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初春,烏沉沉的夜幕下,一個不大的屋子內擁擠著好些人,壓得那燈座上的火苗越來越小、越來越暗、似要熄滅,就如那炕上女人不斷流失的生命力一般。
她穿著糾結成一團分不清顏色的粗布衣服,頭髮散亂,身上蓋著的棉被已被血水濕透,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古怪腥味,蒼白如紙的臉色也掩蓋不了她絕世的容顏。
此刻的她慈愛的看向枕邊的小小襁褓,冰冷的手指卻探向另一邊的兩個小孩,她慢慢的,依依不捨的迴轉頭,這個簡單的動作彷彿用了盡了她所剩不多的氣力,她看著這兩個小孩,目光中又多了股期盼,「木頭,雲兒,要好好活著,照顧好弟弟。」
大的小男孩哽咽著點頭,小的男孩卻握著女人的手指,心中痛的喘不過氣,他想說:「弟弟害死了您,憑什麼要照顧弟弟。」可是他胸口發悶,無論怎麼努力都發不了聲音,他焦急,感覺自己呼吸越來越困難...
黑暗中,唐雲突然睜開眼,眼中還殘留著剛剛痛苦掙扎的痕迹。舒了口氣,他已不記得這是他出事以來第幾次做這樣的夢了。
那日他被牛夾到窒息,他想他大概是活不成了,那一瞬間,他想了很多,他死了弟弟怎麼辦,大哥怎麼辦,還要爹爹,忽然,一段被遺忘的記憶冒了出來,那是他三歲時最深刻也是最不願想起的記憶,就像他剛剛所夢到的那麼真實。
也就只有那麼一瞬間,下一刻他就被人拉了出來,清新的空氣湧進腹腔,驅散他的窒息感,也驅走了他的娘親。
也許,那時候他本來要死了,是娘親責怪他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也沒有好好照顧弟弟,才用那段記憶把他喚了回來。
其實這麼想很有些牽強,可唐雲固執的這麼認為。他悄悄從被子里拿出手,做雙手合十狀,對著黎明時隱隱泛亮的窗戶,閉眼對娘親說:「娘,我會好好活著,好好照顧弟弟的。」
說了這句話,他心中安定不少,替弟弟掖掖被角,又迷糊了過去。
不久,雞鳴報曉,唐家的人起床開始又一天忙碌的生活。
唐寧心裡很煩躁,在被窩裡翻來翻去,自從那該死的公雞到了他們家,他一天懶覺都沒睡過,每天被公雞叫醒的滋味委實不好受。
自從唐雲出事以後,唐木匠不知怎的對唐大嫂開始冷淡下來,唐大嫂怎麼討好都沒用,本來,長輩的事也輪不到他操心,他們怎麼鬧也不關他什麼事,況且這對他們兄弟來說也是好事。
可惜好景不長,半個月後,唐大嫂被診出有孕,情況就整個顛了個個。唐木匠整日圍著唐大嫂轉,唐大嫂要麼冷臉不理,要麼默默哭泣。她這一哭就急壞了唐木匠,這要是哭壞了他的寶貝兒子可怎麼好。於是唐木匠忠犬了,唐大嫂要星星他都能想法摘下來。所以嘛,唐大嫂只是想要養些雞下蛋補身子這麼小的要求,理所當然的被滿足了。唐大嫂只是要些小雞仔,唐木匠卻自作主張買了剛長成的公雞一個,剛下蛋的小母雞兩個,當然也買了幾隻小雞仔。
於是整個院子陡然熱鬧了起來,公雞有事沒事吼一嗓子,母雞從早到晚咯咯叫,還有小雞跟後頭合唱助威,搞得滿院都是雞屎味,走幾步路就能踩到雞屎。
想到這,唐寧更加煩躁了,他好不容易對父親漲起來的好印象又過山車一樣滑了下去,果然好色又耳根子軟的男人最容易被老婆把持。
對於唐木匠這個老婆,他的繼母,唐寧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憤恨又是厭惡。本來,對於繼母那些小動作他是不怎麼放在心上的,尤其是經過唐雲的事後,他心中有了大志向,更是不屑於計較了,對於繼母計較的那些蠅頭小利,多是一笑而過。可是繼母卻總是蒼蠅似的,時不時出來嗡嗡幾聲,這就非常噁心人了。
