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余千燁---上
夏秋之間風光正好,天高雲淡,山清水秀。
太虛院里,山腳湖畔的一間竹舍中,溫潤中略顯低沉的聲音正在說講符籙之道。二十名學子有男有女,年齡在十四五到十七八歲之間,都聚精會神的聽看著前面那名年輕男子的講解和演示。
一個時辰后,年輕男子停住說講,起身出了竹舍,沿著竹林間的小道離去。
兩名女學子坐在一起拿著玉板交流今日所得,片刻后攜手起身,出去慢跑一小段路才輕聲喚道:
「先生,余先生。」
「余先生,請稍等。」
小道前面也行來三名少年,為首一人眯了眯眼睛,曼聲道:「余先生,傷還沒好嗎?」
余千燁本正沿著小道左邊徐徐行走,聞聲頓住腳步,看了一眼前面三人,沒做理會,又轉身看向後面兩名女學子,微微的笑道:「是你們,有何事?」
那兩名女學子一個名為葉雨,一個名為何依霜,資質都不算上佳,學習制符卻最是努力。她們大膽的看了余千燁兩眼,臉色微紅的低下頭,跑到近前,奉上一個小瓷瓶,不太好意思的道:「余先生,我們這段時間積累了一些問題想向您請教。這是一瓶補氣丹,還請先生不要嫌棄。」
余千燁沒有推拒,接過瓷瓶收進袖中:「你們問。」
葉雨、何依霜二人鬆了口氣,連忙拿出各自的記錄玉板,指出難題小聲請教。
三名十七八歲的少年也走到近前,見余千燁視他們如無物,為首那人轉頭對同伴道:「瞧瞧,咱們余先生哪怕傷到走路都喘,眼睛也看不到故友到來,可這鼻子啊,嘿,也還能聞到兩朵花香呢!」
葉雨二人聞言羞怒,轉頭瞪向他們。
她們認識這三人,為首那人叫呂華采,其姐夫是第十隊護院的小隊長,另外兩人是孔星和文輝,兩個欺軟怕硬的小人。呂華採的姐姐本來是這間竹舍的符籙之道先生,因為時常敷衍了事,被學子告發,隨後便被罷免,由余千燁頂替。然後呂華采就時常帶著兩名跟班過來譏諷挑釁。
余千燁抬頭,看著呂華采,笑道:「原來你是我的故友,還請稍候,容我為學子講解難題。」
呂華采斜睨了他一眼,一副欺他傷重病久的模樣,心裡卻是皺眉:被我譏諷這麼久,居然還不動氣?表面上仍是氣勢凌人,懶懶的道:「也好,我們大人大量,就在旁邊說話等你。你也承認咱們是故友,故友有困難,你應該鼎力相助吧?我們是小學子,你是大先生嘛!」
說完不等余千燁回應,他便帶著兩名跟班走到一旁。
孔星和文輝笑嘻嘻的交頭接耳:「有些人啊,空有修為,卻是個糯米包子。」「少見,少見!」
葉雨二人都為余千燁不平,臉現怒色,轉頭斥道:「你等卑鄙!若不是余先生經脈重傷,修行難以為繼,無法與人動手,你們誰敢過來挑釁胡說?你們無非是要激怒先生,待到先生準備出手懲戒你等時,你們再招來護院小隊長顛倒黑白!你們言語侮辱先生,我們必向羅護法告發你們的惡行!」
羅護法是法力高強的女修,為人公正,非常愛護太虛院里的女學子。
孔星和文輝嘀咕:「小娘皮,我們又沒說你們,羅護法才懶得理會男先生有沒有被挑釁。」
葉雨大怒:「你說什麼?當我們怕你不成?」當即取出法劍在手,抬手指向孔星二人。
何依霜也取出法劍握在手中,站在余千燁身前相護。
呂華采冷笑著斜睨她們。孔星和文輝也不吱聲,抱著膀子擠眉弄眼。
余千燁淡淡的笑道:「理他們作甚?收心斂神,我來講,你們記。」
何依霜回身向他行了一禮,低聲道:「余先生,我們今日不麻煩您了,您先回去歇息吧。」
余千燁擺擺手道:「無需如此,你們節省下來一瓶補氣丹也是不易,總不能平白贈我。我在哪裡都是一樣,故友尋我,總能尋得到的。」他從袖中取出一道符籙,「要不要動用隔音符?」隔音符成品與講說時演示的粗陋符籙不同,繪製時比較繁瑣,需要耗費的法力也多。
