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死生契闊
病無大礙卻侵心入骨,對於一個毫無求生欲只憑復仇意志支撐著的人來說,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賺到。無瑕靠在枕邊看著人來人往,平靜到與那份焦灼格格不入。爐火上煨著湯藥,散發著濃烈的苦澀之味,縈繞的霧氣透著一絲朦朧,他望著望著,竟唇間一揚,笑了。
「你們都下去吧。」鄭澈軒回頭看見那一幕愣了一下,他屏退眾人,輕輕磕上門回到無瑕身邊坐下。
「總不是什麼大毛病,喝幾味葯就會好了。」他伸手撥開無瑕頰邊的亂髮,掩飾著內心的慌亂,用一如既往的寵溺口吻輕聲說道:「這幾日天氣極好,等你身子穩定了我帶你去附近轉轉,眼前就要攻到臨安城了,你可不許在這個時候倒下。」
「喔。」無瑕溫順的點了點頭,枕著半臂望著霧氣,眼中瑩亮,若有明星,那場景看得澈軒悵然若失,漸漸入了神。
無瑕,你告訴我,究竟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生氣勃勃的活下去……
明明你就在我的眼前,可為何……離我如此的遙遠……
接下來的兩天無瑕沒有踏出過房門半步,晚上也不再抱著酒釀爬屋頂,他安靜的喝葯,安靜的吃飯,不問任何事情,只對著那副桃林畫卷斟酌添加,澈軒來時他便放下筆墨與他下棋,不予退讓殺個暢快淋漓,縱橫交錯間彷彿又回到從前,回到了那個運籌帷幄沉靜而智慧無比的白衣少年!
有種捉摸不定的感覺在鄭澈軒的心中激蕩,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卻又說不上來,他看著無瑕,恨不能將其嵌進自己的心裏面,那個他全心全意深愛著又總又被他傷害的人,是真的離他越來越遠了……
夜雨淅瀝,夏日的濕熱讓人輾轉,無瑕房間的燈很早就滅了,澈軒議事之後睡不著,來到城樓下駐足相看,原本站了良久準備離去,卻被一陣悶雷留住了。
雷聲很大,震得他心頭猛顫,他起步朝著城樓上狂奔,金吾甲菽面面相覷,拋下傘緊緊跟隨。雨打在臉上有些發疼,卻及不上心底的那份發怵,鄭澈軒一口氣奔上城樓,撇開守在門口的元辰和士兵,在激烈的閃電中推開了無瑕房間的大門。
屋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就著閃電的亮度他衝進房間,撞倒桌椅奔到了床邊。
無瑕沉睡的臉龐在閃電中若隱若現,他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大口呼吸著,彷彿溺水的人衝破窒息的水面得到重生。
情若流沙,越是想要握住,就越是化為塵沙,那一刻他不是君臨天下高高在上的王,而是一個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澈軒……」無瑕握著胸口咳嗽幾聲,坐起了身子。眼前那個渾身濕漉漉的男子令他有些疑惑,他掀開被子準備去點燈燭,卻被那人一把拉住扣進了懷裡。
「澈軒?」
你怎麼了?
想要拉開距離一探究竟,可是那擁抱緊到密不透風,無瑕被動的仰著頭,在濕冷的暈侵之中感到了涼意。
「我……」
唇被膠著,堵下了所有,澈軒的雙唇冷極了,讓他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他甚至沒來得及反應,澈軒已經放開他返身大踏步而去。他楞楞的站在原地,若不是唇間還留有涼意,他會以為方才只是自己的一場夢,他急步追出,卻只看到城樓下澈軒飛身上馬離去的背影。
「皇上,皇上!」元辰不明所以,指著金吾讓他留下,自己則帶著甲菽追了上去。無瑕抬起頭,在雷電交加的黑夜中看向了遠方,風揚起他的衣袂亂了他的發,他仿若雕塑一般站著站著,直到大雨傾盆而下!
