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結局
死寂。
數雙眼就這麼瞅著掛在江彬脖子上的一隻不知死活的小鬼,直到江彬猛退一步將小傢伙緊緊摟在懷裡,那警惕的眼神,才刺醒了尚未回神的熒惑星君。
他一雙琉璃般的瞳,鎖定在稚氣未脫的眉目,隨後轉向在地上滾了幾圈的燁燁生輝的避水珠。
「呵!」一聲冷笑,掀起一陣涼意。
難怪他在風伯池的文曲星君身上察覺不到半點元神氣息,原來他早化了這不人不鬼的模樣,順著執念追到了人間,與江彬朝夕相伴。所有人都合著江彬騙他,因著都看穿了他的虛偽,他的妄念,他的心有不甘。
「仙尊,這小鬼本性純良,只是調皮了些,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望仙尊……」
「你真不知他是何人?」眉心那一道仙印,因著隱忍而紅得妖冶。
江彬的話語戛然而止,只靜靜望著熒惑星君,他們的生死都捏在這位不可一世的仙尊手上,可江彬知道,熒惑星君不會當真破釜沉舟,因著他還有一絲顧念,一絲不願他人察覺的情愫。
果真,那本盤旋於天際的火鳳,忽地俯衝而下,卻只是落下一根仿若燃燒的尾羽。尾羽打著旋飛到眾人跟前,勾勒出一片燃燒的鏡像。火光隱去,是水汽氤氳。那鏡花水月中,坐著位閉目養神的仙,一頭烏黑的發散落在水面,宛如盤根錯節的孽緣。
「你若還不歸位,這仙身遲早是要腐的,而你這一息尚存的元神,也熬不過這年冬日。」熒惑星君冷冷道,「你當真要這麼耗下去?」
小鬼似懂非懂地聽著,雙手卻緊緊環著江彬的腰,生怕誰將他從他的生命中剝離出去。
吳傑見熒惑星君雖怒火攻心,卻仍未將話說死,便覺著得趣,用眼神示意寧王將三個孩子帶到安全之處,便火上添油道:「即便他回去了,也因傷重而至少要百年方能清醒,天上一日,地下半載,等那時候,他心心念念的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就算能留得仙籍重回清明,又有何意趣?」
這話,便是說給江彬聽的。縱使江彬再愚鈍,心中也已猜出個七八分。原來這小鬼,也是沖著他的前世來的,不惜魂飛魄散,只求在他身旁陪伴個一朝一夕。那時不時偷來的一吻,也不是什麼親密之舉,而是真真切切、刻骨銘心的眷戀與渴求。
他與熒惑星君,並無不同。
「他們說的,你可明白?」江彬問埋頭在他懷裡的小鬼。
小鬼這才不得不揚起小臉,一雙點漆般的眸靜靜望了江彬許久,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
江彬嘆了口氣,不再追問,只重又看向熒惑星君道:「要如何,才能令他元神歸位?」
這一問,令幾人都愣住了,就連唯恐天下不亂的吳傑也未料到,江彬竟就這麼淡然地接受了文曲尚未明了的身份,併當機立斷。
「不!我不回去!」小鬼將臉狠狠埋在江彬胸口,恨不得長在他心上,自此難分難捨。
他誕生在這世上的第一眼,便是茫茫的雪,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該去向何方,直到那個書生,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出一串腳印經過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方有了牽引。情不自禁牽住他手的剎那,那溫暖宛如燭火,照亮了心中一隅。點漆的眸,淺笑的唇,將那些散落的模糊片段,穿成一根根情絲,系在心的兩端,輕輕一撥,便流出令人著迷的曲調,婉轉凄涼,如泣如訴。那是江彬聽不得的音律,可卻日日徘徊在他心裡,日漸清晰。偷得些甜,卻要嘗遍世間的苦,他隱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卻如何都不願分離。
