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五十二章 弱女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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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五十二章
傳令兵正在飛馳,突然馬失前蹄,整個人飛了出去。?頂?點?小說wwW.23wX.COM他從地上翻起來的時候,已經有好幾把槊抵在胸前。他瞥了一眼馬,正看到幾個晉軍士兵在收起絆馬索。
晉軍把他從地上拎起來,一個小頭模樣的人吆喝著叫人把他帶到旁邊的密林中。對方動作太快,他來不及毀掉身上帶的赫連昌手令。晉軍檢索一陣,很快翻出了手令,走到林子深處去了。
郭旭叫來識字的人給他念,驚奇地發現手令居然是叫姚滅豹給即將到來的晉軍人馬讓開通道,不得阻擊。
立刻審問傳令兵。後者知道此時雙方實際上已經解除交兵狀態,沒必要因為守口如瓶而激怒對方,馬上把陳嵩劫持赫連璝、赫連昌和朱齡石達成約定的事情和盤托出。
郭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匈奴人剛剛殲滅了劉義真所部主力,正是要乘勝擴大戰果的時候,怎麼可能揭開鍋蓋,讓煮熟的鴨子飛掉?
赫連璝幾萬人的大營,想想都應該是壁壘森嚴,怎麼可能劫持到他?
是圈套嗎?可是哪有設圈套先撤掉伏兵的道理!
輾轉糾結,不知道該怎麼辦。又審了傳令兵一遍,聽不出有瞎編的痕迹。信還是不信,正在猶豫不決,先前派出去假冒匈奴斥候的弟兄回來了。至此,郭旭才知道匈奴傳令兵說的全是實情。
林中的飛騎官兵歡聲震天。
哪怕是最富幻想的兵,做夢也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方式突然結束廝殺、脫離險境。
郭旭欣喜之餘。覺得哪裡不對,想了一陣。叫過傳令兵再問:
「赫連璝已經被放了?」
傳令兵說顧忌現在還沒有,你們那個陳將軍帶著幾個人扣著他。估計要等朱齡石將軍帶隊走遠了才會放。
郭旭的心瞬間從雲霄墜入深淵。
三軍脫身,陳嵩卻還在虎口。
而且肯定走不掉了。
他立刻就要跳上馬背向西去,從匈奴樊籠中拔出陳嵩,兄弟並肩殺出來,就算是沖不出來,死也要死在一起,就像當年陳嵩孤身一聲跳上河岸來救他一樣。但幾乎同時,想到現在陳嵩最需要的不是有人陪他死,而是有人牢牢地護住他的妻兒。護住他的血脈。
下令留下一小隊人等待接應朱齡石所部,自己立刻帶隊和匈奴傳領兵東去。姚滅豹撤兵后,他要立刻佔領那個隘口,直到大部隊通過。假如匈奴人反悔,還可以據險阻擊。他覺得匈奴人一定會反悔。就算赫連昌不,赫連璝也會!
此時姚滅豹正在山頭西望。太陽已經偏西,但遠眺依然可見十里。晉軍長安守軍要撤出來,如果徑直東向,昨天該到了。既然昨天沒來。他想,那他們一定是在渭河主流上的那個密林中躲了一天,已經陷入包圍圈了。
很矛盾。
一面盼著晉軍如他所料躲進密林,這樣就能證明他料事如神。早已看清朱齡石這樣一流大將的運籌;一面又希望晉軍沒那麼高明,而是徑直狼狽東逃,正好掉進他的伏擊圈。前者雖然證明他多謀。但成就的卻是指揮包圍的人,如果他沒有算錯。那麼拿到這個功勞的應該是赫連璝。後者嘛,晉軍如果東來。動作果決的話,剛剛打完一場惡戰的赫連昌攔不住他們,自己這邊就能大有斬獲,弟兄們也不白辛苦一場。倘若晉軍像劉義真那樣拖泥帶水,那麼赫連昌就有餘力再來一個殲滅戰,那樣的話,漏到他姚滅豹碗里的,也就是戰爭的殘渣啦。就算顆粒歸倉,估計那點首級和戰利品,連一個幢主都吃不飽。
赫連勃勃對他很欣賞,這個不假,只不過好像總是把有油水的任務留給兒子。
是不信任外人嗎?不是!王買德也是外人,大夏朝野誰敢說勃勃不信任王買德?