葉雨忙道:「不用不用,您繪製符籙成品不易,不能浪費在這裡,我們只當身邊多了三隻蚊蟲。」她們收起法劍,不再理會呂華采三人,以法力凝聚於指尖,邊聽余千燁講解,邊在玉板上記錄。
孔星撇嘴道:「牙尖嘴利。」
道旁的竹林之中不知何時多了兩人。
那兩人身體周圍有玄妙的光暈籠罩,無聲無息,讓旁人無法察覺到他們的存在。兩人中,一為青年,英偉俊朗,神情複雜;一為少年,唇紅齒白,緊咬牙關,眼底說不清是怨恨還是悲怒。
他們目光所向,看的都是余千燁的側影。
余千燁只有二十來歲年紀,相貌英俊,溫文爾雅,站在綠竹旁邊向兩名學子說講疑難,黑眸沉靜如水,恬淡溫和,頎長精瘦的身形被青袍包裹,青袍隨風微動,宛如玉樹臨風。
少年看著余千燁,過了半晌才沙啞的低語:「堂堂星相門真傳,竟被三隻小跳蚤譏諷欺辱,怎麼還有臉活在世上?怎麼不幹脆一頭撞死!」他死死的盯著余千燁,眼睛微紅,突然從腰間法囊里取出一道符籙藏在袖中,咬牙恨道,「即便你已經落得如此可悲下場,我也絕不容你再活在世上!」
青年低聲道:「稍等,需得給他留些臉面。他畢竟將你養大。」
少年眼圈一澀,喝道:「他教養我八年,為的卻是騙取我的信任,以便謀奪我父的至寶!我父常年閉關,對人冷淡,唯獨視我如寶。師兄你也說過,我父一心修行,你又不能常年住在山上,我父才會收他為徒,令他照顧我的衣食起居。他卻欺師滅祖,又與師兄你斷絕道侶契約,你還幫他說話!」
青年怔怔的看著余千燁,勉強笑道:「他斷絕道侶契約,自身承受反噬,未曾牽連到我……」
「那是因為我父親在旁邊阻止他,他強行斷絕契約才沒有牽連到你!」
少年壓抑的怒道,「他毒殺我父親,抽取我父親神魂,逼問至寶所在,然後逃走,我當時就藏在寶座後面!我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眼睛可以騙人,氣機無法騙人,幸虧他養我八年,我死也能感應出兇手就是他余千燁本人!若非我父親暗中將我制住,我必定已經跳出來與他拚命!」
少年說話極恨,身體微微顫抖,卻沒有立即衝出去動手,而是紅著眼睛死死的盯著余千燁。
他們的身影和聲音全都被周圍的光暈遮掩著,竹林之中的蟲鳴鳥語依舊悠閑起伏。
呂華采肆意的盯著余千燁的臉龐眉目,咽了咽唾沫,緩緩的笑道:「像我這種連繪製符籙成品都難以為繼的老實小學子,一直都被學院保護得太好,還不知道最近外面有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呢。」
文輝大笑道:「我知道!我聽說,『雲煙符舍』和『赤雲丹閣』都被滅門了!」
孔星驚呼:「啊!是嗎?糟糕了,我記得余先生經常去這兩家售賣符籙和丹藥吧,這兩家被滅門了,余先生豈不是收益大減?恐怕以前在那裡託賣的符籙和丹藥都收不到靈石嘍!可憐,可憐!」
文輝一臉誇張的悲傷,嘆道:「是啊,余先生真是可憐。唉,修行出了岔子,經脈重傷,難動法力,收不到靈石還是小事,要是沒有地方去購買珍貴的療傷靈藥,那可就要危及性命啦!南斗小洲一直混亂不已,與兩方界域也關係不睦,也就是咱們太虛院周圍安全一些,其它地方誰敢亂走?」
孔星故意問:「太虛院周圍有幾家符舍和丹閣?」
文輝道:「只有『雲煙符舍』和『赤雲丹閣』。」
孔星道:「咦,不對不對,我記得還有其它符舍和丹閣來著,叫什麼,叫什麼……」