熒惑星君的目光驟然冰冷,喉頭卻是滾燙,彷彿有一團火,一張口便要噴涌而出,燒了眼前這荒謬的一切。
「元神歸位又有何難?」他終是一揚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面具,「戴上。」
「你確定要他戴上?戴上,想起的可不只是星君你。」吳傑好整以暇地籠著袖子看戲。
熒惑星君並不理會他,一雙眼只落在江彬身上。
江彬對上熒惑星君迫人的視線,卻不知為何,又憶起與小鬼初見時的那場雪。他自家破人亡后便是孓然一身,早已習慣了這冷清,可偏就闖入那麼個小東西,牽著他的手,摟著他的腰,寫一個梅字,喚一聲叔父,便就生生紮根在他心上,讓他害怕起曾經習以為常的孤寂與落寞。
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江彬毫無徵兆地一步上前將小鬼塞到吳傑懷裡,隨後撿起那沾了泥塵的青銅面具就往臉上戴。
分明只是覆在臉面上,可卻連五識都漸漸遲鈍。小鬼稚氣的嗓音剎那間化為萬馬崩騰的氣吞山河,而他的布衣也成了戎裝,身先士卒地冒著箭雨領兵沖亂敵方的陣型。
長驅直入,他鋒芒畢露。捷報平傳,凱旋而歸,卻在奉旨迎接的百官中尋找那張黝黑的臉面。
意氣風發,傲骨梅香,視線交匯的剎那,終是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
慶功宴上,領旨謝恩,志得意滿地遙遙舉杯,卻未曾留意那九五至尊投來的一瞥心猿意馬。
留宿宮中,流言四起,不願令他瞧見這狼狽模樣,卻又在轎中盯著他離去的衣角黯然神傷。
西風殘照,成了籠中之鳥,卻唯獨他常來寬慰,卻又不點穿心事。
心灰意冷,一醉方休,夢中誰小心翼翼地握了他手腕,卻驚醒了一段驚世駭俗、刻骨銘心的痴纏。
爆竹聲聲,炸開寂靜中的喧鬧,是誰捂著他的耳,哽咽著喚他的名諱。
君知我心,纏綿悱惻,可卻好景不長。
帝王之命,苟活於世,娶妻生子落個尸位素餐的名聲,重病難愈,方得一見。
不負君心,應猶在耳,轉瞬間卻忘得乾淨,唯獨一個「梅」字,一筆一劃,寫得孤行己意。
風譎雲詭,轉眼又投身成了員武將,可眼中卻只有那韜光養晦的帝王,再不留心他折枝而寫的「梅」字,以及荒誕的說書。
眉目如畫,卻不流露半點喜怒。參不透,康陵那青銅鬼面后的別有用心。
一魂一魄,便是喪盡天良、不擇手段的執念所系。
猶記得別離之語——命之修短,實由所值,受氣結胎,各有星宿。
列於命格棋盤之上的,便是這下凡的星宿。
下棋之人,卻總刻意捉弄。
江彬再次睜眼時,那青銅面具已然又從他手中跌回了腳下的泥塵。有什麼,也隨著那悶響的一聲,入土為安,萬劫不復。
目光掃過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面,卻彷彿不曾認得。
熒惑星君已然從那渾渾噩噩的眼中,知曉了他已記起全部,再按耐不住性子,幾步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卻是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縱使再心高氣傲,煎熬了這些時日,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怕了那被剜去一塊記憶的茫然若失,怕了終其一生都再嘗不到那茶中苦的失魂落魄。
然而江彬眼中漸漸重聚的清明,卻凝成了冰棱,熒惑星君越想要抓住些舊日情分,它越是絕情地斷在一念之差造就的天寒地坼。
青銅面具猙獰的嘴臉,彷彿嘲笑著誰的故作鎮定。熒惑星君恨不得就此落荒而逃,可仍舊晚了一步。
「你答應過我,要令他元神歸位。」
只這麼一句,便令那高高在上的仙尊,打得潰不成軍。他退了一步,卻又逼迫自己挺立得好似即將枯萎的松柏,一絲冷笑攀上絕情的唇角。
江彬不為所動地旁觀著他因最後一條退路崩塌在夜色中的狼狽與狠戾,隨後咬牙切齒地道一個「好」字。
