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莫欺少年窮
「一,我扭送你去衙門,到時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二,現在就滾出穆府,再也不許回來!」
原來,是來攆他的。
穆青臉上依然一片淡漠,但手卻已經顫抖的縮進了袖子里。
上輩子,加上這輩子,他都不曾遭受過這般屈辱。眼前這個女人,錦衣華服,雍容貌美,俯視著他的眼睛平淡清冷,卻似乎是帶著刀子一樣,一下子一下子都戳在他身上。
那模樣,似乎他就是個被她憐憫的狗一樣,高興了就施捨一些吃食讓他活,不高興了,就直接拎起來扔出去,攆出去。
穆青一直誰都不怨,他的身份見不得光,他也不求穆家人待他有多好。
可終究,他還姓穆,也是個人,不是可以呼來喝去的畜生!
「大夫人,」穆青的聲音很淡漠,既然已經撕破臉皮他也沒必要維持這面子上的平和,自然而然的轉換了稱呼,「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唐氏聽了這話倒是微微驚訝了些。
她想到過穆青會有的反應,或許會憤怒,或許會委屈,或許會大哭大鬧,卻從沒想過他只是平靜的質問他。
那雙眼睛,有屬於孩童的透徹通明,但在此刻卻並不顯得靈秀可愛,而是似乎看破人心的駭人。
唐氏畢竟是大家主母,雖然有些驚疑卻並不會被嚇住。她冷冷一笑,淡聲道:「你倒是個聰明乖覺的。」
穆青抿抿嘴唇,腦子快速的轉動起來。
大夫人既然敢帶著人直接過來,顯然是有恃無恐。穆青並不知道穆安道的意思,但現在他卻也不想知道了。縱然那些書本他依然垂涎,但到了別處他不信自己看不到,反倒是留在這裡,恐怕會不得安寧。
即使穆庭似乎與他交好,但眼前這個女人擺明了車馬,就是要與他過不去。
穆青或許是個能忍的,他卻更是自私護短,而且睚眥必報。
與其在這裡受閑氣,倒不如一走了之!上一個穆青是怎麼死的他還是記著的,與其再不明不白的死一次,倒不如離開,沒準兒還能有個活路前程!
穆青想得清楚明白,便咬了咬牙:「你讓我走,好,我會走,但是你須得答應我個要求。」
唐氏冷哼一聲,到底是個沒人教過的小孩子,不知道規矩。
穆青不理會她的臉色,繼續道:「這裡的什麼我都不會拿去,這些書本,我統統不會動。」他抬了抬眼皮,堅韌如刀,「但是,我要安奴隨我一起走。」
本以為他要的是銀錢,沒想到卻是個人。
唐氏瞥了眼安奴,這小子本來就是流落來的,不知道底細,若不是老爺一時心軟留下了她才不會讓他呆在這裡。心中這般想,嘴上說的卻是另一套:「他是穆家奴僕,為何平白給了你?」
「你若不答應,我明日便去衙門告狀。」穆青的聲音平板無波,看似早就想到了唐氏會拒絕一般。
唐氏眉毛一跳:「告我什麼?」
穆青依然看著他,聲音是孩童的清亮,但字字誅心:「告你虐待幼童,姑嫂不睦,讓舅舅休了你。」
這句話說的真是好笑。且不論那知縣老爺會不會信他,單單是她唐氏在宜州的好名聲,就不會有人信。
卻聽到穆青的聲音還在繼續:「還要告你,不告訴我生父是誰,不讓我們父子相見!」
此話一出,真真是讓唐氏悚然一驚。
此番前來驅趕他,懷著的不過是恐嚇哄騙的目的,把他弄出了穆府,想來這個小子一旦離開便是流落街頭的命,過上幾年,這府中的人忘記他了,見面了也不認識了的時候,哪怕他滿處宣揚自己是穆家私生子也不會有人信了。
可若是這個不知死活的穆青真的去了衙門,自己家裡這捂蓋了九年的醜事就要被捅破,到時候,整個益州怕是都要看他們的笑話的!
唐氏咬緊了牙齒,恨恨的看著眼前的小少年。她拿不準主意,這人到底是真的隨口一說,還是思量帶著一層所以拿來威脅他。若是前者倒還好,但若是後者……唐氏本不是狠人,卻是第一次在心裡埋怨怎麼上一次穆青這個孽障不是直接病死了!
穆青看她不語心中自然有了計較,臉上卻顯露出了不依不饒的架勢:「你若不把安奴送給我,我就直接去!拚死了也不會讓你這個壞女人繼續禍害舅舅!」
唐氏被他叫的心煩,索性這個奴才她也不是很熟悉,打發了就打發了。
「領了他滾。」唐氏難得的惱怒起來。
穆青冷哼一聲,正想說話,卻感覺到安奴在身後拉他衣袖。側過身去,就聽到安奴低聲道:「莫要與大夫人爭執了……」
「賣身契?」穆青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但馬上就換了恍然大悟,似乎氣憤的回頭,「把安奴的賣身契給我!不然我就去告你!」
安奴一陣錯愕,他……他什麼時候說過賣身契?
唐氏卻是惱恨那安奴狡猾,便打發了人去拿了他的賣身契來,穆青搶過來,撕碎了,用桌上的泥茶壺中的水澆濕了踩爛了才作罷。
安奴看著卻覺得眼睛都濕熱了,可唐氏卻覺得自己似乎上了當,卻又想不出哪裡上了當。
穆青達到了目的,臉上的固執神色慢慢不見。
他冷冷撇撇嘴巴,卻是不再和唐氏說一句話,徑自拉拽著安奴離開了。他趴在對著這個看似貴氣的女人會直接罵出聲來,到時候怕是就走不了了。以至於走得太急,安奴甚至不小心跌了一下,伸手扶了一下牆,撩開了布簾,手腕一動,然後便匆匆的跟著穆青離開,背後的書箱甚至一顫一顫的。
唐氏卻是猛的身後揮落了桌上的東西,泥茶壺,燭台,書本,盡數被她砸在地上。
穆青聽著身後的聲音,扯了扯嘴角,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一路招搖的往外走,想來注意隱藏自己的穆青這次卻是絲毫沒有遮蔽的感覺,大大咧咧的溜達過了穆家的大路。而一路上也並沒人阻止他,那些下人都是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穆青也是頭一回沒有收斂脾氣,狠狠的呵斥了回去。
「主子……」安奴的聲音輕輕的,從奴僕到自由身,他似乎仍然無法相信。
此時已經出了穆家大門,穆青幾步躥下了台階,聽了安奴的話,一直冷硬的臉有了些和緩,道:「你以後叫我名字吧。」
安奴卻是搖頭:「主子。」
穆青也不強求,只是握著他的手緊了緊。回頭,看著建築氣派的穆府,微微眯起了眼睛。
「安奴,你可帶了筆墨?」
「帶了的,都在書箱子里。」
「拿給我。」
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1】
穆青拿了毛筆,添滿了墨,在雪白圍牆上寫下了數個字,而後摔了筆,摸了下衣服下頭自己帶著的紅色暖玉,便帶著安奴揚長離去。
我穆青從來不是大度的人,從此以後,我與穆府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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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唔信一世褲穿窿。廣東話的俗語。意思是:寧可看不起沒錢的白頭老翁也不要看不起貧窮的年輕人,因為少年人前途不可限量。少年人如果努力遲早有天會飛黃騰達的,就不相信一輩子總是穿著有破洞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