是覺得姚滅豹才幹不足嗎?不是!大夏朝野,如果不說違心話,誰敢說赫連璝居然比姚滅豹能幹?
他苦笑了一下,為自己居然還計較這些。在能幹的姚滅豹,也是赫連家的臣子,是出力氣的,是奴才,肯用你就已經是莫大的恩德。再無能的兒子,也是赫連家的兒子,是要傳天下給他們的。在一場結局沒有懸念的戰爭中,是把榮耀給繼承衣缽的兒子,還是給拿來驅使的奴才,估計木頭樁子都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已經想好,等戰火徹底熄滅后,他要慢悠悠地去長安,絕不搶在赫連昌和赫連璝前面,此後也絕不能到處炫耀說赫連璝在密林圍殲晉軍是他姚滅豹的點子。他相信自己越是低調,赫連勃勃就越是滿意。
看了一陣,沒看見一縷煙塵,也該下來吃點東西了。手下端上來一個木盤,裡面兩個盤子,一個是他最喜歡的白水煮羊頭,另一個烤兔子。他剛剛撕下兔子腿咬了一口,有個兵從上面跑下來,興奮地揮著手;
「來了,將軍,敵人來了。」
姚滅豹繼續大口嚼著兔子肉,含混地問:
「人多嗎?」
兵說不多,也就百十號人。
姚滅豹真想踹這傢伙一腳:
「百十號兵,你就歡實成這樣,要是來千八百號,你他娘是不是就瘋癲了?」
兵傻笑著撓撓頭皮:
「沒準是前鋒尖兵,大隊人馬在後頭呢。」
姚滅豹吃完一根兔子腿,緩緩起身。其實他也很興奮,但必須在當兵的面前保住大將風度。帶兵官不能像蝴蝶,見朵花就扇呼小翅膀。
他看了一陣,漸漸覺得不對勁。
如果是晉軍尖兵,到了這種地形下。應該是小心翼翼地試探前進,而來者卻是長驅直入的架勢。這裡的地形像一根羊腸子中間鼓起一個大包。進口和出口狹窄,僅能兩匹馬并行。而中間卻有一個大大的空場,好像老天爺在這裡挖過一口井。不錯,這就是孫子所謂天井!姚滅豹在入口和出口都埋伏了重兵,在天井的四沿上居高臨下地準備了弓箭手,堆好了無數石塊。晉軍在入口不會遇到任何麻煩,這也會麻痹他們,等一部分進入出口通道,大部分進入天井位置時,他會截斷入口。瓮中捉鱉。
現在可疑的是晉軍一路疾馳到入口處,突然就止步不前了。
要耐心。
這個時候誰能沉得住氣,誰就有勝算。
許久,一個兵從下面跑上來:
「將軍,有一個我們的人,說是帶著赫連昌將軍的手令,要面呈將軍。」
手令用漢文寫成,要他立刻撤下伏兵,讓開通道。放朱齡石所部過去,不得違抗!
越來越不對勁了。
且不說皇子命令將軍縱敵,光是這種傳令方式就非常罕見。
匈奴人沒有文字,一切命令都靠口頭。漢人那邊是口說無憑。白紙黑字才算數,但匈奴人看重的就是口頭傳達,所以族中人人一諾千金。說話算數,沒有這種信義。全族根本無法生存。赫連昌如果有要緊事,可以傳口令。為什麼要寫成漢文手令呢?
仔細看了看,漢文的確是赫連昌的手筆。赫連昌喜歡書法,在會寫漢文的匈奴人里,算是頂級大家了。璽印更是假不了。
百思不得其解,陰陰地盯著傳令兵:
「你身後是什麼人?」
傳令兵實話實說,把自己被郭旭俘虜的事情說了,把陳嵩綁架赫連璝的事情說了,把赫連昌和朱齡石訂約的事情也說了。
姚滅豹幾乎要氣暈過去!
又是這個赫連璝,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冒出來破壞一切勝利的可能!
他居然被綁架了!
居然在自己的大營里被綁架了!
居然還有臉活著,拿自己的狗命換將士們浴血奮戰得來的戰果!
