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大蟲
吳傑掛著酒窩俯視著下頭呲牙咧嘴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身後的東北虎尚在酣睡,胸口一起一伏的,間或張了血盆大口打個哈欠,那食肉的腥臭味立刻撲面而來。
此處正是正德皇帝為了馴養這東北虎而建的,中間圈了圓形的一塊飼養猛獸,八尺高處則搭了圈環形平台。平日里人站在平台上,可投食,也可隨意取牆上掛著的鞭子長矛訓虎。那東北虎每每被斗得暴躁卻又撲不到平台上的正德皇帝,便會呼哧呼哧鼻子里噴氣地來回踱步。這時,正德皇帝便會心情大好道:「瞧他那樣兒!像不像某某?」
這某某,多半是得罪了正德皇帝的文官。江彬後來才知道,像顧清這樣被正德皇帝換著法子整的文官並不在少數,正德皇帝對於那些個臣子的「無理取鬧」,多也是懷著這種逗弄的態度。當然這位平日里玩得不亦樂乎的皇帝絕不會想到,他也有與猛獸如此「親近」的時候。
此刻,張忠同張永仍在神機營,江彬則帶著一干內侍站在平台之上,名為護駕,實為防著走漏風聲。吳傑隨手抽了架子上的皮鞭,對目瞪口呆的一干人道:「皇上今夜將與猛虎一斗,以震天威。」
幾名內侍怕鬧出人命,沿著牆蠕動想溜出去報信,卻被眼尖的江彬一手一個提回來。
正德皇帝面色凝重地站在中央背手而立道:「吳太醫,看在你我一同穿越的份上……」
吳傑依舊笑得溫文爾雅:「皇上說的什麼,微臣不甚明白。」
邊上東北虎適時「咕嚕」一聲,咂咂嘴,正德皇帝望著窗外一輪明月頓時愴然涕下。
正在此時,忽地外頭一陣響動,間或夾雜著呵斥聲與兵器相接聲,江彬剛想看個究竟,便有一人帶頭破門而入:「這是作甚?」
眾人回頭,便見了東廠掌印太監張銳。
東廠,明成祖於永樂十八年建。東廠的職責從聽審朝廷會審大案到監督審錦衣衛北鎮撫司拷問重犯,從監視朝廷各衙門官員的一舉一動到查看衙門每一份文件,從百姓的柴米油鹽價格到稅收繳納的情況,職能範圍早已超過所謂的「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且東廠所獲情報可直接向正德皇帝彙報,不似錦衣衛必須以奏章形式上報,故而東廠掌印太監是宦官中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雄的第二號人物。掌管錦衣衛的錢寧雖囂張跋扈,但在連錦衣衛都在監視範圍內的東緝事廠督主跟前也要禮讓三分。
這位張銳張督主的道來,讓局勢瞬間扭轉。那些個哆嗦的小太監迅速移到張銳等人身後,以示此事與他們無關。張銳看了眼站在東北虎邊上的正德皇帝,隨後將視線轉向一邊的吳傑和江彬。
吳傑面不改色道:「皇上非要斗虎,我等勸阻不得。」
正德皇帝剛要反駁,就見吳傑朝他做了個口型:「讓你不舉。」
吳傑是真有這能耐的,雖然他給正德皇帝所服的調理方子都經過太醫院的核准,但懂葯的未必識毒。
在被老虎所傷與不舉之間,正德皇帝選擇了前者。他挺直腰板朝前來救駕的張銳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張銳站著不動,正德皇帝低聲呵斥道:「你反了不成?」
張銳還想說什麼,正德皇帝手揮得更勤了。張銳無奈之下唯有瞪了吳傑與江彬一眼,帶著人馬走了。然片刻后,錢寧帶著十幾名錦衣衛匆忙前來,顯然是張銳授意來護駕的。
錢寧也是聽命行事,怕拂正德皇帝的意,雷聲大雨點小,裝腔作勢地「救駕」一番,便退到了一旁去了。吳傑見「救兵」也不過如此,袖子一揮散出一層粉末。那熟睡的猛虎立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霎時間,一片寂靜。
東北虎先抖了抖耳朵,隨後緩緩睜開了眼。
原以為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的正德皇帝望著那對嗜血的金眼時,立刻一蹦三尺高:「快拉我上去!」
本來那老虎還有些睡眼惺忪,被正德皇帝這麼一吼,立刻清醒了。聞著正德皇帝身上味兒便知道他是平日里總耍弄它的那位,尾巴一甩就大吼一聲朝正德皇帝撲去。
