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唐木他們到家門口時,唐大嫂已經焦急地站在大門外,看到他們過來,忙迎上前,嘴裡不住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弄成這樣?我聽張嬸子說...」
唐木匠此刻正擔憂兒子,又見家裡其他人聽到狗子出事都跑去幫忙,就她老神在在呆在家,現在又上來礙手礙腳,心裡一陣煩躁,打斷道,
「先進屋,狗子還傷著呢。」說著繞開唐大嫂,背著兒子徑直往屋裡走去——唐木剛和人打架,唐木匠怕他沒力氣,半路把唐雲接過來背了。
唐木抱著唐寧順勢跟在後面,再後面張老爺子派的的家丁更是眼睛長頭頂上,看都沒看地擦過唐大嫂,唐大嫂愣了半晌方咬牙回屋。
這邊幾人剛把唐雲放炕上,那邊張德柱家的就領著孫郎中進門,那家丁一看,責怪道:「早說你們請了郎中啊,我爹還在外頭請郎中呢。」
唐木匠趕忙賠笑:「這不我也是到家才知道的,他嬸子也是熱心腸,讓你爹白跑一趟了,真對不住。」
唐寧在旁翻白眼,這都什麼時候了,老爹還有心思應付仇人的奴才,二哥可耽擱不得,他上前拽著孫郎中袍角往裡拖,「大夫,快去看看我二哥怎麼樣了?」
孫郎中低頭一看,發現是個白嫩可愛的小娃娃,也不介意,抱著藥箱由著唐寧拖進了西側屋。
屋裡,唐木正給唐雲擦臉,唐雲黑黑的皮膚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人迷迷糊糊的。
孫郎中一看,整肅神色,上前摸脈,臉色有些凝重。好一會兒才放下手說:「胸內受了擠壓,呼吸不暢,有些傷了肺,還好時間不長,不嚴重,我開幾副葯,好好調理個把月就能痊癒。」
聽了這話,唐木匠父子略鬆了口氣,只唐寧面帶憂色地追問:「大夫,二哥他被打了耳光,你看可要緊?」
孫郎中聽了,又鄭重地捧著唐雲的臉看了看,再去摸脈,這次時間長了點。
唐木匠在旁有些尷尬,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紅,轉而跟著緊張起來,雖然他也是怕那張德春出手,才不得已打了兒子,但他心中還是十分愧疚的,也擔心萬一兒子讓自己打壞了可怎麼好,畢竟那會他受了氣,心中也埋怨兒子不學好,下手有些重。想到這,唐木匠無比懊惱,恨不得抽自己倆巴掌。
孫郎中有些沉重的聲音打破一室寂靜,「看這孩子情形,臉上會腫幾天,至於這耳朵,聽別人說話會略微有些困難,具體情況要等他醒轉幾天後,耳鳴消失,才能知曉。我也只能開個方子試試,具體效果就不好說了。」
話音剛落,屋裡就響起「啪,啪」兩聲,眾人循聲望去,唐木匠臉上粉紅,眼角微微濕潤,低著頭不停吸氣,顯然在努力剋制自己。
孫郎中趕忙補上:「不過,你們也別難過,等這孩子適應了,應該只有特別小的聲音聽不見,其餘和普通人差別不大。」
唐木也勸慰老爹:「爹,這不怪你,要是沒你這一巴掌,張德春還得打得更嚴重呢,狗子這樣也算萬幸了。」
唐木匠自責,「可要不是德春他爹來,狗子一樣要被人打斷手指的,還是我沒本事,護不住自己的兒子。」
「這不怪您,要不是這小子不學好,偷人家東西,也不至於招惹這禍事,說到底還是他不老實。」唐木實誠,不該說的也倒出來了。
唐木匠一聽,又有些哽咽,「狗子偷人家牛糞,還不是因為家裡沒柴燒飯,心裡急得,才想拿牛糞充數。」唐木匠長嘆一聲,「到底,還是我沒本事,家裡窮成這樣,委屈你們了。」又想到這家裡沒柴,是唐大嫂因妞妞吵著冷,不停燒炕的緣故,往年只燒一個炕,家裡的柴還是有剩的,心中對唐大嫂也埋怨起來。