頓時覺得自己很滑稽,費盡心機,揣摩晉軍的算盤,算無遺策地布設機關,一心要逮住晉軍這頭下山的猛虎,孰料自家竄出一頭豬,先把機關拱了個底朝天!
他的第一衝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絕不撤兵,就在這裡兜住晉軍,殺他個片甲不留!
但另一個聲音告訴他決不能這樣做!
那樣你會得罪兩個皇子。赫連昌會恨你不聽他的話,而你的勝利又更顯得赫連璝無能。
他慢慢地坐下來,細細讀了赫連昌的手令,確認沒有任何暗示、任何藏頭、任何蓄意**之處,決心先跟晉軍指揮官見見面,反正此時已經是藏不住了。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峽谷地帶更是昏暗。晉軍已經點起了火把。看見他走來,打頭的晉軍指揮官摘掉了頭盔。姚滅豹頓時全身一緊,唯恐郭旭一張口來個姚將軍別來無恙,暴露出他們曾經見過面。但郭旭顯然比他預料的更圓滑一些:
「請問來人可是姚滅豹將軍?」
姚滅豹稍稍鬆了口氣:
「我是姚滅豹,你是哪位?」
郭旭繼續往下演:
「久聞姚將軍大名,我是北府兵軍副郭旭,我們在池陽交過手。」
姚滅豹笑了笑說那次你們贏了,不過這一回你們過不去。你抬頭看看這裡的地形,你們再善戰,也闖不過去,還是投降吧。我姚滅豹說話算數,絕對不傷害陷入絕境的人。
郭旭瞬間明白姚滅豹這是重複了一邊去年在渭河邊說過的話,以顯示自己言出必行,只不過帶著勝利者的優越感。他不能點破,那樣不地道,但也不能讓姚滅豹的優越感維持下去:
「是啊,我們也是,除了兩軍對壘,我們從不以眾欺寡,對陷入絕境的人一向是不下手的。」
昏暗的光線掩飾了姚滅豹臉上的紅暈。
郭旭說現在你們的大皇子下了手令,你還是把兵撤走吧。
姚滅豹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是皇子!
這句話一下子堵住了郭旭。讓他許久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又不甘心就此敗退:
「姚將軍。何必要把人逼到絕路上呢?有些話要是說透了,傳開了。怕於你不利。」
姚滅豹知道他的意思,冷笑了一聲;
「郭將軍,這樣威脅人的話,一般是市井小人愛說的,實在不般配你的身份。」
郭旭被他搶白,竟然無從還嘴。眼看陷入僵局,有沒有打通道路的勝算,正在焦灼,朱齡石的斥候趕到。說朱將軍帶著人馬,距此不到十里,身後沒有追兵,朱將軍要郭將軍趕緊和姚將軍交接完畢。
姚滅豹內心其實更加糾結焦慮。他終於堵住了晉軍大隊人馬,估算下來,這一仗能夠殲滅七八千人,勛勞足以和赫連昌的青泥之勝媲美。天下之大,有幾個將軍一生中能有機會拿到這樣的大捷呢?又有幾個將軍能夠在有利地形下,以懸殊傷亡拿到這樣的大捷呢?可是赫連昌的手令就擺在那裡。匈奴人最看重的就是說話算數,要是出爾反爾,就算贏了,也會被國中人恥笑。赫連昌是要爭著做皇帝的人。如果自己的約定自己撕毀,適足以給政敵,也就是赫連璝以最佳的鄙視理由。沒人會覺得這是姚滅豹自作主張。因為你姚滅豹是赫連家族的奴才,要是沒有主子暗示你。你哪敢胡來?這樣的推斷會變成流言,而赫連昌一定對此極為惱火。要是主子有命令而你違抗了。你就是別有用心!那樣一來,你縱然殺敵無數,也不是功臣,而是亂臣賊子。
又一想,如果自己撤兵,赫連璝會怎麼想?赫連璝是蒙羞者,他的哥哥為了救他,和敵人做了約定,這隻能讓他的恥辱更加深重。如果自己殲滅了這一部晉軍,等於給他報了仇。甚至他估計赫連璝自己也會帶兵追上來,因為這個約定是赫連昌的,他不受約束。可如果赫連璝不追上來,那麼自己替他報了仇,他會領情嗎?未必!姚滅豹的勝利不但反襯出他的失敗,而且讓他顯得像個輸不起的的無賴。
思來想去,倒是兩頭不討好。
是赫連勃勃會怎麼想?
