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迷津

第十二章 迷津

一切已經過去,一切已經完結。

杜若走出車站,暮色已從四下里籠罩過來,街道兩旁映襯著站前廣場巨幅廣告上的霓虹燈光,漸漸而迸射出萬家燈火。這條路仍是那麼熟悉,街燈、游島、車輛、行人,暮雲在中天悠然飄拂,不比山裡,一片片,一縷縷,飄過峰巒,杳渺不見。前些年,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就經常這麼走著,走過了追求愛情的荒唐歲月,走過了追求藝術的美好時光。山裡的小路還是比這清幽,樹枝兒迎風擺動,村落燭火搖曳,蛐蛐兒拖著碎玻璃似的顫聲在茸茸淺草叢中竊響,時常三里五里都不見人……

——看相,看相,要知人生富貴貧賤,禍福善惡,請看相啰!

——小哥,我瞧你額方而闊,必主榮華,毛髮疏秀潤澤,是智慧聰明之相。瞧小哥目細長而有神,眉清秀而有光,觀小哥氣色,明潤而略顯紅黃,此顯貴食祿之人也;然而看小哥眼不哭而汪汪,心無憂而眉縮,想必人情難睦,發達之遲,必先遭番厄難;看小哥五星六曜,眼為四賣之二河,口為百納之官海,小哥眼福,口福均非常人可比,吉,吉!

杜若晃悠悠地離去車站,像個醉漢似地在江城大道上晃蕩著。望這裡那裡花的街、燈的海,瞧身前身後人的潮、夜的景,失落落的,恍若山裡深秋的樹林一片凋零的落葉,身不由己地隨風翻飛……

——你說誰,杜若呀!聽說過,不就是線路工區那個眼眶有點高傲,走路一隻腳天一隻腳地的業餘畫家嗎?唉,造孽呀,聽說前兩年在城裡娶了個媳婦,後來犯迷糊。玩黑色幽默,說他媳婦是到山裡來尋死的,不是他老婆,愣沖好人,離婚了。這回說又娶了個好美麗的山裡女孩,誰知他又犯迷糊,竟將女孩當模特兒,在幅風景畫上畫了個**少女,反精神污染那會兒,路局來人說他那畫是不道德的。是一個放蕩而又肉感的**。唉,後來聽說是畫也燒了,女孩也嫁給別人了!喂,你知不知道哇,說他現在成天神經八百的,班也不上了,到處瘋瘋癲癲的亂逛,工區幾次派人去找,也不知逛到那裡去了。唉。沒準兒是真的神經了!

我瘋了,神經八百,成天瘋瘋癲癲地亂逛。不,我沒瘋。他是說有個叫杜若的人瘋了!杜若畫了幅有風景的**畫,那幅畫是不道德的。我也畫過,我那幅畫叫《溪邊少女》,不過不是不道德的。是一個在瞬息萬變的色彩的微妙變化中表現出來的自然生命力!是**的生命之美、精神的靈性之美、廣袤的自然之美的三者合一。喲,不對呀!我是杜若!他說杜若到處瘋瘋癲癲的亂逛,我不是又逛到了江城!這麼說我是瘋了。而且瘋得不可救藥!

「傻乎乎的,瞧什麼呀,我可不認識你!」

那是夏日七月里的一個陽光曝晒的日子。炎熱像一張厚實的白幕渾涵著綠的山巒和黃的鐵路線上,燠悶似漫天飛舞的灰塵障礙著人的呼吸,山邊灰褐色的護崖上不時有幾隻羽毛髮亮的鳥兒,躲在稀稀拉拉的長著些低矮枝條的灌木叢中,沿線河邊一溜排開的褐色草恍若要脫莖而出,一次又一次掙扎著把掌形枝葉向水面低垂。

杜若巡了一上午的道,人像熱鍋上的煎餅,汗汁一點點地被榨取出來,偶爾吆喝出的聲音,彷彿喉管被燙裂,和那山嶺難得的鳥叫,遠去列車的轟鳴,一道在晃眼的白亮中變了形似的穢散……