特別是她懷孕以後,許是心中有了底氣,行事越發沒有顧忌。剛診出懷孕沒兩天就吵著要吃肉,還打著關懷兄弟幾個的名義,說讓大家都好好吃一頓,唐木匠越發覺得老婆賢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不忘關心前頭的兒子。可是,唐木匠那天要出去做活,沒空去鎮上買肉,就讓唐木去鎮上。
唐大嫂給的是錢袋子,唐木接了也沒數,就這麼上鎮上去了,哪知,錢袋裡的錢根本不夠買幾兩肉,或者說買的肉只夠一個人吃的。唐木是老實,但並不代表他笨,能做巧活計的人哪有笨腦筋的?繼母的那點小算計,他立刻就想明白了,饒是他心地純良,心裡也對繼母不滿起來。你說這繼母凌虐繼子,罪大惡極吧?也不是,她只是算計幾口吃的而已,可她就是讓人慪的慌。唐木自個手裡沒錢,想往裡貼錢也沒法子,再說他也堵了口氣,心思轉了轉,把這些錢全買了別人不要的豬內臟,前幾天聽貓兒念叨說吃什麼補什麼,正好買些豬肝豬肺回去給狗子補身子——自年後,弟弟們都沒見過什麼油星子,狗子還整天喝苦藥渣子的。再說,豬肝豬肺也是豬肉嘛。
唐大嫂在唐木剛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他手上的豬內髒了,臉頓時就拉了下來。唐木雖然告訴自己不應該,但心情還是不由自主的好起來。突然,唐大嫂像換了個臉似的,笑得燦如春花一般,對唐木說,「你這娃子就是實誠,肯定是聽哪個說豬肝豬肺很補就買了這個了。只是這個腥得很,是人家坐月子吃的,我現在剛懷上呢可是吃不得的,呵呵,你這娃子也忒心急了些。」
唐木被說的莫名其妙,看到唐大嫂後頭的唐寧沖他使勁眨眼,正疑惑著,唐木匠的聲音就從他後來傳來,隱帶怒氣,「要你買的肉呢,怎麼就買了這東西,你這是圖便宜呢,可你娘可吃不得這些。」
唐木一僵,心裡更是慪的很,他能說錢不夠么?能么?
正在唐木不知如何解釋時,唐寧突然插嘴:「不怪大哥,是我要大哥買的,這東西也只是腥了點,實際還是很補得,對孕婦也很好的,只要去了腥就好,我正好知道怎麼去腥,就讓大哥買了這些的。」
雖然唐寧有可能不是小兒子了,但唐木匠還是很疼愛他的,再加上唐寧說的有幾分道理,也就哼了一聲,讓唐木按唐寧說的做。
幸好唐寧真知道怎麼去腥,也就是多衝沖水,多放點鹽,再偷偷滴了些酒就好了。晚飯時,那豬肝豬肺湯讓所有人都意猶未盡,剛剛那段不愉快彷彿也隨之消弭。但其實,那才是真正的開始。
那天晚上唐木老老實實交代了事情的全部過程,唐雲和唐寧聽了心裡也是鬱悶。唐木把話一說,自己心裡舒坦了,倒頭就睡,只留下唐雲兄弟兩個抓心撓肝的想怎麼對付繼母。唐寧是真的不想為了幾兩肉找繼母麻煩,可這次忍了,繼母也只會更過分,他必須讓繼母收斂些。而且,如果繼母生了兒子,那麼她在唐木匠心裡就不是外人了,唐木匠只會越來越偏向於她和小兒子,到時有了兒子養老的繼母,就更不會顧忌他們兄弟,說不定到時就不是幾兩肉的問題了。
可是,繼母畢竟也是母,在這個以孝治天下的國家,繼母是絕對主動的一方,她又沒有苛待繼子,唐寧幾個是沒法從大義上制裁繼母的,不但沒法反擊,還得恭敬著,孝順著。兄弟兩個,想了一夜也沒想出什麼法子來。
他們這邊整夜想著對付繼母,唐大嫂那邊也整夜想著怎麼撈回昨天的敗局。於是,第二天剛起,兄弟三個就收到唐木匠的通知,他們娘親懷孕了,不能幹活了,唐木就留在家裡做家務,照顧他們飯食,務必讓娘親吃好喝好。