在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做臣子的一心討好皇子,這是最大的愚蠢。不應該顧忌皇子的感受,應該不遺餘力地把一個大勝利獻給皇帝。可是一來皇帝總歸是要換人的,得罪了今天的皇子,就是惹怒了未來的皇帝,這樣鼠目寸光的事情,姚滅豹不能做。更何況,赫連勃勃這次出征的本意是拿下長安,而不是全殲晉軍,他不願意徹底得罪鐵腕劉裕,否則他完全可以動作快一點,把晉軍堵在長安城裡聚而殲之。
正在這個時候,有個兵過來,在他耳朵背後悄悄說了幾句。
姚滅豹一震,向後走幾步,低聲問道:
「人多嗎?」
兵說黑乎乎的看不清,感覺到處都是。
姚滅豹認定關中晉軍沒有繞到他背後的可能,只能是洛陽方面的援兵到了。現在進軍已經從背後爬上高處,瓜分了他的地利,隨時會在他腰上插一刀,屆時前方晉軍再猛攻過來,主客形勢瞬間倒轉,他能不能逃出去都是問題。時不我待,必須趁著兩股晉軍協同攻擊之前趕緊撤出。
郭旭正在想著退回去和朱齡石商量對策,突然聽到姚滅豹笑起來:
「好吧,我和郭將軍也算是不打不成交。既然有大皇子手令,那我撤兵就是!」
郭旭一愣,不明白姚滅豹為什麼會突然大轉彎,生恐他是誘敵:
「姚將軍,你的人馬不少,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撤一部分留一部分?」
姚滅豹說這個容易。你們那邊扣押了赫連璝將軍做人質,這招很好。我不願意受屈辱做人質,但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等你們大部隊過了,我再走,你看怎樣?
郭旭突然覺得自己很小人而敵人很君子,正不知道怎麼說,姚滅豹已經傳下令去。
山谷中響起一陣牛角號。
好像這座冰冷寂靜的石頭山突然被號角灌入生命,溝壑間、山頂上、密林中、山洞裡冒出人的行蹤。匈奴兵紛紛從伏擊地點撤下來,在一連串此起彼伏的號令聲中集合在天井平地上,只在最要害的高地上留了一小支警戒部隊。以防晉軍突然反手一擊。動作之快,號令之肅。令郭旭嘆為觀止。這支部隊如果不撤出來,他們無論多少人。都不可能走出這個絕地。
匈奴大軍跑步出谷口,和開過來的晉軍擦肩而過。這是夏晉雙方自開戰一來最奇怪的一幕,雙方已經結下血仇,但此時卻不張弓、不拔刀,甚至都不惡言相向。漢人急著逃生,匈奴人急著離開這個寒冷荒僻的山地,兩隻猛獸都收起了爪牙。
朱齡石見到姚滅豹,立刻下馬,由衷地向他致謝:
「朱齡石代三軍將士。還有他們的家小,多謝姚將軍放開生路!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朱齡石擊滅蜀國一戰成名的時候,今天的姚滅豹,也就是當時的姚驥,還只是秦軍中一員籍籍無名的中級軍官。兩人雖然年齡相差不大,但論天下口碑,絕不在同一級台階上。此刻看到大名鼎鼎的將星向自己致謝,既受寵若驚。又暗暗得意。
郭旭卻沒有更多的話,走過去把他狠狠地抱在懷裡,拍了怕他的後背。這中間的意思,只有他們兩個明白。
朱齡石親自把姚滅豹和他的親兵送到谷口。讓郭旭帶五百人去佔據入口和出口的制高點。得到姚滅豹信號后,高處的匈奴人已經往下走,他們和郭旭擦肩而過。帶著明顯的不甘。郭旭爬到最高處,滿身大汗。正要喝口水,聽到黑暗中有人喊郭大哥。聲音很熟悉。
徐之浩!
