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解鈴人
蛟龍馱著江彬的魂魄飛至九天之上。--
俯瞰人間,夜深人靜,家家燈火都已熄滅,唯清輝勾勒出皇城的輪廓,迢迢渺渺,好似刻在核桃上的景緻,高堂廣廈、雕樑畫棟、都成了賞玩的珍品,任憑權傾朝野、隻手遮天,陷在這鬼斧神工的局裡,都不過是蜉蝣撼樹,殊途同歸。
難怪修道之人都道凡夫俗子看不破。
「笑什麼?」吳傑見江彬若有所思地望著人間,忽地苦笑起來,不免有些疑惑。
江彬搖了搖頭,還待再看一眼,人間卻已被雲霧所遮掩。棋布星羅浮在周遭,分明是他在穿行,卻好似那一顆顆璀璨螢火蟲般飛舞起來,聚成河漢皎皎,廣袤無垠。這令江彬恍惚間彷彿又置身於夢中的棋盤,當時只想著如何瞞天過海,如今方憶起,他曾那般緊緊握著他的手,就算是刀山劍樹、餓鬼啃噬,也不曾鬆開分毫……
想到此處,江彬便又怪自己多情。同樣是口口聲聲永生永世,正德皇帝寧可傷及魂魄、遁入魔道也要他有輪迴轉世,而文曲卻寧可倒行逆施、玉石俱焚,也要與他朝夕相伴。高下立見,他同情文曲,可誰又來同情另一段感情的無疾而終?他並不貪婪,只想與正德皇帝攜手餘生,可僅僅是這般微不足道的嚮往,也都在頃刻間,毀於文曲的一意孤行。
心下黯然,眼前卻驟然明亮。江彬抬頭,就見了冰火兩重天的景緻,一邊是一瀉千里的弱水三千,一邊是海天雲蒸的炎火之山,這似曾相識的景緻,狠狠敲打在江彬心上,一道月光落入杯盞,誰的臉面浮在馥郁芬芳之上,一聲聲喚得撕心裂肺……
「這是緣起之處,也是故人之墓。」
吳傑若有所覺地道了句,破了江彬稍縱即逝的魔怔。但那鈍痛卻如長鳴的晚鐘,裊裊餘音,連綿不絕。原來即便忘卻前塵往事,也了不去刻骨銘心的執念。清心寡欲,不過是未遇上此生劫數。一個情字,便能毀去畢生修為,或貶為凡人,或墮入魔道,或圄於夢中永世不醒。
「我與文曲,嘗於此處飲酒。他寡言少語,看似性情涼薄,卻從不嫌我是蛇妖飛升。」故地重遊的吳傑不禁感慨,「誰知,一個情字,便令他失了心性,竟不擇手段地奪了我千辛萬苦得來的鎖魂犀,害我犯下殺孽,不得再回天庭。」
江彬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聽著。此時,南天門已在雲霧中若隱若現,外頭鎮守的天兵個個豹頭環眼、面目猙獰,任哪個妄圖擅闖仙門的都汗洽股慄,畏葸不前。
「他們認得我,我便在此處等你。」說罷,吳傑憑空幻化出一物落到江彬手中。
江彬低頭一瞧,那竟是塊再熟悉不過的玉司南佩里,江彬只覺著裡頭彷彿還凝著正德皇帝的臉面,燙得險些要丟開去。
「這是武曲投胎的信物。進了天門,自有引路之人。」吳曲這般說著,尾一甩將江彬拋向了天門所在。
江彬只覺得身子輕飄飄地在空中打了個旋,再睜眼,那弱水之淵與炎火之山都已在身後。跟前是彷彿看不到頂端的天門,那門上浮雕的圖騰似繁複的花紋又似古老的文字,像極了之前於康陵所見的困住正德皇帝的咒符。江彬只覺得一陣壓迫感襲來,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掌強按著他的身子迫他跪下,好在腰間的玉司南佩忽然散出柔和的光,驅散了些許不適。
那些個手持長戈的守門的天兵早已瞧見了江彬的魂魄,猙獰的臉面並無波瀾,目光齊齊落在他腰間的玉司南佩上,異口同聲地發出雌雄莫辯的宛如箜篌之音:「武曲星君歸——啟——」
剎那間,光華自徐徐打啟的天門中流瀉而出,悄無聲息地籠罩了江彬渺小的身形。一陣似有若無的香,令方才的沉重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飄飄然的舒暢。江彬他定了定神,在天兵的注視下,緩緩步入天門之內。
門后,早有兩位飄然出塵的仙人在等著他,其一搖著把鎏金摺扇,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江彬,而另一位則微蹙著眉,不怒自威。
「在下江彬,拜見二位仙尊。」江彬說著便要拜下去,他雖不知跟前二位仙人身份,但吳傑囑咐過,他此刻不過是個遊魂,見了仙人都得伏低,免得節外生枝。
「嘖嘖……這可消受不起,本都是平起平坐的。」扇子輕輕一扶,江彬便被迫站直了身子,「只是本以為再無相見之日了,沒成想你這般能耐,教熒惑星君耗去一魂一魄替你續命……」
句句說得平淡卻夾雜著譏諷的話語,借著那鎏金扇一*鑽入胸口,涼透了心。
「得,別苦大仇深的,隨我與貪狼星君瞧瞧你那恩公去!」說著,你鎏金扇「啪」地一合,跟前的景緻已換了一處。
仙氣隨著二位仙人的腳邊盪開漣漪,雲霧繚繞間的宮殿彷彿浮於天邊。宮門不推自開,恭恭敬敬地迎接著。
隨著廉貞星君與貪狼星君走入內殿前,卻見兩邊的泥地里密密麻麻地寫著什麼。乍一看像咒符,近了方知那是不知用什麼劃下的一個個烙印般的「梅」字……