唐木連忙擺手:「爹,您起早貪黑地幹活,才三十都有白頭髮了,是我們太小沒能幫襯您什麼,爹,您別擔心,我手藝學的也差不多了,以後也能跟著您做活,到時您也輕鬆點,我也能往家裡拿錢了。」
唐寧在一旁聽著,目光看向唐木匠的頭髮,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映在唐木匠身上,唐寧迎著光,本就比別人看的更明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他頭上反射著陽光的白髮,而他的身影在陽光的映襯下,也越發顯得佝僂,這是長年做木匠活的人都要留下的印記,還有那不自覺微眯的眼,那深深的魚尾紋。
唐寧心中發酸,其實自從他來這之後,從晚上聽唐木匠做那事時,唐木匠偏心後母時,唐寧心底就瞧不起唐木匠,覺得他好色,耳根子軟,懦弱,農村粗漢一個,這種唐寧前世根本都不屑一顧的人卻成了他的父親,和他前世的父親雲泥之別,在他心中這種父親只是一個符號。
然而,現在唐寧才發現原來父親這個詞不只是一個符號,他是他們這個家的頂樑柱,他為這個家付出了所有:汗水,青春,健康...,他用盡一切守護著自己的妻兒,受他保護的唐寧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他呢?
唐寧很慚愧,伸手去拉唐木匠的手,摸著他手上厚厚的老繭,心說,這個鄉下漢子,從此,就是他的父親了。
唐木匠低頭看著小兒子,水汪汪的大眼努力安慰他,心裡軟軟的,心說為了你們,再苦也值得。忽然,他覺得手心有些濕潤,這大冷天的,手心哪裡來的汗,他蹲下掰開唐寧的小手,紅通通破皮了一片,頓時心疼得不得了,忙喊孫郎中看看。
孫郎中又給配了副傷葯,就打算要走,他早就被剛剛父子溫情弄得渾身不自在,要不是還沒拿到診費,他早就溜了。
說到診費,唐家父子三人立刻瞟向了那家丁,那家丁鼻孔朝天,不情不願地丟了一串錢,剩下二十文死活不肯給,說是自己和老爹的跑腿錢,唐木匠無奈,只得又補上二十文。
孫郎中拿了錢,搖著頭走了。那家丁又警告了唐木匠一番,說自己已經給了診費,可不能事後算賬,也不能告訴老爺子云雲,看唐木匠態度誠懇,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自此,忙亂了一天的唐家才算安寧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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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唐雲就醒了,看到唐寧在旁守著,朝唐寧神秘一笑:「二哥給你弄了個好東西,你肯定喜歡。」
唐寧疑惑,昨天唐雲不是偷牛糞的么,哪來的功夫給他弄東西,難道是牛糞?唐寧囧了。
唐雲把手伸懷裡摸了摸,摸出一把捲成一團的毛,獻寶似的遞到弟弟面前。
唐寧更囧了,伸手接過,雖然不是牛糞,但毛也是好東西么?
驀地,唐寧愣住了,喉頭一哽,難受地喘不過氣來,大大的眼睛瞬間溢滿淚水,下一秒糊滿了整個小臉,這是馬尾巴!是他說的馬鬃!
整個村裡,只有張德春家有隻馬,養在牛棚旁邊,金貴得很。
原來,二哥不是去偷牛糞而是去偷馬尾巴的;原來,他說的每句話二哥都記在了心上。僅僅是這一把馬毛就讓二哥廢了半隻耳朵,就讓二哥輕度殘疾,還差點廢了手指,這到底值不值?唐寧腦中責怪二哥腦筋太靈活,容易走歪路的念頭煙消雲散,
只餘一個聲音不停大喊:值不值?這到底值不值?值不值?