徐之浩帶著八百多人,護送兩位夫人穿過那條小道。小道崎嶇狹窄,馬車只能扔掉;有一半的馬傷了腿腳,只能放在那裡自求多福。他們走了大半天,終於到了平地上。徐之浩顧不得士卒疲憊,留下沒馬的兵護送小俏和薛梅兒繼續走,自己帶著剩餘騎兵迂迴到這條峽谷,手腳並用地爬上來,潛伏在匈奴人身後。他已經想好了,一旦大軍被堵住,這些人就是全拼光了,也要在匈奴人的伏擊圈上撕開一道口子。
郭旭至此才明白姚滅豹為什麼突然同意撤走。他一定是在黑暗中不明敵情,不知道徐之浩的人少得可憐,以為是有大隊援兵趕到。
朱齡石得知徐之浩的動作,以手加額,連連說這是將才,這是將才啊!一定要稟告宋公,越級提拔這個兄弟!換個人,在這種境地下,能自保就不錯,哪還能顧上為大軍撕開豁口!一定要越級提拔!這是由衷的狂喜。出長安以來,朱齡石第一次真正看到全軍倖存的希望。
在郭旭掩護下,大軍迅速穿過峽谷,向潼關方向急進。潼關還在晉軍手中,雖然那裡人不多,但至少可以補充給養,而後馬上向洛陽進發。朱齡石判斷,一旦出了潼關,匈奴人就沒有追擊的興趣了。他們要的是關中,關中差不多已經全部是他們的了。至於潼關,等他們休整好了,大搖大擺地過來,估計守城晉軍也就撤走了。
郭旭和朱齡石已經約定,他在這裡守一晝夜,之後他會堵上前後隘口,帶人追上來。
從見面那一刻起,斛律征就默默無語。兩人都掛著陳嵩,卻都不提這個人。臨行,斛律征終於開口:
「兄弟,我保護女人和孩子,等你來!」
郭旭知道斛律征正是因為這個才沒有留在陳嵩身邊,伸手從腰間摘下自己的乾糧袋掛在了他的脖子上。斛律征也不推辭,摸了摸郭旭的臉,上馬走了。
後半夜又回來了。
守住谷口的士兵聽到馬蹄聲,立刻循聲拉開弓大喝一聲:
「口令!」
他們聽到了斛律征那熟悉的帶著鮮卑口音的漢話:
「我,斛律征!」
在飛騎官兵這裡,用這種腔調說這個名字比口令更管用。
郭旭聽說斛律征回來了,滿心蹊蹺,他本來在一塊岩石背後鋪了張毯子,想要小睡一會兒,此時趕緊迎上去。到跟前發現不是斛律征一個人。他身後還有一匹馬,走到火把跟前才看清楚。
居然是薛梅兒!
見到大軍追上來,小俏和薛梅兒喜出望外,但很快就發現他們的丈夫都不在。朱齡石先告訴小俏郭旭所在。小俏略略安心一點。薛梅兒熱切地看朱齡石,等他帶來丈夫的行蹤。陳嵩是和朱齡石一起行動的。現在朱齡石帶著人馬全身而退,陳嵩自然也應該是毫髮無損的。可他為什麼不在?他留在郭旭那裡了嗎?
朱齡石此生從來沒有這樣艱難地張過口:
「夫人,陳將軍沒有跟我們一起走!」
薛梅兒傻傻地笑了小:
「那他怎麼走?」
她注意到周圍的人已經低下頭向後退開幾步,好像在躲避什麼。朱齡石低著頭,一大大男人,像小孩子一樣玩弄著要帶上的銅扣:
「他留在匈奴大營了!」
薛梅兒的聲音有點顫,但還是傻傻地笑:
「他留在那裡幹什麼?為什麼不跟著走?」
小俏已經意識到什麼,靠在薛梅兒背後,伸手摟住她的腰,這是一個孕婦的腰。她摟不住,可如果這個孕婦要倒下,她至少可以頂住她。
朱齡石挑著字眼,小心地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薛梅兒怔怔地聽完,久久不說話。小俏緊張地連大氣都不敢出。朱齡石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囚犯,正在被一個心碎女人的目光下過堂。
良久,薛梅兒幽幽地說了一句:
「你們離開的時候,他還活著,是嗎?」
朱齡石的眼淚在眼睛里打轉。幾乎聽不見地說了一聲是。
薛梅兒說請將軍給我一匹馬,我要去找他。
她說的非常輕柔,但在朱齡石聽來,簡直就是一個霹靂!