杜若走出一個涵洞,忽見前面鐵路線上有個女孩邊放牛,邊在路基上摳著什麼。杜若一驚,趕忙敞開衣襟,抹把滿額的汗水,氣喘吁吁地跑過去。那女孩見有人來,慌忙丟下手中的東西,低著頭,吆喝著牛群,三五步跑到路那邊蔥翠的林下。杜若一看,原來是張廢報紙,這才鬆一口氣。杜若瞧女孩羞人答答地站在棵樹下,一副惶亂慌張的模樣,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斑斑駁駁地照耀在她身上,灑出無數好看的光影。杜若陡覺心裡一動,一番要老著臉訓斥她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脹紅著臉,幾縷羞澀在眉際縈迴,聽一半天後沒動靜,不覺又用她那清澈而又狐疑的眼神偷覷一下杜若,剎那間兩朵紅雲涌到了耳根,不由得抿嘴一樂,忙扭轉身,嘴角浮現出一縷甜甜的笑意。

杜若只覺得心頭一陣狂跳,恍若擂響了久藏在心中的洪鐘大呂,臉上突現一種驚奇、喜悅、思潮起伏的神色,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女孩。春去秋來,寒暑易節,杜若少說也在這條鐵路線上走過了近十年時光,沿線村落幾家人歌人哭,幾處鳥去鳥來,哪樣沒給他那枯寂的山裡歲月帶來點鬱郁情趣,留下點綿綿軼事。然而像眼前這樣美麗而又純情的女孩竟然沒有見過!

杜若退後一步,眉宇間聚集著百般感慨,恍若在過去崎嶇的愛情之路上歷經艱難跋涉、而今終於找到了愛的歸宿的疲頹旅者,心胸頓時充滿了太多的慰藉和無限的滿足,禁不住長舒一口氣,散去滿臉因激動而泛起的紅暈,帶著鎮靜而率直的目光很仔細地打量起女孩來:在夏日耀眼而熾熱的光照里,女孩很滑稽地戴著一頂黃了四檐的草帽,滿頭秀髮都向上綰成一個很特別的樣式,使頸后一大片細嫩的肌膚觸眼處纖微畢現,女孩上身穿一件顯然有些窄小的短袖褂,領口處還別出心裁地綉了兩朵白色的小花,遠望彷彿兩隻翩翩的粉蝶,妙韻天成,女孩下身是一條淺綠色的百褶裙,毛糙的面料、精巧的做工,倒像是自家按縫紉書上的技術裁剪而成,而女孩的臉像極一朵霞光里挺秀的蓮花,彎彎的細眉像銀燕展翅一樣展開在光潔的額上,兩撇細長的睫毛襲蓋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斂時莊重自若,笑時顧盼生輝,一點紅唇像蓮心吐穗。淡淡的梨渦若隱若現地掛在蓮瓣似的頰上,蓮瓣深處還有一點像痣非痣的東西,使整個臉蛋更加俏麗、嫵媚,充滿了傲世出塵的美!

「喂,跟你說話哩,你這人可好走神呀!」

杜若趕忙咧嘴一笑。「唉,你連笑都不會,難看死啦!」女孩噗哧一聲,露出一口編貝似的小白牙。杜若驟覺臉**辣的一陣通紅,竭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走下路基,「你肯定沒讀過書!」

「誰說的呀,我才高中畢業!」女孩白了杜若一眼,驕傲地一嘟紅唇。

「嗬,未來的大學生啦,怪不得將牛往鐵路線上趕!」

「要你笑話我!」女孩一皺眉頭,臉上笑容立斂,幾縷幽怨之情從眉際飄過。

「喲,小心眼兒呀。沒考取不算了,非得沖著柳樹要棗兒吃,我不跟你一樣也是『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不照樣『此間樂,不思蜀也!』活得挺滋潤、挺自在的!」杜若內心一陣緊張,一絲陰影掠過臉頰,忙竭力擠出幾縷笑容。

「你也參加過高考呀?」女孩羞澀地一笑。微微仰下頭,帶著失意者的幾許同情,雙眼很俏皮地乜斜著杜若。

「沒有。我初中還沒畢業,就來你們這裡當了工人!」

「唉,初中還未畢業!」女孩黯然一嘆,幾許同情之色從臉上褪逝。

「怎麼,就瞧不起人啦!」杜若蔫了片刻才佯裝委屈地抽抽鼻子。瞧女孩虛應故事的用一半心思在聽著,另一半心思在關乎著她的牛群,情態間像是若有所失地聽信了他的話,卻又不置可否的躲開了,想要漠不在意的繼續聽,卻又不願被無緣無故的牽纏進去,變幻莫測的臉上瞬息就流露出數次不同的神色。杜若更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