「皇上這是要做什麼!」
「去,將所有人都召集起來,朕要在明日日出之前調動兵馬直奔臨安!」
「韓國的軍隊就在閬中,我們前方有大晉阻軍,且咱們的糧草未到,這個時候貿然進攻並非良策,請皇上三思哪!」雲嵐一臉驚異的跟入帳中,見皇上拂袖將桌面捲軸推下,放上了兵馬地勢圖,忙回身示意了一下,元辰見狀點了點頭,悄悄退了出去。
「發生何事讓皇上突然做了這個決定?傅將軍走時與我們約定了五日之內糧草必到,皇上何不等上一等,待糧草齊備再做打算?」
「劉劭康盤踞閬中按兵不動,是為了晉軍反撲與我們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他雖盤兵過數萬,卻同樣糧備軍需運輸不便難以全力以赴,他可以等,可無瑕不能等,臨安是西南樞紐重地,只要拿下了這裡,整個大晉的西部便可掌控手中,朕不會等他們糧草充備之時來爭奪,多留一日,就等於將這個機會送到劉劭康的面前!劉劭康心機深厚,為了報復,更為了得到無瑕,他會無所不用其極與大晉夾擊我們,朕不能留給他這個機會。」
「可是——」
可是那臨安裡頭……
雲嵐的話語哽住,無法說出口。
弓並沒有明確的告訴他小侯爺是否還活著,可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在跟隨了一個多月之後拚死闖入營中!畢竟公子復國也是他們的心愿,有整個大鄭相助何樂而不為?除非他知道前方阻著大軍的是小侯爺的人,為了不讓公子與小侯爺相殘,所以就算丟了性命也要制止這一切的發生!
可這又怎能對皇上說出口呢?他若知道小侯爺還活著,或許人就在這臨安城裡,他……
他定會瘋掉的!
董震帶人匆匆趕入,那一夜帥營中燈火通明直到雞鳴。當大雨停歇晨光隱現,帳中的將帥們逐漸散去,鄭澈軒坐在桌前疲憊的揉著眉心,雲嵐將熱茶放在他面前,他突然一個激靈,霍然起身拽住了雲嵐的手臂。
「他在哪!」他問的簡潔而又隱晦,雲嵐卻立時明白了他問的是誰。雲嵐瞥向帳外,輕聲應道:「皇上說非召不得入營,所以他應在該在的地方。」
不!不對!
鄭澈軒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陣恐慌。
營里這麼大動靜,他不會不過問,他不就是喜歡做一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嗎?弓那日離去再無消息,為什麼?是他許了什麼承諾來保相安了嗎?
「去,把他給朕找過來!不,不不。」鄭澈軒瞬間否定了自己的話:「朕親自去!」他站起身往外走,卻在掀起帘子的一剎那改變了主意:「帶上你的人馬,跟我到城樓去!」
金吾正在來回巡視,他知道公子對皇上的重要性,一直以來都是元辰在擔任這個職責,他武功不及元辰高,所以更加的謹慎小心。雞鳴破曉,很快天就會亮,皇上昨夜的行為反常,讓他們所有人心中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定,好不容易熬到天光,他總算略微鬆了口氣。
固守城牆的士兵都有些倦怠,初夏雨夜是最適合睡眠的天氣,人也容易疲憊,每個人都在強撐著站好最後一班,再過半個時辰就會有人來換崗,而這個時候,就是行動的最佳時機。
一道銀光劃破夜空襲向金吾,他大驚之下閃身躲開,落地后才發現守門的士兵都已倒下。
空氣中有一絲香甜的氣味,他一手捂住口鼻一手去敲房門呼喚無瑕,一道悠揚的笛聲從遠處傳來,房內突然響動,在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的情況下,一道黑影從門內躍出,身如飛燕眨眼不見!
「公子——」他縱身去追,可無瑕的身手又豈是他所能及,才片刻的功夫就已經失去了無瑕的蹤跡!
笛聲忽遠忽近,捉摸不定,無瑕追了一路卻總看不到人影,他知道來人準備周全不願露面,是以在進入山谷時頓住了腳步。
心跳得很厲害,因為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縱足狂奔過,他心有猜想卻不敢驗證,而笛聲在他駐足的那一刻也停住了。
茶馬口道通往臨安,一條小徑直入谷底,從這裡就可進入臨安的邊緣,可是是誰要費盡心思的將自己引到這裡?他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四周很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無瑕站在泥濘的地里抬眼四望,卻怎麼都尋不到那人的蹤影。
「贇謙……是不是你……」他的聲音很輕,很澀,帶著幾許期待,又透出一絲酸楚。他寧願自己的猜想是錯的,因為他不希望贇謙被拉入這場戰爭,不希望他再次陷入困境的泥潭!