薛梅兒。孕婦薛梅兒,手無縛雞之力的孕婦薛梅兒,要逆著數千大軍的逃生方向。回頭穿過匈奴人的怒潮,去找他的丈夫。而這個丈夫,斷斷沒有活下來的希望。除非他居然彎下鋼頸鐵腰,向匈奴人投降了。
人們立刻圍上來,用盡一切辦法勸她不要這樣做。薛梅兒一聲不吭聽他們講,等人們尷尬地平息了,她還是那句:
「給我一匹馬,我要去找他!」
無人肯動。薛梅兒走到朱齡石面前:
「朱將軍,我知道你們不是故意撇下他,我也知道他是自己要這樣。現在你們都回來了,他還在那裡!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親,我不能沒有他。你們好不容易出來,不能再回去,我不要一個人跟我走,給我一匹馬就好,求求你!」
朱齡石扶著她,閉上眼睛仰面長嘆,熱淚滾滾流下。身邊人已經哭成一片。冷不防薛梅兒拔出朱齡石的劍橫在自己脖子上,出鞘的聲音引出人們一片驚呼。薛梅兒望著滿臉淚水的朱齡石:
「朱將軍,給我一匹馬!」
朱齡石無奈地揮揮手,讓人備馬。
薛梅兒從一名弟兄懷裡接過小長安,親了親他的小臉蛋。牽馬過來的弟兄吆喝著讓馬跪下,饒是如此,她依然很吃力才坐穩在馬鞍上,兩腳勉強夠上馬鐙。
弟兄們立刻翻身上馬,要跟她一起走。薛梅兒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
「陳嵩拼了性命,就是要你們活下來,如果因為我,你們再回死地,我沒臉見他。就我一個人走,誰也不要跟著!」
小俏抓著馬鐙,抱住她的腳:
「妹妹,你有身孕,怎麼騎馬走這麼遠?有個閃失,孩子怎麼辦?你怎麼辦?」
薛梅兒眼睛看著遠處:
「陪母親找父親,不是孩子該做的嗎?如果老天不開眼要收我,我心甘情願!」
輕輕地磕了磕馬肚子,馬兒邁開步,慢慢地往回走。人們獃獃地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走了幾步,聽到身後有馬蹄聲追上來。側臉時剛好看到斛律征走到身邊,斛律征遞過來一個水囊和一個乾糧袋:
「陪著弟妹去找兄弟,也是大哥該做的。」
薛梅兒微微一笑:
「好吧,你跟我走我高興!」
郭旭聽斛律征說完來由,二話不說,立刻叫來徐之浩,要他指揮這裡,自己翻身上馬,和斛律征一人一邊,把薛梅兒夾在中間,出峽谷向西去。
走了不到五里路,遠處篝火閃閃,郭旭知道這是姚滅豹在這裡紮營過夜了。
匈奴哨兵驚奇地看見兩個漢人軍官帶著一個女人。愣了一下才張開弓,要對方馬上止步。郭旭說煩勞你去通報姚滅豹將軍。就說郭旭求見。
姚滅豹剛剛躺下,正睜著眼睛看著帳篷頂。忽然聽說郭旭來訪,還有個女人,完全不得要領,叫人把他們帶進來。
一見面他就明白了。
他在渭河邊見過薛梅兒,知道她是陳嵩的夫人,當時就驚為天人。他有點恍惚,因為當時這個女人大著肚子,此刻還大著肚子,而後明白這應該是又一胎。大帳里沒有人。他叫親兵在外頭看著,別叫人接近。
薛梅兒說我要回去找我丈夫,請姚將軍派人護送我去。
聲音里似乎沒有懇求,近乎命令。
郭旭、斛律征都是一愣,沒想到薛梅兒會向姚滅豹提這個要求,而且聽起來很理直氣壯。
姚滅豹也是一愣,而後抱歉地笑了笑:
「其實你一來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麼。不過兵荒馬亂,大戰之餘,我勸夫人不要去。陳將軍吉人天相。不會有事。若是真有事,你去也沒用,不如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陳將軍的骨血。再說了。我身為匈奴大將,怎麼可以派人護送敵方將領的夫人?你們來我這裡,本身就很孟浪了。還是趕緊回去,免得人家說三道四。到時候我渾身是口也說不清楚!」
郭旭剛想說你不護送不要緊,只要你不攔著。我們自己去找赫連昌。但還沒張嘴,薛梅兒已經說話了:
「我來求的不是匈奴將軍姚滅豹,是那個在渭河邊被我丈夫放過的探子姚滅豹,我要他的不是憐憫,是知恩圖報!」