吳傑懷裡的小鬼,下一瞬便落在了火鳳的背上,被一團咒印束縛了手腳,絕望地喊著「叔父」。
傲睨一世的仙尊,再不多看江彬一眼,衣袂翻飛間已是駕著火鳳乘風而去。
江彬靜靜瞧著,面上無悲無喜。許久,方道了聲謝。
吳傑撿起地上的青銅鬼面,拂去上頭的泥塵:「小事一樁。」
江彬跳下輪迴盤前,曾以一事相求。那青銅鬼面,便是他依著江彬的授意尋著的,故意拋出些蛛絲馬跡,教幾位星君透露給執迷不悟的熒惑星君,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為何這般氣他?就不怕他真對文曲不利?」
江彬遙望著星漢,夜色沉靜,心如止水:「輪迴盤我跳了,鬼面我戴了,從今往後,任誰都不能再左右我。」
這已是輪迴,已是新生,他要親手斬斷這糾纏了幾世的孽緣,隨心所欲地活得清明。
沒了小鬼的如影隨形與仙尊的糾纏不清,這一季,漫山遍野的枯萎之景,更顯頹敗冷清。然而江彬卻似忘了這一段雞飛狗跳,一切如故地當他的教書先生。
吳傑仍舊拖家帶口地常來騷擾,偶爾帶著張端與王覃,教他們帶出些故人的近況,好給江彬寬慰解悶。江彬雖洗耳恭聽,卻也對此不甚在意,好似那些舊人舊事都已是別人的過往,寫進書里,譜進曲里,眾人傳唱,卻入不得他的夢境。
「你啊!這凡人倒當得比仙還洒脫!」一日,吳傑終是受不住江彬的冷淡嘖嘖搖頭道,「你就真不想知道那天上的情形?」
江彬裹著裘衣望著院落中望微搖頭晃腦地撲花,許久方悠悠道一句:「梅花要開了。」
這般答非所問,令吳傑著實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順著他目光望向遠山:「是要開了……凍不死你個榆木疙瘩!」
剛吐完解氣的一句,就被自家寧王一記眼刀甩得沒了聲音,溜進后廚給小王爺打下手去了。
臨近大雪節氣,那山上的梅花方陸陸續續地開了。天寒地凍,山路難行,私塾在冬日裡放得早些,江彬正要歸去,卻聞到一股異香。他循著那香氣,穿過僅剩枯枝敗葉的林子,來到半山腰上。
那懸崖峭壁處,果真生著一株探出半邊身子的梅花,好似俯視著凝結的河流與冰封的舊事。
然而那奇香,卻並不來自那朵朵勝雪的梅花,而出自那倚樹之人的袖間。
他回過頭,對上他的眼,映著梅花,微微一笑,一如當年,他在馬上意氣奮發地凱旋而歸。
那日後,吳傑再不敢輕易叨擾,怕撞見些不該撞見的,又被那睚眥必報的文曲告了黑狀,幾日都進不了家門。
又過了幾日,吳傑樂呵呵地撿了個熊孩子扔在江彬院牆外,背著手朗聲道:「他耗盡修為成全你們,你們就賞頓飽飯吧?」
片刻后,門吱呀開了,門口負氣要走的小包子,被一隻手提了進去。
又過了半月,吳傑拖家帶口地提著年貨來串門,就見小包子坐在院子里生悶氣,被剪得狗啃似的劉海,蓋住了眉心一道妖冶的仙印。
「嘖嘖嘖,誰教你非要來的?看他們卿卿我我,又有何意趣?」吳傑雖是苦著臉說的,那眼角眉梢泄露的笑意卻快要綳不住了,恨不能伸手揉亂那一頭毛髮。
遠遠的一個茶碗蓋飛過來,險些砸中吳傑的腦門,這才偷笑著往廚房去了。
小包子生悶氣,被擾了好事的文曲倒不介懷,風度翩翩地踱出來,故意整了整並不凌亂的衣衫:「念些舊情,也不為過。」
被如此評點的江彬面無表情地從裡屋走出來,靜靜地踩過文曲的一雙腳尖走到寧王跟前一揖:「王爺裡頭請。」
這是座上賓。
至於那眼巴巴瞧著他的一大一小,不理也罷。
王爺捧著手爐,與他商議著年節如何過方妥帖些。
牆上掛著的青銅面具,仿若呲牙咧嘴地做著鬼臉,要逗笑那苦著臉的一干老少。
這個年節,怕是太過熱鬧了些。
江彬苦惱地懷念起曾經的清靜,然,逝者如斯夫,肉包子打狗的買賣,也不失為一樁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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