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驚心問對
當官有意思嗎?
劉裕突然改變話題,陳嵩一時沒能跟上。
官越大,俸祿越高,不過他的錢永遠不夠花。雙親死在孫恩之亂中,他孤鳥一隻,沒有房子,也沒有老婆,相好的倒是有,但也沒打算討進家門過日子。朝廷的俸祿,大部分接濟了隊里的兄弟,小部分吃喝玩樂地散盡了。當官的好處之一,在他這裡實在是不鮮亮。
官越大,越不需要拚命,但他喜歡拚命。這些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衝鋒陷陣的時候,密如雨點的箭頂頭亂飛,刀槍劍戟在身邊亂舞,身上大大小小十幾處傷口。可是好像沒有厭倦的時候。不打仗,日子毫無意趣;一聽見金鼓,全身每根汗毛都在跳舞。當官的安逸,好像也跟他無關。
官越大,就離粗豪的丘八們越遠。不過陳嵩要麼在校場上教那些生瓜蛋子怎樣殺敵、怎樣保命,在營房裡和他們一起喝酒賭博。在那些渾身臭汗的弟兄眼裡,陳嵩是隊主,更是大哥,服從命令毫不含糊,但是不是當真把他當作高高在上的官員,還真不好說。
當官有意思嗎?
愣了半晌才接上茬:
「反正我這個官也就是帶著弟兄們打仗,只要打仗就有意思。」
「那以後沒仗可打了,你幹什麼?」
這個問題陳嵩從來沒有想過。
十幾歲就跟著劉裕打打殺殺,除了舞刀弄槍,什麼都沒沾過。郭旭脫了鎧甲,還能重操舊業開個鐵匠鋪,叮叮噹噹地給有錢人家打馬鐙馬蹄鐵,給農民打犁頭打鋤頭,陳嵩連這個都不會。真要是天下太平了,大戶人家連看家護院的都不需要,他這身打架本領,誰稀罕呀?
「嘿嘿,還真不知道能幹什麼。反正我就一輩子跟著太尉。」
「一輩子跟著我?我這樣的武人,生來就是為朝廷打仗的。等外敵內寇都滅了,朝廷用不著了,我就回家種地、喝酒、擲色子去,還用得著什麼手下?這還算好的,要是看著不順眼,哪天羅織個罪名,死無全屍也不好說!」
陳嵩坐直了身子:
「這話怎麼說的!太尉討平孫恩、盧循,剷除桓玄,消滅燕國,現在又要滅秦,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要沒有您,朝廷早就完蛋啦,誰敢給您羅織罪名!」
劉裕苦笑了一下,用手指點著東南方向:
「未必沒人敢!」
「誰敢對太尉不利,我陳嵩跟他勢不兩立!」
劉裕沒有接話。停了半晌突然問:
「抄斬諸葛長民全家,是你執行的吧?」
第二次換話題,好在這個不難回答。
諸葛長民本來是和劉裕一起發難平定桓玄政變的盟友,後來不知怎麼鬧掰了。據說諸葛長民要謀害劉裕。劉裕先下手為強,請諸葛長民赴宴,倆人推杯換盞的時候,丁旿從帷帳里無聲地走出來,從後面扭斷了諸葛長民的脖子。緊接著,陳嵩接到命令,說諸葛長民里通北方敵國,意圖謀反奪權,要他帶兵去緝捕諸葛府全家,不許走漏一個。他的本意是不願意辦這種差事的,但軍人頭上,命令就是天,由不得自己。
「安承嗣那隊出的人,我帶著去的。」
不知道劉裕為什麼突然問這件事。
「有沒有漏掉什麼人啊?」
陳嵩完全不得要領,低頭回想了整個執行過程,沒發現什麼紕漏:
「當時接到的命令是親眷和奴婢分開審問,讓奴婢們檢舉諸葛長民謀反的證據。親眷和奴婢們穿著打扮都不一樣,很容易分開。為慎重起見,安承嗣親自檢查了每個人手上是否有繭子。這樣分開以後,親眷們交給安承嗣看押,當晚全部處決;奴婢們連夜審訊,招供后捆綁裝船,拖到江心,鑿穿船底,全部隨船沉入江底。沒有誰能夠漏掉!就算有人混入奴婢堆里,逃過了那一刀,也逃不過這一劫啊。」
劉裕嘆了口氣:
