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夕崖
余千燁的真靈在羅漢舍利的護佑下,沒入少年的頭腦中之後,神志便開始蘇醒。
他的本我、本性、記憶全都完好無損。
而這個名為風夕崖的少年,因為真靈已經破碎,沒有了自主神志,正是即將消亡的時候,但在羅漢舍利的微光中,它沒有繼續消散,而是自發的緩緩融入到他的真靈之中。
就像是化身破碎之後回歸融入到本體之中,從此與他同在。
余千燁有些道行,道心清明,神志剛一復甦,他立即就明白了自己正在經歷著什麼。
有附體的驚疑。
有新生的歡喜。
明明莫名其妙著,卻偏偏還有一種深深的原來如此的恍然感。
他的情緒複雜之極,卻並不混亂。隨即,他重又沉靜下來,道心依舊清凈明白。
吸收融合完畢之前,他還無法掌控新的魂魄和肉-身,只能謹守真靈本心,不得不細緻入微的體驗著風夕崖的人生,感受著風夕崖的感情,一點一滴,纖毫不漏,真切如同實際。好像風夕崖真的本就是他的一道化身,他也是真的曾經藉助這道化身,親自活了這段名為風夕崖的十七年。
他經歷著自己名為風夕崖時的幼年、童年、少年、歡喜、悲痛、情動、茫然、痛苦、反噬、消亡……陡然驚醒,哪怕回頭再看,他也依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轉世投胎過,風夕崖就是懵懂中的他。
他依然是他,他的真靈依舊完美無瑕,沒有任何多餘的累贅。
只是他的人生經歷中多了這麼一段真實的十七年時光。
像是夢醒睜眼,水到渠成,一切都契合無比,自然而然,沒有絲毫障礙,平靜得有些過分。
他重新清靜下來,便有簡單卻深刻的明悟:
雖是附體,但在這種特殊情況下,他也相當於是投胎轉世了。他那段名為余千燁的人生已經結束,塵封在他的記憶中,成為他的過去和前世。而他的現在和今世,將繼續他這段名為風夕崖的人生。
他是風夕崖。
現在和以後,過去和從前,在冥冥中的命運里,他都會是風夕崖。
……
慢慢的,他開始感知到自己的魂魄和肉-身。
這是他完全復甦的徵兆。
此前,原本的他強行斷絕了自己與寧霄的道侶契約,法則反噬傷到原本的真靈,並且理應會波及傷到他的魂魄。但他的魂魄當時被那一縷黑煙凍結凝固。雖是凍結,卻也產生了變相的保護效果。那縷黑煙有著深奧的玄妙,它不足以抵擋住法則的反噬,卻能與法則反噬的餘波兩相抵消。
如今黑煙消散,他即將復甦,如果忽略掉臉上的皮肉傷,他整個身魂都可以說是安然無恙。
他道心穩固,靈台清明,沒有急躁,也沒有遲疑,專註的用真靈感知著魂魄和肉-身。
一切都像之前的吸收融合一樣,平靜得如同水過明鏡台……
他帶著新生的歡愉,平靜的等著自己完全復甦的那一刻。
但是突然,隨著他對魂魄和肉-身的感知,本來護佑在他真靈外面的羅漢舍利的聖潔光芒一下子漫延開來,瞬間包裹住他的魂魄和肉-身,與此同時,他的腦海深處也響起一個渾厚溫和的聲音……
他微微一驚,聽著聽著,有個猜測,卻不敢確定。
那人究竟是誰?
許久許久,羅漢舍利的聖潔光芒縮回到他的真靈外面,他能察覺到,那聖潔的光芒黯淡了一分。
他清醒過來,越發的驚疑不定著。
不是驚疑於羅漢舍利的聖潔光芒為何會黯淡,而是驚疑於那個對他自稱「為父」的男子的身份。
那人喚著他如今的名字「夕崖」,對他自稱「為父」,似是此身的父親,就連語調也與此身那位已經離家五年至今未歸的父親十分相像。但是,他能確定,這個聲音並非來自於此身的父親!
他無論是名為余千燁時,還是現在名為風夕崖的十七年半,都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
可是現在,這個聲音極為突兀的從他腦海最深處響起來,像是本就藏在他的真靈里,就在此時此刻一下子引動起他魂魄本源的共鳴,讓他的真靈都微微悸動,讓他始終清凈的內心都酸澀起來。
他想要得到確定,在腦海中怔怔的問著:你是誰?
自然沒有人回應他,那只是他曾經聽到過的話。只是他不記得自己究竟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在誰的身邊聽到過。他想起自己轉世前,遇到師尊前,八歲前的那段空白記憶。
是在那時聽到的么?
