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天,是無盡的藍,濃妝淡抹兩相宜的藍,就是普天之下再巧奪天工的畫師也無法在畫布上調和出的純粹的藍。藍得明媚動人,藍得清爽透徹,一眼就似可以望穿秋水,如同一塊倒扣的巨大水晶,澄澈的能映出地上人的影子。
淡淡的藍中,漂浮著幾抹淡淡的雲,像彈過的棉花,像濃稠的奶油,像藍布上的一抹白水印,怎麼看怎麼舒服。
我,站在山巔,抬頭望天。
望著遼闊的天空從幽幽的藍漸漸褪化為淺淺的緋,看著夕陽在西方的天際鑲出一縷紅,然後紅色轉深,須臾鋪滿整個天空,將漫天冉冉漸翳的金光塗染上蒼莽疊翠的重重山巒,裝點出獨屬於傍晚的爛漫。
柔柔的清風環繞身側,帶來清甜的花香,樹影婆娑間,我的背後投來一道影子,一道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幾乎要淡化成虛無的影子。
但就在這道影子徹底消失前,我的眼風堪堪的掃過了它,於是,我回過頭——
恰是,漫天,花雨。
花舞輕盈。
如夢如幻。
已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極致的美麗。
然而,還有比這景色更奪目的,比這花雨更迷人的,卻是那方在漫天花雨之下亦毫不遜色,甚至沒有被這繁華繚繞遮掩住半分卓然風姿的身影。
他就站在一株盛放的梨樹下,濃郁綠意擋不住的白雪皓皓。
「冷艷全欺雪,余香乍入衣。」那是想要佔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的嬌蕊,但在他的面前卻彷彿失了氣勢,只餘溫柔婉約,隨風搖曳,飄飄揚揚的迎向這個被天地眷顧著的男子。
他一動不動的負袖而立,氤氳的山嵐包裹著他挺拔的身姿。
俗話說,一樹梨花壓海棠。
但此刻我面前上演的,可謂是一株玉樹蓋梨花。
他面如冠玉、長發束起,錦袍玉帶、玉樹臨風,長身如玉……不要嫌我用這麼多個「玉」字,實在是眼前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貫徹著這個字,恰似一方曠世獨一無二的羊脂仔玉,即便凝聚了天地精華,也絕不恃才傲物、盛氣凌人,只隱隱的在舉手投足間不自覺的流露出些許王者的霸氣與威儀。
看到他,我便知道,這就是青丘了。
而我所在之處,想必就是青丘入口處的風山了。
我低頭瞅瞅自己的裝束,披頭散髮,穿著前胸印了個大黑骷髏的T恤,和一條打了補丁摳著破洞以展示其時尚品味的牛仔褲。
很不和諧。
絕對的不和諧。
比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形象還要震古爍今。
人家好歹只是貧富差距,我這裡卻是古今無常、時光無情,就好比一個在二十一世紀閑散慣了的小妞在擠進食堂打飯時忽然一腳踏出,掉到了幾千年前的莽莽大山,沒吃沒喝餓著肚子還要面對打從出生起就無緣一見的原始森林行注目禮。對了,這種出門就踩狗屎的倒霉蛋才會碰上的烏龍事件,我們常常把它稱為什麼來著?不用細想,「穿越」一詞已經準確無誤的命中我的腦門,當然這僅僅是個類比罷了,我並沒有穿越,我只是穿著不合適的衣服在不合適的地點遇到了不合適的人,僅此而已。
我定定的注視著那位——那位——
公子。
是的,公子。
只有這個古老而富有深厚文化底蘊的稱呼才配得上他的溫潤如玉、光華如珠。
何況,他本就是位名副其實的公子。
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氣質高華、談吐大方……即使渾身上下亂七八糟的沾著七零八落的梨花瓣,也絲毫不損他的泱泱氣度,就像——就像飄然出塵的梨花神。不過,青丘,是妖的世界,「神」這個字在這裡已經過氣了。所以,倘若還要順著以上思路來誇獎這位公子,就應當稱其為梨花妖,而不是梨花神。
然而,花,多屬陰,故修鍊出來的妖,亦多為女性,當然,若是想要修鍊成如同面前公子一般儒雅從容的男性,也不是不可能,就是委實困難。畢竟要顛覆陰陽,打亂原本很正常的內分泌系統,然後強迫其倒行逆施,因此一不留神自己就會變成偽娘,搞不好還會墮落成雌雄同體,什麼叫雌雄同體呢?其實大家對此都很有感悟的,因為放到人類社會裡他們就叫人妖。
可見,妖族很可能是世上第三種性別的創始人,雖然長河悠悠、歷史太過久遠已無從考證,但我們實在不該歧視這些或許是人妖先祖的同門、族人的。
咳咳,不好意思有些扯遠了,但也是為了給咱公子的介紹作鋪墊嘛。實際上,公子,不知要比一個小小的花妖高明出多少倍,普通小妖怪給他提鞋都不配,人家可是半仙之軀,是這青丘之境的王。
此刻,他站在那裡,就好像整個世界站在那裡,圍繞著他淡淡的發光。
他形狀美好的紅唇在一翕一合。
可惜我根本顧不上聽,也聽不清楚,我的世界好像已經失去了聲音,因為我的全部神智都用來研究他的姣好面貌了。
儘管我心裡清楚的知道他壓根兒不是我的那盤菜,但仍是移不開目光。
人間稀缺的美男子,以後再難多見,趁此機會多盯上兩眼也是好的。
我的腦海里飄過一個詞:秀色可餐,其實這個成語,並不單單可以用來形容女人,形容男人也是一樣的出色。畢竟,在這個內在美與外在美兼具、年紀與身價能夠成反比的青年才俊少的可憐的時代,陰盛陽衰,優秀的男人也是女人的食物。
風呼呼的拂面而過,孜孜不倦的帶來他的呢喃。
「你終究不肯原諒我嗎?」
原諒?