幸而正德皇帝自幼習武,反應迅速地就地一滾躲開這致命一擊。那東北虎卻一扭身再次向正德皇帝撲來。正德皇帝左躲右閃,一蹬腿在東北虎撲上他前險險地倒勾住平台垂下的用來訓練東北虎跳圈的大鐵環上。這鐵環是正德皇帝平日里訓虎用的,此刻倒是救了他一命。下頭的東北虎撲了幾次倒吊在鐵環上的正德皇帝未果,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然而這鐵環並不固定,此刻承受著正德皇帝的重量,晃悠間咯吱作響。
早就嚇傻了的錢寧此時才反應過來,大喝一聲「救駕」,幾個內侍早腿軟了,而他身後的幾名錦衣衛雖想立功,卻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
那鐵環離上下都有些距離,連接著鐵環的鐵鏈也並不牢固,萬一拉不上來鏈子又斷了,這後果不堪設想。錢寧看自己幾名手下都在那兒猶豫,頓時覺著顏面掃地,一抬腳踢下去一個。
那錦衣衛嚇得本能一抓,恰巧也抓住了條堅硬的……一低頭,就見了了朝他苦笑的正德皇帝。
「咔嚓」一聲后,二人一同墜地。
那下頭的東北虎早就侯著了,一聲咆哮就朝二人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刀架住了那腥臭的血盆大口。東北虎咬住刀也不肯鬆開,直起身就往前撲,前來救駕的江彬雙手支刀,弓步因太過用力而微有些顫抖。眼看要抵不住了,江彬忽地鬆了力道,往旁邊一閃。那東北虎立刻朝前撲去,江彬趁機一躍到它後方,對著後腿就是一刀。
東北虎一聲哀嚎之際,江彬扛起正德皇帝拽住吳傑甩下來的幾根腰帶纏在二人腰上。吳傑和急得團團轉的錢寧及幾名錦衣衛立刻使勁向上拉。
本來兩人已快被提了上來,卻未料那猛虎因被江彬傷著而怒吼一聲發了狠地向上一躍,一爪子抓在江彬背上,江彬悶哼一聲,那猛虎落地後知再夠不著,一扭頭朝著之前被錢寧推下去的年紀輕輕的錦衣衛撲去。江彬一見立刻將刀扔過去直直插在東北虎跟前。東北虎略一遲疑,江彬已落回場中,將那錦衣衛往身上一扛,奮力一躍再次拽住半空中的腰帶。
「拉!」
江彬一吼之下上頭立刻用足了吃奶的力氣將三人提了上來。到達平台時,驚魂未定的眾人終於都喘了口氣。
作為始作俑者的吳傑立刻過來查看三人傷勢。所幸,正德皇帝和那名錦衣衛都未傷著,只江彬一人背上掛了彩。
正德皇帝緩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話,錢寧已馬後炮地抽刀一指道:「你等使皇上涉險!該當何罪?!」
正德皇帝抬了抬眼皮:「錢寧……」
錢寧立刻換上一臉忠心耿耿,卻聽正德皇帝道:「明日起,你去守詔獄……」
錢寧的刀「哐」地砸在地上。
受驚了的正德皇帝立刻被護著回到房裡休息。正德皇帝嫌吵,讓他們都退下了。江彬也想跟著走,卻被正德皇帝叫住:「傷怎樣了?」
「已醫治過,並無大礙。」
正德皇帝起身,上前一步道:「吳太醫人呢?」
江彬退後一步:「太後傳喚。」
正德皇帝又上前一步:「傷我瞧瞧。」
江彬又退後一步:「臣怕污了皇上的眼。」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將江彬按到床榻上便扒了衣服瞧。江彬背上的傷不深,卻甚為猙獰,正德皇帝心下不忍,替江彬披上外衣道:「要什麼賞賜?」
江彬立刻跪道:「臣不敢。」
正德皇帝扶了他道:「錢寧有的,都給你如何?」
江彬對上正德皇帝鷹隼般的眼,心中一跳,忙低頭道「不敢」。想了想又掩飾道,只求回宣府幾日。
正德皇帝自是應允。
門在身後合上后,江彬腳步虛浮地低頭走了好一段。
張忠讓吳傑、張銳配合著他演的這齣戲並不高明,正德皇帝顯然看出了端倪,卻還是順了他們的心,貶錢寧去詔獄。這之中,有太多江彬想不明白的地方。
翌日,號稱是張忠一黨的吳傑,被睚眥必報的正德皇帝指派去南昌府替寧王治療嗽喘。
寧王朱宸濠,其高祖寧獻王朱權為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傳言他孤僻殘忍,於府邸蓄養死士,強奪田產,劫掠商賈,是個霸道蠻橫的藩王。正德皇帝將吳傑扔給寧王治病,在旁人看來無異於判了極刑。
那日,寧王朱宸濠歸來,便見了吳傑抱著自己五歲半的兒子在院子里曬太陽。朱宸濠眉頭一皺,朱孟宇小臉上的笑立刻枯萎下來,心驚膽戰地叫了聲「父王」。吳傑回過頭來,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回來了?」