「誰瞧不起你啦!」女孩撐持不住地掩口一笑,如春花綻放的雙頰頓時湧現出陣陣歡快之情。杜若立覺與其俱來的幾許拘謹和慌亂之情脫胸臆而去。一種難以言傳的完美和滿足的感覺如眼下驕陽似的曬透了全身,一種對某個奇迹的現實而又確切的希望,使他驟然間變得心曠神怡,坦然自若起來,「嘿,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哩?書上可是說過『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你肯定是書讀迂了,沒見過世面,不敢告訴我你的名字!」

「有啥不敢的,我叫紅蓮,你呢?」

「我——」杜若故意麵帶愧色,心癢難熬的懷著某種殷切期望,假裝說不出口似的囁嚅著嘴,「不好意思呀,山中人,姓杜名若!」

「山中人?」女孩略一沉吟,眉梢稍微往上揚了揚,少時這層遲疑之色就消失不見,一絲優雅的淺笑浮現在臉上,眼裡露出幾許詫異與喜悅的光彩,「哈,你騙我哩,『山鬼』我學過,你要是叫牛呀毛呀,我倒還相信,怎麼會叫杜若哩!」

「哎呀,你真聰明!」杜若一時間滿面春風,埋藏在心底的姻緣巧合的欣幸之情噴涌而出,把心都快要擠脹破了。他馬上裝出一副對女孩的博學好崇拜好羨慕的悠然神往像兒,用一種誇張了的眼神盯視著女孩的眼睛,「你是我見到過的最聰明俊俏的女孩了,正像你所說的,我在家裡是叫『三牛』,後來跟你一樣學了《楚辭》,就成山鬼杜若了!」

「哪你怎麼說初中還沒畢業!」

「唉,我就不興在勞動大學里學!」

女孩不勝歡欣,眉飛色舞的緋紅了臉,最後竟孩子氣的雙掌一合,一下子「咯咯」地失聲歡笑起來,頭上那頂黃了四檐的舊草帽被她劇烈仰動的身軀給抖掉了,一頭被綰住的秀髮立刻瀑布似的散落在瘦削的肩頭上,在正午耀眼的光照里泛著一種絲緞般的光澤,「哎喲,真沒想到,你這人還挺鬼頭的呀!」

杜若俯身撿起草帽,瞧女孩纖細的手掌蛻了一層皮似的長著厚厚的老趼,纖纖十指也是黑黝黝的,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深深愁緒和一種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淡淡哀思,使他的心境不由得很溫柔、很自信起來,他幫女孩把牛群趕過鐵路線,「喂,我說什麼時候有時間到我們工區去玩!」

女孩聞聲一怔。一雙秀氣的眼睛從睫毛下面飛快地一瞥杜若。瞧杜若傻呵呵的瞪大著眼,滿臉的期盼和急切的神色,臉上不由自主地又飛起一抹羞紅,忙忸怩不安地別過身去。

「噯,我說你沒上過學吧,聰明人怎麼就長了個笨腦筋,還妝幺挺象回事兒的摳鐵路線上的廢報紙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這點待人接物的交際膽量也沒有哇!」杜若心念急轉,臉上火辣辣的泛起一層紅熱。趕忙按捺住心底油然升起的幾許緊張和窘迫之情,瞧女孩疑信參半地乜斜著眼,臉上猶猶豫豫地陰晴不定。杜若心中一寬,假裝好心沒得到好報后的委屈,故作長長地嘆一口氣。

女孩斜眼瞥見,心頭更是如小鹿亂撞,扭過被羞怯所燃燒的緋紅的臉頰,「騙你呢,真是的。我們垸裡面的巧雲就嫁在你們工區,想想,我還能不去玩!」

杜若怡然一笑,「嗬。我們還是親戚呀!」

「去你的!」女孩不勝嬌羞,輕巧而嬌媚地撫弄下鬢髮,一把從杜若的手中搶過牛鞭,歡快地吆喝著牛群。轉身就跑了出去。

「喂,我下次來,還能見到你嗎?」

「你想來就來唄。又沒那個要攔著你!」

杜若喜不自勝,一直波動不已的心潮也一下子喜滋滋地平靜下來,望女孩曼妙的背影在夏日爛漫的山野上遠去,綽約的身姿與山川景物的秀麗、溪谷風光的旖旎,構成一幅色彩特別艷麗,工筆特別精美的畫面。杜若如釋重負般地長噓一口氣,滿臉的疑懼憂慮之色頓時煙消雲散,驟覺在過去的歲月里對愛的執著而又寂寞地等待,對事業的痴迷而又艱難地追求,此刻都得到了補報,他一直目送著女孩跑到山那邊的坡上消失不見,瞧女孩幾次回頭幾次留在明媚面頰上的笑容,聽女孩幾次欲言幾次留在青翠山野上的銀玲聲,一種甜如蜜糖似的笑意,一直從心田浮漾到嘴角,直到過了很久,這才重又上路,很仔細地巡起道來……

也許你不該來,也許我不應該。紅蓮,我承認,從那以後,我就深深地墮入情網,你以你那容貌的美麗,你以你那少女的純真,你那攝人心魄的美,使我沉醉,不能自己,使我沉迷,苦苦地不能自撥!