就在這猜測和怔愣中,他宛如受到一種可以安心的安撫,慢慢的在不知不覺中再次沉睡過去。
沉睡無夢,只有一道法訣從無到有,從模糊到清晰,漸漸的烙印到他的腦海中。
只是一道法訣,不是修行功法,不是殺敵秘術,只有輔助作用。
渡青,納陽,「青陽聖訣」。
……
「哥,再喝一小口。」
輕柔的聲音低低的響在耳畔。
他感覺到下顎被輕輕捏著,唇上貼過來一隻溫暖的勺子,緊接著,清甜的葯湯一點點流入口中。
他知道這是他此生的妹妹,風佳妍。
他沒有感到任何陌生,風佳妍十五歲,相處十幾年的記憶在他腦中纖毫畢現。
他輕輕睜開眼來。
風佳妍見他清醒,驚喜的低喚了聲「哥哥」,略微紅腫的雙眼頓時又流出淚水。
如今的風夕崖仍舊是她的兄長,血脈、魂魄全都沒有改變,記憶、親情也全都沒有消失。
風夕崖看著她,幽黑的雙眸沉靜如水,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輕聲道:「妹妹。」
「嗯。」風佳妍歡喜得止不住哽咽,抿嘴應著他,眼淚簌簌的掉。她把靈藥清湯用勺子舀著,一點點餵給風夕崖喝下,手腕保持著平穩,同時也悄悄用法力把眼淚蒸干,免得兄長為她擔憂。
風夕崖問道:「方星詠沒有再派人上門相逼吧?」
方星詠是方家四少爺。方家背景深厚,幾代人中都有強者,在夏山州里是首屈一指的修行大族。方星詠在方家據說是極受寵愛的,他命人帶著財物禮品上門,擺出一副禮數十足的模樣,其實根本不講道理,他說要收風佳妍為姬妾,還是沒有名分的那種,風夕崖再不同意,又有什麼力量抵抗?
「沒有。」風佳妍壓著哽咽的顫音,強笑道:「哥哥不顧兇險,救了寧惜琳的一身兩命,裕書侯府自然要派人去方家說和……哥,你醒來就好,先別說話了,你臉上的傷還沒有結疤呢。」
風夕崖便不再說話。
他喝著靈藥清湯,暗自捻訣默默掐算,隨即明白:原來已過七天了。
他現在只有凝元境界第二層的修為,但他真靈未改,記憶完好,道意境界仍在。像「胥真靈卜秘術」這類不依仗於法力,全靠意境和道行才能施展的秘法,他還能輕鬆的施展出來。
他以此身氣機為線索,默算片刻,大致推算清楚了自己昏迷的這幾天里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低聲問:「妹妹,我的寶符呢?寧霄來過嗎?」
風佳妍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和悲涼,低頭掩飾下去,「哥,告訴你莫要說話,你怎麼還說?你先養傷才最要緊。你臉上這道傷口極深,傷口中有陰寒的氣息無法驅除,至今才剛剛消腫……」
風夕崖微笑道:「我知道,無礙的。」喝了一口靈藥清湯,輕輕偏頭不願再喝,「我昏迷幾日了吧?靈藥喝了太多,沒能及時消化吸收,我現在氣血過於充盈,再喝下去,我怕是要流鼻血了。」
「才不會,我一直幫哥哥留意著。」風佳妍把自己的情緒平復下去,抿嘴勉強笑著,拿著勺子還要再喂,「哥,你說話時臉上痛得厲害么?」她看著風夕崖側臉的傷處,掩不住的心疼和憂慮。
「臉上不痛。」風夕崖又偏了偏頭,「真不喝了。」
「嗯,好,不喂你了。」
風佳妍喜於兄長清醒如常,連日來的揪心惶恐慢慢散去,長舒一口氣,把葯碗放到一旁。
「妹妹,我斷絕道侶契約之後,怎的沒有受到反噬?我的寶符呢?」
風夕崖要確認一下剛才的推算。
「寶符已經碎了。」風佳妍低聲道,想著兄長已經問了寶符和寧霄,瞞是瞞不住的,她只好說道,「聽裕書侯府派來的修行者說,幸虧哥哥那日帶著祖父留下來的寶符,強行斷絕道侶契約的反噬大都被寶符抵擋了過去,還有那道碎冰的陰冷氣息凍結魂魄,哥哥才因禍得福,沒有傷到神魂。」
她小心的留意著風夕崖的神情,「可惜,寶符擋劫之後就碎掉了,裡面的玄妙也消失了乾淨。」
「是可惜了。」風夕崖神情平和,又問,「寶符碎片呢?被寧霄拿去了?」
「哥哥知道?」
風佳妍一怔,她知道兄長對寧霄情深意重,之前就怕兄長想起寧霄和道侶契約時傷心難過,才想要暫時避開不談,現在見他淡然處之,還以為他是強裝無恙。但說已經到這裡,她不得不說下去,「萬凱和柴記銅把哥哥帶回來的時候,寶符碎片還在哥哥懷中。第二天寧霄卻派人過來,把寶符碎片全都要了去,說是能夠抵擋法則反噬的寶物十分罕見,高旻賢對此有些好奇。」