朱宸濠不搭理,徑自走進書房。還不懂掩藏情緒的朱孟宇苦悶地耷拉著腦袋。
吳傑摸了把那嫩得能擠出水的小臉道:「你爹就這性子。走,捉雀兒去!」
朱孟宇畢竟是孩子心性,此言一出便又眉開眼笑。
書房內,朱宸濠沉著臉看窗外二人遠去,本就冷若冰霜的模樣,此時更令人覺得不寒而慄。他天生患有嗽喘,初秋更是發作時節,正德皇帝讓吳傑過來,名義上為防患於未然,實則無異於在他身邊安插了一個眼線。
「王爺,不如屬下宰了這個禍患?」自幼跟隨朱宸濠的侍衛張錦憤然道。
「還不到時候。」朱宸濠轉過身,擋住了半邊光亮,「之前讓你查的……」
「那江彬是宣府前衛人,幼失雙親,由叔父江梓卿撫養成人,武試后得了個蔚州衛指揮僉事,因鎮壓亂軍有功,賄賂錢寧得見那狗皇帝,升為左都督。」
朱宸濠籠在袖下的五指收緊又鬆開,踱步到張錦跟前道:「查一查他那叔父。」
「是!」
「張沖那邊籌備得如何?」
護衛指揮使張沖是張錦兄長,不同於張錦自幼便跟著寧王,他算是半路出家,因了張錦引薦方被調任至寧王府。
「已尋著那識得廣西土官狼兵的結拜兄弟!」
朱宸濠點頭,讓張錦出去,隨後負手立於窗前,望著這片世世代代都屬於他,也囚禁著他的封地。
那一日,直到天色擦黑,吳傑和朱孟宇才又出現在朱宸濠跟前。雖出不了寧王府,但寧王府的院子也足夠兩人玩的。朱孟宇的小臉上幾道貓鬍子似的痕迹,指甲里也都是泥。坐在桌邊看書的朱宸濠瞥了他一眼:「弄乾凈。」
吳傑看看桌上幾道沒動過的冷盤,知道朱宸濠在等他們,抱著朱孟宇凈手后便也一同坐了。僕從過來擺碗筷,卻偏偏少了吳傑的那一副。吳傑抬頭看了朱宸濠一眼,朱宸濠自顧自地夾菜。朱孟宇的視線在兩人之間兜了個來回,隨後將自己的碗筷推給吳傑道:「吳太醫先吃。」
吳傑笑了,將之前還喊肚子餓的小孟宇抱到腿上,夾了一筷子剛端上來的魚遞到他嘴邊:「你先,我不餓。」
朱孟宇眨眨眼,乖乖張了嘴,一口將魚肉含了進去。吳傑動作輕柔地替他擦嘴,卻聽「啪」的一聲,一雙筷子被拍到桌上,朱宸濠拂袖而去。
吳傑忙給朱孟宇使眼色,朱孟宇心領神會地從吳傑腿上跳下來,追著他爹到了書房。朱宸濠知道朱孟宇跟過來,但也知是吳傑授意,心裡憋著一股子氣。朱孟宇站在背著手的朱宸濠身後,小小的一隻,恨不能被那拉長的影子給遮掩了。
還是朱宸濠沉不住氣,先開口道:「『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
朱孟宇一愣,沒想到朱宸濠會考他背書,硬著頭皮接道:「不戰而……而……」
「而什麼?」朱宸濠回過身,逼視著那張滿是惶恐的小臉。
朱孟宇將頭埋得低低的,吳傑來的這半個月里,他幾乎荒廢了學業,整日跟著吳傑在王府里玩樂,明知父王會不高興,卻仍抵不住誘惑……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朱宸濠知道他答不出,自顧自接上,隨後上前一步拽住朱孟宇胳膊怒道:「如今,他想不費一兵一卒便毀我十年經營……你倒還樂在其中?!」
朱孟宇被朱宸濠突如其來的質問嚇得倒退一步,腳一軟跪下道:「請父王責罰……」
「責罰?」朱宸濠冰冷的視線掃過朱孟宇憋紅的小臉,「你錯在何處?」
朱孟宇說不出,盯著自己靴子。
朱宸濠冷笑一聲,加重手上的力道:「你可還記得你祖父的遺訓?」
朱孟宇一想到那些個他無法理解的宏圖遠志便覺得心慌:「在這裡一輩子……有什麼不好……」
剛說完就聽了「啪」的一聲,雕成卧虎的玉硯被掃落在地。斷裂的虎頭瞪著跟前這個「不孝子」,令他抖得篩谷似的。
朱宸濠胸口起伏著,已是氣急。還待再言,卻忽地捂住心口跌坐在身後的圈椅上。朱孟宇一見慌了神,立刻嚷著叫護衛。吳傑、張錦聞聲帶著一干護衛衝進來,只見蜷著身子的朱宸濠臉色蒼白,喉嚨里發著「嘶嘶」的響聲。
吳傑知是嗽喘發作了,撥開人群走到朱宸濠身旁道:「都出去!」
「大膽!」張錦抽刀一指。
吳傑看看臉色慘白大口喘息著的朱宸濠,又斜睨了一眼張錦戳到眼前的刀尖,最終嘆了口氣,扶著朱宸濠的背,一彎腰,一低頭,四片唇貼在了一處。
霎時間,鴉雀無聲。
就連小孟宇也獃獃望著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吳太醫,將他的寧王爹抱在懷裡當乾糧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