「哎呀,你這麼多書呀,還初中沒畢業,真是的!」

那是夏日七月里的一個星期天的中午。一大片零零落落的雲朵萎縮在中午炎陽的熾熱之中,在夏日那蔚藍深廣的天空上飄移,陽光穿過紗窗的縫隙,彷彿煉山似的,照射在杜若的房間里,四壁雖有電扇的泠泠清風,酷熱和燠悶仍固執不退,舉手抬足間仍給人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

「喂,你要來點什麼飲料,高橙還是健力寶!」杜若走進房間,邊打開落地扇,邊推開食品柜上的玻璃門。瞧紅蓮跟自己第一次上城似的踏進房間就是瞧不完的新鮮和好奇事,遂欣然一笑,拿出兩個啤酒杯放在長條桌上,邊招呼紅蓮來跟前坐下。紅蓮俏皮地撩目一看,唇角漾起一道甜甜的笑紋,三兩步走近前,說聲「我來!」就從杜若手中接過飲料,倒一小杯,然後小小地抿一口,隨即嬌憨可掬地喊道:「哎呀,跟我上回在同學家喝的一樣!」

杜若不覺啞然失笑,瞧紅蓮一片嫻靜的氣象,少女的純真表露無遺,心胸也不由得十分磊落、爽朗起來,望紅蓮一副燠熱難當的模樣,光潔的額頭擠滿了細密的汗珠,鬢髮濕漉漉地黏貼著耳根,一種向慕己久的溫柔之情迅速在他的心底瀰漫開來,便很自然地去廚下倒盆水,拿塊香皂,把毛巾打濕,擰乾,然後雙手遞給紅蓮。

紅蓮親昵地朝他笑笑,臉上現出一種愉快而略帶驕矜的神情,大大方方地接過毛巾,擦把臉,就將毛巾又遞給杜若。

杜若驟聞濕毛巾上帶有女性香味的芬芳氣息,臉色陡然一變,鼻孔也不由自主地劇烈抽動起來,偷眼瞧紅蓮己很文靜地在那長沙發上坐下,雙手握著啤酒杯,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飲料,一顆心這才緩悠悠地落下地,不覺也拖過一把摺疊椅。隔著茶几,在紅蓮對面坐下。

紅蓮驀覺心頭一陣狂跳,羞窘地抬眼一瞄杜若,忙局促不安地垂下睫毛,用裙邊把露在裙子下面的膝蓋小心地遮住。

杜若微微一愣,臉下不易覺察地掠過一絲羞愧之色,忙遮飾般半盍起眼帘,瞧紅蓮露在絲襪下面的一截園潤滑膩的小腿,婷婷玉立的身軀嚴嚴實實地裹在窄小而洗得發黃了的襯衣之中,領口如玉潔白的肌膚隱隱約約泛出白裡透紅的色彩。如遠山含煙的雙眉低斂著,現出幾許緊張而又畏葸的神色。杜若不覺又怦然心動,伸手抹去額門上的汗水,一種期盼了很久的幸福和一種剎那間湧現出來的興奮之情,使他騷動不安地囁嚅著嘴,幾次欲言又止,忙裝模作樣地端起啤酒杯,像煞有介事地呷一口,然後一伸腳。直直地靠在摺疊椅上。望四壁被任燕選摘后所剩下的幾幅各有芳姿的美人像,瞧紅蓮荊釵布裙,一付璞玉未琢的小家碧玉樣,握著啤酒杯的小手。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輕輕一嘆,內心深處,一種對城市文明難以追攀的惆悵,一種時不我待而難以名狀的無奈。使他一時顯得既絕望又懊喪,將頭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君子安貧,達人知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杜若命中注定這一輩子就只能是矮腳虎似的在山裡轉,老老實實地娶個山裡女孩,老實巴交地做個山裡養路工,既便是杜若對藝術有著熾烈的追求,擁有個人審美情趣上的豐富,然而不要忘記,杜若的社會角色認知只是個山裡的養路工,那些最喜愛的希望和最輝煌的夢想都只不過是時乖命蹇時的一種自我陶醉,是失意潦倒時的一種自我感覺良好而己。杜若喜愛繪畫,為繪畫藝術付出了近半輩子的心血,在個人的生活環境中植培了出類撥萃的審美意識和道德情操,然而這也只是一種興趣和愛好,並不能建構在擇偶過程中吸引異性、產生美好愛情的現實感情基礎,正如有人喜歡音樂、有人喜歡雕刻、有人喜歡樹樁盆景一樣。人憑什麼要作繭自縛,自己為自己設置心靈的障礙,為一個經不起推敲的理想、為一個縹渺得不可企及的夢,而壓抑自己的情感、約束自己的行為、放棄自己對生活的欲求!食、色、性也。人本來就該為「體態的美麗,親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而構成互相愛悅的條件,何必去做什麼審美、品行、社會經濟地位上的考慮,因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城裡的、山裡的,只有在激起男人**時才是美麗的,在滿足男人**這個層次上不都是一個意義……