唐寧和唐雲頂著黑眼圈聽完,心裡同時惡狠狠道,一定要給她點厲害瞧瞧。
聽到「吃好喝好」唐寧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了。他拿到弓弩后就盤算著怎麼教二哥用弓弩打獵,現在二哥受傷被耽擱了,但是吃不了肉可以吃魚啊。現在河裡冰化了,正是吃魚的好時候,而且釣魚也不費什麼體力。
想到就干,唐寧讓大哥拿了兩根當初做竹箭剩下的竹竿,穿上細線,把繡花針弄彎了當魚鉤,兩個簡易的釣魚竿便成了。兩人帶著魚竿拎著簍子就這麼往河邊走去,路上挖了好些蚯蚓,到河邊找了處擋風的地方,唐寧開始指揮二哥在魚鉤上串蚯蚓——這活計打死他也不會做的,把鉤子甩入河裡后,兩人便優哉游哉的坐著曬太陽。
許是剛化凍,魚剛浮上來透氣,或是唐寧他們運氣好,一個上午,他們就釣了一條挺大的鯽魚,想到繼母借著懷孕讓唐木中午也開伙,唐寧就心中得意,中午就吃魚,吃魚對孕婦最補了,如果她吃得下的話。
於是,中午的時候,一大碗放了些姜蔥的鯽魚湯就這麼擺在了桌子上,這種程度得腥味對於唐寧幾個無妨,但對於處在孕吐期的孕婦就要命了,唐大嫂都沒上桌就聞著味出去吐了。
狠狠出了口惡氣的唐寧,喜滋滋的吃著哥哥挑好的魚肉,邊吃還邊瞟向一旁憤恨地盯著他的妞妞,心說,「不是我不給你吃魚肉,是你自己不會挑刺,怪得誰來。」當然,他也不會讓哥哥們給妞妞挑刺,唐大嫂三番兩次的動作已經完全惹毛了唐寧,以至於他對妞妞也提不起尊老愛幼的心思。
自此,只要唐寧兄弟那天能釣到魚,中午桌上必有魚,或清蒸,或紅燒,或燒湯,花樣繁多,只一樣不變:永遠只放姜蔥。至於每次都吃不了的某孕婦中午吃什麼,那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了。
雖然這樣做,對於唐大嫂肚子里的孩子也很不好,但三個毛頭小子根本沒意識到,唐大嫂平坦的肚子里還有個小生命。他們連對孕婦都很懵懂,要不然也不會這麼折騰一個孕婦了。
唐大嫂也向唐木匠拐彎抹角的告過狀,但唐寧他們也不怕。他們年紀小,能每天弄到魚就不錯了,他們可是十分儘力的伺候孕婦的,至於孕婦能吃什麼,你能指望幾個半大小子懂這個嗎?什麼?想吃肉?也行,那管著家裡錢財的娘親要給錢的吧,就算給的少,每人分上一塊肉總是夠的。
就這麼折騰了好些天,唐大嫂也學乖了,讓唐木匠從外面帶些專門給她的小吃,或者給錢給唐木匠讓他帶點肉回來,只燒給她吃。孕婦嘛,開小灶很正常。唐寧他們也沒計較到這程度,只要她別來惹他們,讓唐木匠知道錢都花哪裡去了,也別來算計他們的錢,她愛怎麼吃怎麼吃。其實,三兄弟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不覺得唐木匠賺的錢就是他們一家的錢了。不管唐木匠給繼母花多少錢,都是唐木匠自己的錢,給他老婆花,天經地義。
於是,唐大嫂和三兄弟實際上已經不在一個鍋里吃飯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就這麼消消停停的過到了現在。
躺在炕上胡思亂想的唐寧,突然蹦了起來,他一大早就被雞給吵得心火旺盛,差點忘了今天是二哥的生日,二哥的生日比他大三天,他是三月十八,二哥是三月十五。一般農戶家裡是不給小孩子過生辰的,可唐木和唐寧還是準備了個禮物慶祝唐雲生辰,也有祝他身體痊癒的意思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