和蔣干,趙瑗隱約有種感覺,方才營帳中接見「宋國使者」的那位,並不是真正的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
如果這個是假的,那麼真正的金國皇子,在哪裡呢?
趙瑗結結巴巴地表示自己不識路也不識數,從金國王帳開始,一頂頂地數著那些綴著氈子的帳篷。張邦昌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一句「別給老子丟人」在喉嚨里滾了兩滾,又硬是咽了下去。早在來時趙構就吩咐他,想要活著從金營里出來,最好乖乖聽這位女子的話。
張邦昌是個從善如流的人,尤其教誨他的,還是逃命本事最好的康王趙構。
所以他決定閉嘴,任由「貼身婢女」在金人鄙夷的目光下數著「一、二、三」……「哎呀錯了重來,一、三、四、五、七」……「哎呀不對又錯了」……
金營里戒備最森嚴的,並不是二皇子居住的王帳,而是王帳邊的一頂小帳。
趙瑗看得很分明,當她一瘸一拐地裝作數錯數,接近那頂小帳時,兩把程亮的彎刀立刻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行了。她默默地想著。
裡頭就算不是真正的金國二皇子,也是被俘虜的大宋皇族。
事實證明她裝愚扮傻還是很有用的。
至少那位胖胖的金國醫官路過她時,完全沒有要避諱的意思。
她趁著「給張大人打洗腳水」的空擋,看完了那位醫官召集手下開始跳大神,跳完了大神又把一撮香灰丟進碗里,給一個瘦得高高露出了顴骨的中年男人服下。那位穿著金國二皇子袞服的傢伙正在一旁不斷地搓著手,微微彎下了腰。
她端著洗腳盆鑽進營帳里,靜靜地想著,地利、人和,現在就只差天時。
不知道趙構有沒有下令讓西軍渡河?
世上最愜意的,莫過於瞌睡時有人送上了枕頭,倒水時碰上了斥候。
等趙瑗端了張大人的洗腳水,三步兩晃地跑到營帳外頭去倒時,恰好碰見了一個熟人。
種十三。
這位種家的十三公子依舊板著個臉,裹著黑巾,沖她微微點了點頭,比了個「九」字,意思是奉了九皇子康王趙構的命令,前來查探敵情。趙瑗故意裝作沒看到,端著空盆走進了營帳里,無視已經睡去的張大人,繼續取出銅鏡開始化妝。
這一回,她將柔福原本的樣貌淋漓盡致地展現,悄無聲息地溜進金國王帳里,開始痛訴議和使者的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又表述了一番「異國女婢對金國二皇子的仰慕之思」,等那位「二皇子」色迷迷地對她上下其手之後,她驚天動地地大喊了一聲:「你不是二皇子!」
「我是大宋十七公主趙多富,你不是二皇子,我見過二皇子的樣貌!」趙瑗凄厲的聲音在金營上空久久回蕩著,用大宋官話說了一遍,又用女真語說了一遍。等到那位二皇子刷地抽出彎刀時,王帳已經被人緩緩掀開:「你說,你是柔福帝姬?」
字正腔圓的汴梁官話,帶著淡淡的上位者的威嚴。
趙瑗緩緩轉過頭去,果然是真正的金國二皇子,此時已經病入膏肓的完顏宗望。
趙瑗知道柔福很漂亮。
在這個年月里,越漂亮的女人,死得越慘。
她微微垂下頭,眸中含淚,用最軟最柔嫩的聲音說道:「柔福願為大王帳中奴,求大王救我。」
她一字一字說得分外誠摯,又是用標準的女真話說出來的,即便是將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偽二皇子,也忍不住張大了嘴,慢慢撤下了彎刀。
趙瑗柔柔軟軟地朝宗望伏下.身去:「求大王垂憐。」
一隻乾瘦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緊接著是一個略有些乾澀的聲音:「可本王聽說,柔福已經死了。」
趙瑗凄凄一笑:「宮闈多傾軋,大王竟不知么?」
「唔……」宗望點了點頭,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哈哈笑了兩聲,「在父王的營帳里,諸位大妃也經常會這麼做。可是你該如何向本王證明,你的誠意?」
趙瑗緩緩將手按在了胸口上,解下了衣帶。
她聽見了吸氣的聲音。
當著真假二皇子的面,她這個金枝玉葉的一國帝姬,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趙瑗詭異地一笑,猛地抽出假二皇子腰間彎刀,狠狠扎進了真二皇子的腰腹間,隨後凄凄慘慘地驚叫一聲:「萬夫長謀逆,殺了二大王!」
她拿不準這位假扮宗望的人究竟是誰,只能含糊地用「萬夫長」三字代稱。
兩位二皇子正在「一國帝姬當中寬衣.解帶」的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趙瑗動作又快,竟被她一擊得手。她看著宗望後退了兩步,看著無數金兵沖了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地舉刀亂砍,看著宗望捂著小腹,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卻強撐著制止了要砍掉她腦袋的親衛:「帶走她。」
趙瑗脆脆地笑了一聲:「來不及了,二大王。」
完顏宗望病重,需要穩定軍心,所以才讓這位「萬夫長」假扮自己。
所以,金營中肯定有很多人不知道這位「二皇子」是假的,只以為真正的二皇子還健在。
所以,當他們衝進來,看見「萬夫長」的彎刀扎在宗望身上,「萬夫長」又穿著二皇子的袞服,二皇子還滿臉菜色一副將要歸西的樣子……
嘖嘖。
至少會有百分之八十的底層士兵會上當。
趙瑗又重新叫了一聲「萬夫長謀逆,殺了二大王」,果然聽見金營外頭響起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甚至連營長裡頭的某些親衛也誤以為真的發生了謀.逆事件,一刀砍下了假二皇子的頭。等到宗望終於決定不對,強撐著要親衛誅殺趙瑗時,外頭已經徹底亂了。
金營,夜驚。
古往今來,將軍們最害怕的,就是夜驚。
當一個足以令人心寒的謠言在營帳中散播,士兵們甚至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就在營帳中大聲嚷嚷著四下奔走。如果此時再加上一把火,再加上幾個搗亂的細作,一場夜間踩踏事故,就足以讓整支軍隊損失三成精兵。
趙瑗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臂抱起了自己,緊接著是耳邊呼呼的風聲。她竟然在一瞬間被人救了下來,上了快馬,在混亂的金營中殺出了一條血路。此時她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充斥著許多念頭,卻依然記得對身後的人說道:「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動手。」
「種家子弟早已準備好了。」身後傳來了低低的聲音。果然是他,西軍斥候,種家十三公子。
種十三一路帶著她衝出金營,消失在蒼茫夜色之中,才壓低了聲音問她:「你剛才做了什麼?」
趙瑗忽然想起張邦昌,皺了皺眉,答道:「提前要了金國二皇子的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