文輝道:「那些都是小店鋪,名字連你都記不住,哪有珍貴靈藥可買?余先生以後該怎麼辦,太虛院可不是救濟院,如今余先生只能勉強講說道理,連演示都有些費力,若是傷重到連演示符籙的法力都使不出來,那可就要被請出學院啦!外面那麼亂,哎呀,我真是擔憂,真是擔憂!」
孔星問呂華采:「呂師兄,您說難道帶『雲』字的閣舍都跟那『殘楓子』有仇不成?他屠殺所有青壯不算,還廢去所有幼童的修行根基,那麼兇殘陰狠的毒手,怎麼還沒被強者找出真實身份!」
呂華采臉色微變:「收聲!那位『殘楓子』來去無蹤,至今不知是誰,你們也不怕禍從口出!」
孔星和文輝見他眼含笑意,知道他是故意,便繼續嘻嘻哈哈。
葉雨二人聽得又怒又驚,難以收斂心神,見余千燁溫雅如舊的向她們講解難處,她們才努力專心聽講。問了四五個問題后,她們再不願把余千燁拖在這裡聽那三個小人的陰陽怪氣,便起身匆匆告辭,卻沒有走遠,生怕呂華采三人落井下石,趁著余千燁難以動用法力而欺辱於他,她們互相使了個眼色,便停在不遠處的道旁,坐在青石山,一面互相驗證剛才所學,一面分心看著他們。
呂華采三人站到余千燁身前,以故友之名討借靈石。
余千燁對他們的刁難恍若未聞,問呂華采道:「你表兄也是精通符籙?」
呂華采哼笑,咄咄逼人的揚眉道:「比你強!我姐本來想要讓位給他,你卻硬擠進來!」
余千燁泰然自若,笑道:「若比我強,他大可向我挑戰符籙之道,在制符手段上勝了我,我自會讓位與他。他不曾來挑戰我,你卻三番兩次過來為難,究竟是何道理?我傷病之身,散修之人,無依無靠,如今只以先生資格賺取微薄的靈石靈丹續命,你將我排擠走,我豈不是要餓死?」
呂華採下意識的掃了眼他的身體和面龐,想及某種情況,不由喉嚨發乾,索性擺出好色之徒的模樣氣他,眯眼道:「咱們是故友嘛,我正巧還缺個爐鼎,看你尚有姿色,不如你從了我?」
孔星和文輝二人幫腔笑鬧。
余千燁神情淡了下去,還是笑著:「你這種心思未免歹毒了些。」
竹林中,少年勃然大怒:「找死!就算要欺辱他,也該是由我來,這些跳蚤算是什麼玩意!」
青年也寒眸看了呂華采三人一眼。
少年運轉法力,勉強斂去怒容,隨即竄出竹林,作歡喜狀,道:「千燁哥!你果然在這裡!」
余千燁一怔,轉頭看他。
少年見他滿眼都是不敢置信的驚疑和喜悅,心頭頓時一酸,眼角也瞬時濕潤,隨即卻是更為悲恨,咧嘴笑道:「千燁哥,我是余熠啊!你下山時我九歲,現在我都十二啦!」他眼圈通紅的跑過來,「千燁哥,我找你三年多,我真是好想你!想得要死!」
呂華采三人見他跑來,慌忙後退躲避,只因那少年一身法力威壓重得令他們膽寒。呂華采心驚肉跳:此人什麼來頭?小小年紀,難道竟會是開闢了靈池的強者?余千燁與他是什麼關係?
余千燁笑起來,眼中朦朧一片,張開手臂,抱住他,低聲笑道:「小余熠,你居然敢來找我?」
余熠抱緊他,悶聲道:「為何不敢?」又道,「那三個跳蚤敢欺負你,我幫你打他們。」說話間頭也不抬的一揮手,一股法力蓬勃而出,將正欲溜走的呂華采三人拍得躺在地上不能動彈。
余千燁拍拍他的後背,啞然笑嘆道:「我被師尊逐出山門……」話未說完,他突然神情一滯。
余熠瞬間后竄三丈,厲聲喝道:「余千燁!你當日叛逆,害我父親,可曾想到自己也有被反戈一擊的時候?我找你三年,為的就是在這一天這一刻,親眼看看你在裝模作樣時栽在我手上會是什麼表情!」他指著余千燁,身體繃緊,氣勢如刀,剛要變聲的嗓音卻帶著略顯凄厲的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