沒有人回應。就好像這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那個將他從城樓引出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公子……」弦伊充滿欣喜的聲音傳來,隨即小徑下閃現出兩道身影,當看到一襲黑衣默然而立的果真是無瑕時,弦伊終於忍不住盈眶的淚水哭出了聲來。
「為何這般清瘦了,我和哥哥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你了。」她撲過去一把抱住了無瑕,弓則眼含淚水對著無瑕恭敬一揖,輕聲說道:「公子,奉二爺之命,我們來帶你回家。小侯爺他沒有死,他在臨安等著你的,公子,咱們回家吧!」
無瑕腦中嗡然一響,似乎沒能明白弓所說的話,他怔怔的站著,雙眼死死盯著弓的嘴唇,想從他的口型上讀懂他的意思,可是,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讀不出來。
「公子你怎麼了?你可別嚇我們,你說說話。」弦伊感覺到他不對勁,用手一探他的指尖,才發現他十指涼得像冰。
「晨起天冷,就知道你不會加衣。」弦伊抹了一把眼淚,從包袱中拿出唯一的一件披風搭在了無瑕的肩頭。無瑕依舊沒有反應,只楞楞的看著弓,眼中透著迷茫與空洞。
「公子你怎麼了?」弦伊感到了害怕,她伸手去搖無瑕,無瑕卻撇開她走向弓,像沒有聽清他的話。
「你說……白炎他怎麼了……」
「小侯爺他人沒有死,公子,他現在就在這前方的臨安城裡,他在那裡等著你!」
不,不不不,白炎他已經死了,他的頭顱就在武飛雲的手裡,那紅巾飛在桃林中,自己還親手拽到過它,這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頭痛得像要裂開一般!心跳得好急,好快!
無瑕用掌弓拍打著自己的腦袋,似乎想要用這個方法讓頭疼停下來,可是做不到!
「公子,走啊,哲主很快就會發現你不在,我們沒有時間耗在這裡!來,跟我們來!」弦伊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將他拉向小徑,谷底有準備好的馬匹,只要過了茶馬口就能脫離鄭軍的範圍,機會稍縱即逝拖沓不得。
無瑕被拉著一路往下走,晨風吹得他渾身冰冷,他整個人渾渾噩噩,走得極其艱難,弓與弦伊也知他情形不對,可是沒辦法停下來與他細說,三人隱沒山林樹海,很快消失不見,就在他們離開的那個地方倏然出現了兩道身影,其中一人對著另外一人側目嘆息道:「殿下真的不見他一面嗎?」
「不了,從此天涯海角,贇謙與他皆各自珍重。走吧,咱們該回去領罪了。」他說完返身就走,似乎並無半點眷戀,可只有真正懂得他的人才能體會到他的那份銘心刻骨!
「殿下,不如咱們離開吧!」子胥郎知道回去之後殿下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他毫不懷疑皇上會親自動手殺了殿下,可是殿下卻似乎一點都不擔心,他走得那麼從容,就說明了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可嘆他本可逐鹿大鄭的天下成皇稱霸,卻為了情之一物誤了終生,或許,這便是命數吧……
大雨方歇的天空一碧如洗,陽光透不過密林,令幽靜的道路愈發冷清。弓與弦伊手持兵刃將無瑕護在身後,他們的四周環著一道道人牆,皆是戎裝佩甲的鄭兵。鄭澈軒站在高處看著三人,許久,吐了口氣。
「無瑕,跟我回去。」他伸出手,用一種祈求的聲音輕輕呼喚著無瑕:「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便下令放他們兄妹倆一條生路,讓他們安全的離開。無瑕,君無戲言,你信我!」
無瑕抬起雙眼看著他,神情平靜得讓人害怕。弦伊返身將無瑕攔住,死命的搖頭哭喊道:「公子不能回去,弦伊命不足惜,就算是死也不能讓你跟著他回去!」
「呵……」看著弦伊淚眼婆娑的面容,無瑕輕輕嘆了口氣:「傻丫頭啊,你的命,我珍惜……」
他推開弦伊走了兩步,見弓上前阻攔,突然面色一厲:「召喚弓,你是我冷公子的手下,我的話你可還聽!!」
「公子!」弓雙膝一屈跪倒在地,無瑕頓了一下,從身後斜插的一個布袋抽出了一個捲軸,遞到了他的面前,顫聲說道:「這個你帶回臨安去,交給……交給他……」他並不敢肯定弓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可是,他已經沒有機會去求證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他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做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一般,他累了,不想再追究下去。
澈軒就等在那裡,等著他重新回到那場戰爭中去,可是,他卻不想再繼續,從始至終死的人太多,那麼多鮮活的生命隨著一場又一場的陰謀爭鬥消失殆盡,旁人做的惡與他自己做的孽死死糾纏,讓他分不清誰是對誰是錯!