周身一震,彷彿被什麼牢牢捆綁,那長著倒刺的繩索勒進肉里,封鎖了仙力,消散了戾氣,可一股執念卻驅使著沉重得身子跪行至那熟悉的石桌旁,執了將斷未斷的枝椏,在泥地里繼續一筆一劃地寫。
「漢臣……漢臣……」誰如同身上的捆仙索,三番五次地阻撓,握緊那磨出血的手掌一聲聲喚著。
推他,搡他,他仍食古不化地糾纏。可自己只願埋頭於臨摹那人字跡,若不寫,若不記,便忘了他的眉眼、他的溫存,可越極力挽留,他越離得遙遠。他的面容,終是模糊成了泥地里縱橫交錯的字跡,枝椏斷裂,掌心滴血,回頭去看那陰魂不散的,卻連他也瞧不見了……被徹底地丟棄在了泥里,卻無法抽枝散葉開花結果,只能怔怔望著不知誰種的臘梅,笑一笑,痴痴傻傻。
再見時,月朗星疏,他染血的闊袖拖著個奄奄一息的男孩,宛如魑魅:「我不信天命難違,不信命薄緣慳。」
孱弱的狐魂驚恐萬狀地被吸入那具一息尚存的軀殼,熔了元丹,成了個懵懵懂懂的少年,總纏著他眉目如畫的叔父,在槐樹下講那神仙故事,直到他入夢。
仙……
江彬恍然間抬頭,就見二位星君冷著臉瞧他,頓時清醒過來,疾步上前。可方才夢魘般撲面而來的記憶卻壓垮了他故作鎮定的一意孤行。他魂不守舍,慄慄危懼,仿若驚弓之鳥,每一步都踏得戰戰兢兢,生怕一腳踩空,溺死在名為武曲的回憶里,因此生所做的一切而悔不當初,生不如死。
有什麼,正在體內悄悄蘇醒,那是凶神惡煞的檮杌饕餮,它的雌伏,只因他尚未聞到絕望的香。
不知不覺,腳步停了,那屏風後有誰拂袖:「到這兒來做什麼?我哪兒來的故人?」
怔忡間抬眼望去,恰巧錦衣華服的那人從屏風後轉出來,腰間的玉司南流蘇一晃,拂去心塵。
四目相對,卻再未掀起訣別時的驚濤駭浪,那匆匆一眼,甚至連漣漪都未曾激起。他的眉眼,與正德皇帝八分相似,可那張揚跋扈,盛氣凌人的架勢,卻好似出鞘的寶劍,與正德皇帝天壤懸隔。可即便如此,那一眼也已奪走了江彬的心神,獃獃望著,痴痴念著,卻連隻字片語都說不出口。
這般痴妄放肆,便是大不敬了。
「你們要我見的,便是這孤魂野鬼?」高高在上的火德真君冷冷掃一眼引路的二位,「這司南佩他是如何得來的?我分明贈與了文曲……」
他分明在文曲戴了面具下凡前,又將這被退回的玉司南佩塞在文曲手裡,可為何,偏偏掛在這縷孱弱的遊魂腰間?
心中疑惑,仙身已到了江彬跟前,見江彬仍呆若木雞地盯著他瞧,便一陣氣惱,他何曾被這般冒犯過?當即一把扯下那礙眼的玉司南佩斜睨著江彬質問:「我問你!這是如何得來的?」
江彬愣了半晌,身子有些搖晃,恍惚間,一聲嗤笑,卻不是熒惑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笑自己篤定深情,非要見他最後一面才算了無遺憾甘願投胎轉世;他笑自己朽木不雕,非要親自送上痴心一片任憑踐踏方信木已成舟。
原來,他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比他忘得更徹底,比他冷得更薄情。
這便是天意,便是宿命,便是任憑你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都逃不開的因果與劫數。
急痛攻心,只覺得彷彿被罩在鍾里,眼前一陣漆黑,耳畔聲震林木,無不敲打著他的痴心妄想。越是不甘,越是被仙氣侵蝕得體無完膚,失了玉司南佩的加持,他的魂魄不過是一縷煙,一陣霧,風一吹便散了……
再醒來時,竟是躺在冰絲編製的榻上,榻邊桌案上,一方眉紋硯台鎮著一張灑金粉箋,上頭繪著一株梅花,梅花旁,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手持兵器的武將,鳳目蠶眉,意氣風發。
紙扇「嘩」地展開在他的頭頂,帶來絲絲涼意:「呵……這般你便受不得了?你可知當年,你痴痴傻傻那會兒,文曲是怎辦心境?他日夜守著你,你卻只冷眼相對,甚或拳腳相加……你道他處心積慮、逆行倒施,恨他入骨,可你如今也嘗了這滋味,卻又如何不心生怨憤?」
江彬垂眼,見那玉司南佩復又掛在腰際,方覺著清明些許,可他寧願不要這清明。
「先前,熒惑星君因了那門童蠱惑,擾亂命格,違天悖理,本是罪無可恕。天庭為保他,有意借你之手剔除他那一魂一魄,令他忘卻前塵舊事,所謂不知者無罪,便是這麼個歪理……可誰又替文曲鳴不平?他耗盡修為只為將你餘下魂魄封於棋盤之中,若非如此,僅憑那蛇妖,如何教你三魂七魄周全?他失了仙身,才會圄於夢中,你就忍心見他因你而魂飛魄散?他不願醒,我等別無他法……你若能勸醒他,隨你轉世輪迴或位列仙班,我等都願助你一臂之力。」
江彬合了眼,絲絲涼意便戛然而止。
「武曲,你早已魂魄俱全,卻仍不願記起他,可見你對熒惑動了真情……卻也,最是無情……」
...明武宗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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