高旻賢是裕書侯高瑞的第三子,雖是庶出,卻非常得高瑞的喜愛。寧惜琳便是嫁與了他。
萬凱和柴記銅則是那天給風夕崖划船的健仆。
風夕崖微微頜首:「寧霄只是派人來的?他自己沒來看過我?」他選擇這個對此身原本的他來說理應最敏感的話題,為的是要讓妹妹知道,他已經有了改變,至少不會像原來那樣優柔深情了。
「只是派人來的,他自己一次都沒有來過。」
風佳妍聲音不高,想著既已說了,便不妨狠心說出實話,免得兄長被逼到這種地步之後還對寧霄心存情意念念不忘,「寧霄絕非善人,哥哥跟他斷絕了道侶契約,是福不是禍。祖父在時,寧府屢次有求上門,祖父哪次沒有出手相助?還不都是看在寧霄與哥哥你簽了道侶契約的份上?」
她想到寧霄說過的那些話,儘管按捺著情緒,卻依然恨意難平,「祖父去后,寧府何其無恥!寧霄此前又是軟語央求,又是深情款款,又拉了寧惜琳來趁機逼迫,只為騙得哥哥強行斷絕道侶契約,他自己好去另攀高枝,全然不顧哥哥會遭受何等可怕的反噬。他哪裡還是個人?」說完想到兄長是為了救她而去寧惜琳姐弟面前求肯和斷絕道侶契約,不禁愧恨莫名,忍不住再次流出淚來。
風夕崖半晌沒有說話。
他名為余千燁時斷絕了一次道侶契約,如今又是斷絕了一次。
談不上傷懷,但也難免略微有些感觸。
風佳妍見他沉默不語,頓時懊悔自己衝動,生怕兄長被刺激得難以接受,連忙又道:「哥,我聽寧府那人說,寧霄也承受了一些法則反噬,他沒有寶符擋劫,神魂受到一些創傷,正在府中閉關療傷。許是他知道哥哥你有寶符護佑,神魂未被傷到根基,他自己又無顏見人,才沒來親自看望哥哥。」
風夕崖微微的笑起來:「妹妹擔心什麼?當我還醒不過來么?是我以前愚笨軟弱,被他騙住。」
「才不是!哥哥哪裡愚笨,又哪裡軟弱了?是寧霄陰險狡詐卑鄙無情!」在風佳妍眼裡,自從祖父去后,一直保護著她,讓她可以安心修行的兄長才是最勇敢的。她仔細看著風夕崖,心道:哥哥若是軟弱,豈會強行斷絕道侶契約,豈會冒死去救寧惜琳?只是哥哥的確是過於重情了……
風夕崖輕聲嘆道:「妹妹莫要再為我擔心了。我是黃粱一夢,荒謬一場,如今已經醒了過來。我被道侶契約反噬,再被黑煙凍結魂魄,昏迷這幾天,感覺有些明悟。我的修行功法十分特殊,極為看重領悟,經此一事,以前晦澀難以領悟的地方都有豁然開朗之感,對我而言,未嘗不是因禍得福。」
「哥哥當真這麼想?」風佳妍見他的確沒有半點傷懷模樣,驚喜的小聲問。
風夕崖仍是笑:「我以前面對寧霄時,要軟弱卑微到何種程度,才會讓妹妹至今都不敢信我?」
風佳妍聽到這話,再看他豁達平和的眼神,終於確認他不再情牽寧霄身上,想要笑,卻又流出淚來:「寧霄看不到哥哥的好,以為哥哥難以修行,還當哥哥配不上他,他就是個目光短淺的鼠輩!」
風夕崖伸手給她擦了擦淚,道:「我妹妹是水做的么?別哭,被人看了笑話。」
風佳妍輕輕拍開他的手:「誰會看到?我把萬凱、柴記銅、安成他們都打發去修行了,屋裡只有我一個。哥哥以後出門,要帶著他們三人,不要離開他們太遠。我再不能容忍哥哥受傷昏迷了。」
風府的下人本就所剩不多,風佳妍之前過來喂風夕崖喝靈藥清湯時,為了清靜,也為了不讓人看到她掉眼淚,屋裡沒有留僕從在。現在他們兄妹倆說話便沒人打攪。
風夕崖一面與她說話,一面細細的思量著此時的處境:
方星詠囂張跋扈,為人兇惡,一直都順風順水的慣了,這一次受阻,必然懷恨在心,不會罷休。
強行斷絕道侶契約之後,與寧府的關係是徹底一刀兩斷了。這種情形,一般都是「哪怕我不視對方如敵寇,對方也會認為我視他們如敵寇,然後心安理得的視我如敵寇」的趨勢,不得不防。
裕書侯府是寧府的靠山。祖父留下的寶符破碎后,玄妙盡消,就讓他們複雜化的研究去吧。
妹妹外柔內剛,心高氣傲,刻苦修行,不會去見外男,怎會突然被方星詠看上?此事大有貓膩,應當細細推算。也應想辦法為妹妹洗去此前被方星詠看上調戲的污衊,並想法子杜絕方星詠的威脅。
還有自己,靈根著實特殊,幸虧得了「青陽聖訣」,修行方面要從頭規劃……
風夕崖暗暗思量著,看著眼前懂事的妹妹,偶爾會想到余熠,但那是前世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