「嘿,都給你半天了,你這人可好愛走神呀,上回也是這樣!」

杜若一驚,猛然從一時地心猿意馬中掙脫出來,就見紅蓮嫣紅著臉,手裡捏著個剛削了皮的蘋果,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杜若歉然一笑,站起身,「紅蓮,你瞧我這人,糊一天了一日的,貴客臨門,都不曉得招待,你是想看錄像呢,還是想聽音樂!」

「我都想!」

杜若樂呵呵地裂嘴一笑,「哪怎麼可能?」

「唉,你真笨!」紅蓮從沙發上跳起身,歡快調皮的眼光**辣地投射在杜若的臉上,瞧杜若直眉愣眼,一幅茫然不知所以的狼狽像,心裡更是美滋滋的,「我就不會邊看錄像,邊聽音樂!」

「啊,原來你有特異功能!」杜若忙逗趣似的樂悠悠地恭維她,神態間儘是嬉皮笑臉的快意。

「壞東西,不跟你說了!」紅蓮嬌嗔地用手忤一下杜若,歡樂的火焰像是片刻間將她燒得手舞足蹈了,眼睛里浮漾著儘是讓杜若想入非非而又眉飛色舞的光輝。

杜若興沖沖地打開書櫃里的先鋒音響和放在長條桌上的三洋錄象機。

紅蓮聽一會兒音樂,又看一會兒錄像,心裡突然泛起一股苦味,幾縷哀怨愁悶之色飄上眉際,回頭睨望一下杜若,竟自幽幽地嘆一口氣,「唉,我真是好長時間沒看電視沒聽音樂了!」

杜若一怔,不禁獃獃地愣住了,瞧紅蓮自怨自艾地凝滯著臉。一片陰翳橫在夢一樣溫柔的眼波上。杜若只覺一縷憐惜很快地從心底浮漾上來,閃動在含惋帶惜的眼裡,「紅蓮,要是你真的喜歡,歡迎以後經常來玩!」

「真的呀!」紅蓮驚喜地轉過身來,然而一瞧杜若那情愛橫生而顯得古里古怪的臉,不自禁地又別過身去,用自己也不相信的淡漠語氣,「不,我不來!」

杜若噗哧一笑。帶著一種止不住快樂的心情,拉開書櫃里的抽屜,「紅蓮,這裡是錄音帶和錄象帶,你看看,都喜歡些什麼呀?」

紅蓮「哎」地答應一聲,立顯一副乖順的神態,連忙湊近身,「哎喲。你怎麼有這麼多磁帶呀,比我們老師家裡還多!」

杜若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你老師算什麼呀,下里巴人。沐猴而冠,了不起就是讀過幾本書,什麼都不懂又自認為什麼都懂的半彪子的大學生,我是畫家。是為人們在缺憾的世俗生活中創建美的藝術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不比你老師強!」

「你是畫家?」紅蓮好奇地閃閃眼睛,帶著驚異和疑惑的神情定定地覷著杜若。

「當然。不過是業餘的!」

紅蓮「嘻」地一笑,忙樂不可支地掩住口,斜眼一瞥杜若,又掩飾不住地雙眸散發出逗人的光彩,風擺楊柳似地樂彎了腰。

「怎麼,不相信?」杜若定定神,故作一本正經地把新奇擺在臉上,一種期盼已久的快樂湧進心田,眼梢眉角都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