若白炎沒死,那現在受牽連的無辜人何其之多,白馬的仇要報,那麼多百姓的性命又向誰去索要!
他感到自己的雙手在發顫,抬起一看竟滿目皆紅!
白炎哪,無瑕一人的罪孽,何以讓所有人一起承擔!
「公子——」弦伊撲上前想要將他拽回去,他霍然回身厲聲喝道:「還不走!我姬無瑕沒有不聽命令的下屬,你與弓是從小便跟在我身邊之人,卻連我的命令也要違抗嗎?走,不要回頭,不入臨安不可停下!」
弓緊抿雙唇站在原地,十指握得咯咯作響,見公子決絕,終牙關一緊,將弦伊抓入懷中飛身上馬,弦伊掙扎著哭道:「哥哥,放下我,讓我跟在公子身邊。
「走——」弓喉間爆發出一聲怒吼,衝過鄭兵的包圍圈,向著那狹窄通道奔去,馬蹄滾滾,漸漸不見了蹤跡。
「無瑕!」
鄭澈軒飛身上馬,向無瑕伸出手去,無瑕抬起失神的雙眸沒有拒絕,任由他拉起自己坐上馬背,朝著來路而去。
那雙臂在不由自主的收攏緊緊擁抱著他,他只是怔怔,也不反抗,任由那人無限的靠近。
「無瑕,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現在就發兵臨安城,你等著,很快我就能拿下大晉的江山送給你!」
無瑕身子驟然抖動了一下,突然開口說話。
「澈軒,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記得啊,那是改變了我一生際遇的一次會面,我又怎會不記得呢……」
「無瑕倒希望你能忘記……這樣我們就都不用痛苦了……」
「無瑕!」
「我希望你不要為難贇謙,還有,你一個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白炎,無瑕終還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那心頭湧起疼痛,漸漸的,有淚落下。
如果有來生,記得找到我,一定要找到我。
當懷中那身子掙脫而出,鄭澈軒錯愕到無法反應,坐騎依然因那鞭策而向前疾奔,眼前那抹素潔突然躍出,向著那陡峭的斜坡滾了下去。
勒馬,躍下,卻見那道身影順著那坡道而下,跌撞間越來越遠,終消失不見。
「無瑕——」他大叫著向著那陡峭斜坡撲去,卻被身後跟來的雲嵐抓住了身子。
「皇上——」
「放手——我要去找他。」口中咆哮,身子被撲倒,鄭澈軒怒吼著:「雲嵐,該死,放開我,放開我——無瑕——無瑕——」
身子蓄力一掙,雲嵐手一松,鄭澈軒向著那斜坡一躍而下。
「皇上——」雲嵐驚呼,返身叫道:「下去,找不到皇上和公子,誰都別想活命。」
一路跌撞,因為對生命的放棄,所以絲毫不保護自己,天旋地轉間,身子最終墜下。
白炎,我在黃泉,定不喝那孟婆湯,如果忘記了你,我不會原諒我自己。
身子如此輕,腦中一片空白,我在哪?
耳畔傳來了低低的呼喚,白炎,是你嗎?
頸間飛揚的紅巾讓那翦水秋瞳泛起薄霧!
白炎,是你來尋我了么?我在這裡,在這裡……
小竹樓外的桃花開了,紛紛揚揚,在微風中緋紅一片,鞦韆上飛揚的身影如燕翩然,你在身後輕輕地推,我在空中自由的飛!
你去了哪裡?小鎮上的人都死了,那片紅讓我的雙眼失去了光明,我想等著你,可是,等不到……
你為何還沒回來?
我想回到你的身邊,可是,我走不了了,無瑕太累了,累得,連回到你身邊的力氣都已經失去了……
不要再等我,因為……
我已經,回不去了……
那片血紅讓那雙眸子充滿了恐懼,鄭澈軒從那峭壁飛身而下,那素潔的披風上綻開著朵朵血紅的花,殷紅殷紅,還在迅速的暈開,暈開!
「不會的,不會的!」撲過去將無瑕抱入懷中,鄭澈軒口中發出了竭斯底里的咆哮。
「我不許你死,我不許你死,我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