唐寧拍打腦袋,努力讓自己從魔怔中清醒。
事實上,他從沒這麼清醒過,活了半世的記憶在腦中閃過,只是一瞬間,他明悟了,他的前世渾渾噩噩,雖家境優渥,卻心情抑鬱,沒有什麼美好的記憶;只有這一世,他的心情起起伏伏,儘管艱辛,儘管短暫,留下的溫暖卻比前世二十年加起來都多。
唐寧自嘲,比起二哥他們,因為繼母小人之心,瞞著他偷吃而憤懣;因為妹妹搶了把破鎖而委屈的他,簡直生活在天堂。他這輩子如此富足,卻因為家庭貧困而自哀自憐,捫心自問,他為這個家付出了什麼?他為二哥做了什麼?而他自己,還要再渾渾噩噩過一世嗎?
唐寧腦子全速運轉起來,這個世界是個吃人的封建社會,等級森嚴,普通百姓的性命賤如草芥,這點他昨天深有體會。而他想要什麼?他想要二哥好好的,想要父兄家人幸福的過一輩子,不受人欺凌。至於他自己,他想要走遍這天下,畫盡這天下的山山水水、百態蒼生。
若要如此,他必須要自強,強大到無人可以拘束他,他必須去上學,考科舉,坐到這個社會的上層...
唐寧正想得腦袋發熱,臉色發紅,忽被二哥輕輕拍醒,他看著二哥擔憂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關鍵問題沒問,
「二哥,你耳朵怎樣,能聽到么?」
唐雲以為是自己受傷,弟弟才哭的,連忙安慰道:「沒事,我什麼都能聽到,好著呢,就是胸口有些悶,過兩天就好了。」接著又懊惱道:「我割完馬尾就應該回來的,都怪我看到牛糞,沒忍住,想著順手的事,反正牛糞在牛棚外面也不算他家的,這下可好,柴刀和背簍都丟了。」說著又斬向自己的手,「都怪你手賤。」
唐寧一聽,不對勁,問:「二哥,你在牛棚外,怎麼會被牛夾了。」
說到這個,唐雲就一肚子氣:「還不是他家壞蛋,趁我彎腰把我推進去的,這可不就惹著了。」說著又看看自己柴棒似的胳膊,愁道:「這也太瘦了,壞蛋比我小一歲,可比我壯多了,他這一推,我是硬生生從柵欄縫兒里擠進去的。」
唐寧心裡默默記下壞蛋這名字,追問:「這壞蛋是誰啊?」
唐雲輕蔑道:「是張德春家的獨子,他爹叫張德春,大伯叫張德懷,一個長得壞,一個長得蠢,生下的唯一的孫子,可不就又壞又蠢,貓兒以後看到他家的人,可要躲遠點,他們全家都壞透了。」
說到這,唐雲大概是動氣了,捂著胸咳了兩聲。
唐寧趕忙給他撫胸,唐雲看弟弟如此乖巧,心裡又高興起來:「還是咱家貓兒最好了。」
唐寧加把勁,豁出臉面去,使勁撒嬌賣萌,一會給二哥捏捏肩,一會捶捶腿,還狗腿地獻媚:「二哥對我最好了,二哥被夾得一定很難受吧,我給你摸摸。」
唐雲讓弟弟的小手給弄的萬分舒坦,十分高興,順嘴道:「那是,可難受了呢,貓兒給摸摸。」
事實上,唐寧按摩的其實還挺有技巧,不一會,唐雲又迷糊起來,唐寧知道這是他內臟受損的後遺症,繼續按摩著,可惜,小孩子精力有限,剛剛又大哭一場,又心潮澎湃一番,越是唐寧也慢慢睡著了。
窗外,初春燦爛的陽光射了進來,被窗欞被打散成五彩的光暈鋪散在陳舊的書桌上,漫過孤零零的盆架子,斑駁的衣櫃,干硬的泥土地,最後駐留在了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兩張沉睡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