姚滅豹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句話。
薛梅兒似乎並不要他回答:
「我來求的不是匈奴將軍姚滅豹,而是大秦將軍姚驥,我想他身上流的還是羌人的血,不會看著一個羌人女子孤苦無依而袖手旁觀!」
姚滅豹一驚,下意識地向薛梅兒伸出手,但心思一轉,立刻脫口說了句羌語:
「你是羌人女子為什麼會嫁給一個漢人?」
薛梅兒立刻用羌語回答:
「你是羌人將軍為什麼要投降匈奴人?」
郭旭和斛律征雲里霧裡、如鴨聽雷,但見薛梅兒話音一落,姚滅豹立刻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把薛梅兒扶到一張胡床上坐下,示意郭旭和斛律征席地而坐。
薛梅兒坐定,臉上浮出淡淡的哀傷:
「姚驥將軍,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今天我要告訴你,陳嵩是我的第二任丈夫,他在我亡國落難時收留了我。你上次見到我時,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是我前夫的。我的前夫也姓姚,他雖然沒有見過你,但你一定很熟悉他,你們是同族同宗的,要論輩分,你應該是他的族弟!」
郭旭和斛律征已經知道下文,負疚感油然而生,悲從中來,都低下頭去。姚滅豹眼睛里閃著急切的光:
「他是誰?他現在在哪?」
薛梅兒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睜開眼睛,淚眼婆娑地看著姚滅豹:
「他是你過去效忠的大秦皇帝陛下姚泓!」
姚滅豹頭上響起一聲驚雷,撐在雙腿上的手一軟,人幾乎從跪坐變成癱倒。他喉頭髮緊,嘴巴發乾,怔怔地看了薛梅兒許久,結結巴巴地說:
「你是……」
薛梅兒說事已至此,我不怕丟臉。我本來是皇後宮中的宮女,沒有承受天恩的念想,但是天作之合,皇后外出時我留守宮中,正好遇到陛下,蒙他錯愛,得以侍寢幾次,懷上了龍種。晉軍打到潼關那陣子,陛下擔心國祚不保,委託他的老師鍾離柯帶我到終南山待產,從此離開宮裡,再沒有回去。後來鍾離柯先生病逝,我流落長安,是陳嵩收留了我。皇子現在是陳嵩的兒子,已經半歲多了,取名叫陳長安。
姚滅豹聽完這一切,知道不是謊言,故國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不是因為大秦亡國,這個女人生了皇子,就會被冊封為妃,雖不是國母,但也是他們這些宗室軍人誓死要保衛的人。這樣一個女人顛沛流離,是他們這些將軍的恥辱。不錯,她現在是敵將陳嵩的女人,但同時也是大秦皇子的母親和保護人。如果說羌人的皇家血統還值得維繫,羌人的復興希望就在下一代身上,那麼這個女人正在做他們這些羌人將軍沒有做到的事。
一瞬間感到天道幽眇,天心難問,竟然會用這樣一種陰差陽錯的方式,讓他挑起一副卸下很久的擔子。
慨然起身,對郭旭和斛律征一拱手:
「兩位將軍請回,你們去,反倒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姚驥親自護送夫人,萬無一失!」
郭旭明白姚滅豹不會欺騙他們,也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乃和他約好在谷口接薛梅兒,而後兩人回去。
姚滅豹送走他們,立刻叫親兵把十幾名心腹羌人叫來,叫他們和自己立刻起身,安排一輛舒服的馬車,護送薛梅兒西去。
他的馬始終跑在薛梅兒的車子旁邊,隱隱聽到女人自言自語,一會兒對陳嵩說話,一會兒對陳長安說話,一會兒對肚子里的孩子說話。
他從來沒有經受過這種折磨。
好在東方已經微微發白,連片的帳篷就在前方。
這個女人的苦難才剛剛開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