我並沒有偉大到足以寬容一切,我想,但我對你,沒有仇恨沒有怨怪,又何來原諒?我不需要原諒你,你也無需苛責自己。
「你依舊不願意留下來?你真的要放棄千年仙壽?」
聲音隨風而來,輕輕的、淡淡的,在我的耳邊縈繞不去,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非要尋出一個答案才肯罷休。
他在問我,又不在問我。
他問的是我,又不止是我。
還有隻屬於我的那顆菜。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對的那個人。
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他在緩緩的走近我,然後越過我,站到我的前側。
終於閃亮登場。
他靜靜的望著他的王,但笑不語。
我終於可以將視線成功的擺脫對面的公子,毫不停留、天經地義的轉移到他的身上。這顆菜顯然長勢良好,可喜可賀。
只見他立在夕陽的霞光下,萬道金芒被頭頂茂密的枝葉切割成細碎的光斑,搖晃著灑向他白皙的面容,跳躍在這張和王有著五、六分相像,同樣朗目疏眉、俊逸出塵的臉龐上,卻折射出截然不同的光輝。
他穿著件簡簡單單的白襯衫,領口微敞,黑色的長褲勾勒出修長的雙腿,他雙手插兜,就那麼閑閑的站在那裡,似笑非笑的靜默著,任由山風凌亂他的短髮。
我在心裡莞爾。
我可以肯定,我們的選擇,是一樣的。
留在青丘又如何?
千年仙壽又如何?
生命並不是因為漫長才美好的。
雖然人間充斥著欺騙、背叛、傷害,但並不缺乏真、善、美。
即使做一個普通的小市民,為生活而奔波,也未免不是一種追求,儘管渺小,可是實在。
然而,公子不明白。
我望進他鮮少迷惘的眼。
公子啊,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一個世界。
所以,我們註定沒有未來。
註定,你不會全心全意信我,我也無法全心全意信你。
何況,過去已經儼然是過去,我們誰也回不去。
公子啊,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那麼即便我說了,你也還是不明白,又何必心存糾結?
這世間,本就是想不通的比想得通的要多得多,堪不破的便任由它去吧,說到底,我們亦不過是天地間渺渺一眾生罷了。
我看著那迷惘從他眼裡迅速褪去,宛如退潮的海水,頃刻間抽離海岸。
公子不愧是公子,就算有所迷惑,也絕不會讓它動搖自己的心志。
只聽他籠著眉幽幽道:「天狐一脈是不允許和外族通婚的,何況是——」他忽的收聲不說,目光卻直直的掃向我,於是我心裡自動把他沒說完的半句話補上了——何況是一個低微渺小的區區人類。
我抬眼望著我的良人,我心知他會選擇我,因為我已經聽過他的選擇。
似是感覺到我的視線,他側眸朝我頑皮的眨眨眼,然後繼續回望對面的公子。
難得見到他這樣乖巧安靜得像只小白兔,他一直都是一隻狡黠的狐狸,除去捕食的時候,皆斂鋒芒,只留下伶牙俐齒和散漫誇張。
眨過來的一眼儘是溫柔,滿滿的笑意,滲透眼底,溢到眉梢。
我的心忽然突突的劇烈跳動起來,緋紅忽然泛上我的臉頰。
心裡隱隱的知道,我的良人就要開口了;也知道,他即將說些什麼。
我等著他說:「那就將我除名吧,從族譜里除名。我本就不屬於這裡,也不想屬於這裡。」
這段話,早已經烙印在我的心裡,自他第一次親口說出的時候,就是這樣背對著我,冒著漫天花雨,面對他的王,輕描淡寫風輕雲淡的說出來,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又仿若只是在說今天晚飯吃什麼那樣的稀鬆平常。
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能料到,不是因為我先知,而是這一幕幕都分外的熟悉,因為這一切都早已真正的發生過,是往昔場景的拼貼與記憶的重現,所以,我能夠清楚的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所以,我等著他說的這段話,一個字也不會錯的,然後我的心臟就會開始加速跳動,像百米衝刺前的準備運動,循序漸進的激越起來。
讓我感動的那些話,即使已經聽過一遍,他再說以此,我也還是會感動的。
然而,今次我卻沒有感動成。
因為在他說出之前,我的鼻子忽然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