「當時只是下旨抄斬諸葛長民全家,沒有判夷三族,所以沒動諸葛長民的妻族。過了一陣子,有人向我告密,說諸葛長民小妾的姐姐家窩藏了他一個庶出的女兒。正好有人告發她家私藏兵器,我就特意找了一個諸葛家的老熟人去搜查,名為找兵器,實為辨人。一番折騰之後,他回來複命,說全家搜了個底朝天,既沒有找到兵器,也沒有發現諸葛長民的女兒。我派人監視了很久,提防有人趁風頭過去偷偷溜走,結果也沒有任何動靜。」
劉裕對付政敵,最拿手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對方陣營里的人,讓他向朝廷舉報某人謀反、某人密謀篡逆,至於是否確有其事,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人告密,朝廷看劉裕眼色,就會查處,而且下手很重。等該收拾的人都收拾了,風頭漸漸平息了,那個告密的人也就自動消失了。
不過這些和陳嵩沒關係,他聽劉裕一說,才知道居然有個女孩子逃脫了,但又想不明白漏洞出在哪裡。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那天那個女孩子根本就不在家裡,或許正好就在姨母家做客,後來聽到風聲,溜之大吉了:
「要是當時有一份名冊就好了,照單抓人,就不會遺漏了。這些都是屬下辦事不力,請太尉責罰。」
劉裕又嘆了一口氣:
「事出倉促,哪有功夫造名冊!罷了,你起來吧,這原本也不算什麼大疏漏。別說漏了一個庶出的女兒,就是逃了嫡親的兒子,也絕無翻天的可能。那個告密的人說你私通諸葛長民,蓄意放走他的女兒,我當時就一口啐在他臉上,說按照陳嵩的性子,想要誰活命,會直接跟我說,絕不會私下做手腳!」
陳嵩覺得後背上一陣發涼。他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告自己的黑狀。這些年打打殺殺,頂多也就處罰過幾個手下,而且也都是公事公辦,從來不肯挾私報復,所以該打的打了,該罵的罵了,弟兄還是弟兄,應該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再說自己的手下也沒人能直接向劉裕告密。那麼這個人會是誰呢?劉裕這番話,旨在安撫自己,表明信任,可如果真的不當回事,壓根今天就不會提起這個話題,可見還是往心裡去了。想到這,不顧鎧甲在身,磕了一個頭:
「陳嵩多年追隨太尉,忠心耿耿,天日可鑒,絕沒有任何對不起太尉的事情。說我私自放走諸葛長民的女兒,這罪名我死也不受。請太尉叫來那個告密者,我願意與他當面對質!」
劉裕的表情明顯舒緩了:
「你看你,認真了吧。我說信你就信你,還用什麼對質?」
稍稍頓了頓,又加了一句:
「再說你想對質也辦不到了。那個人已經死了。喝醉了酒,從馬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
陳嵩背上又是一陣涼意。
劉裕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這世道,龍蛇混雜,虎狼橫行。大丈夫要想安身立命,成就大業,就必須待君子以君子之道,待小人以小人之方。行走亂世,拘泥不得的。像你這樣光明磊落的男兒,只管叱吒風雲建功立業,不必理會這些細務,我也決不會虧待你!起來坐吧。」
陳嵩站起來,在小胡床上還沒有坐穩,劉裕突然又問:
「你說說,如果我交出軍權,一旦有事,北府兵的老弟兄們還會聽我調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