紅蓮一咬下唇,神色靦腆地點了點頭,攤開一隻略有些黝黑的手掌,「嘴說的不算,拿作品來看!」

杜若心神一盪,不自禁地用蘊含無限情意的雙眼凝視著紅蓮,驀覺在過去的歲月里長期鬱積於心的對知音難覓時的憂傷和對毫無慰藉的心靈上的感嘆,一起湧上心頭,眼裡竟然朦朦朧朧地閃過几絲晶瑩的淚光。他帶著一種委屈難平的愁緒和謙遜自是的意態,用手一指窗邊那幅裝裱得很精美的油畫。

紅蓮「咦」地一聲,快步走到窗前被夏日的炎陽映照得十分鮮艷的睡美人下,眼裡充滿著景慕而又將信將疑的神色,然而不一會兒,又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瞧杜若一副悠然神往的陶醉樣兒,覆頭蓋腦地都是了不起的自豪和得意,不由得抿嘴一笑,「畫家,不敢恭維呀,這幅畫是臨摹的吧!」

杜若憨厚地裂嘴一樂,心中掀起一股欽敬的激浪,雙眼像不認識的直直地盯視著紅蓮。

「瞧你,又來了!」紅蓮面帶不愉地皺皺眉,心裡不由得一陣反感,唇邊漾起的笑紋驀地收斂,邊翻著她那燦若晨星似的眼睛,一跺腳,氣鼓鼓地別過身去。

杜若赧然一笑,微微地脹紅著臉,轉背從閣樓上翻出一摞摞用鏡框鑲嵌著的包裝得很好的繪畫來。

紅蓮冷丁瞧見,猛地睜大了雙眼,帶著止不住興奮和急切的心情,輕輕地「呀」了一聲,忙笑意吟吟地從杜若的手中接過繪畫,然後一幅幅地擺在沙發和長條桌上,那明如秋水似的眼睛像一下子就卑賤地佇立在大師的面前,時而翻卷出向慕而心曠神怡的色彩,又忽而凝聚為一片寧靜卻又有些半信半疑的光輝,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嬌艷的雙頰布滿了因激動而湧現出的層層紅暈。

「怎麼樣,還可以吧!」

紅蓮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一抹狡黠從唇邊掠過,「你有這個水平,怎麼不去城裡辦畫展,我們老師說,一幅畫在國外要賣好多錢哩!」

杜若黯然一嘆,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極度的苦惱之中,頓時帶著幾許煩躁與嘲弄的神情,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唉,我要是能去城裡,早就發達了,還至於這般落了難的鳳凰不如雞,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是可憐巴巴的光棍司令一個!」

「怎麼啦——」紅蓮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氣得連聲音都發抖了,臉上的笑容像流星一樣倏然消逝,「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也不聽!」

杜若一時錯愕,不禁愕然呆住了,瞧紅蓮艴然不悅地噘著嘴唇,邊斜眼覷著畫面,邊用腳有意無意地踢著沙發上的滑輪。杜若眼中一亮。忙笑微微地站起身,「別這樣好不好,要是本人得罪了你,向你道歉還不行!」

「要你道歉!」紅蓮一丟披髮,用滯重晦暗的語氣搶白他一句,餘氣未消地掉過身,獨自在沙發上坐下。

杜若臉霍地漲得緋紅,忙遮飾般嘿嘿一聲乾笑,也涎皮賴臉地欠身坐在紅蓮的身旁。

紅蓮不露聲色地泌著頭,心裡一時懊悔得要命。忙悄悄地往旁躲閃了一下,舉手掠下飄散在額頭上的秀髮,然後仰起含怨帶嗔的臉蛋,定定地望住杜若,「喂,我跟你說,以後少跟我風言風語地胡說,我可不愛聽!」

杜若霎時間滿面羞愧,就如被人當頭潑了盆冷水。一股寒氣從背脊里冒上來,心中充滿了妒、怨、恨交雜的澀味。原來杜若又犯錯誤了,一切美好的情感、所有完美的熱情都將化為泡影,又都是自作多情。杜若不覺凄然一嘆。一片陰翳遮蔽了雙眼,帶著三分自嘲七分自咎的神情,將頭深深地埋在卑微里。

「又怎麼啦——」紅蓮一蹙眉頭,臉上閃掠過一片黯然之色。不禁溫柔而略帶幾分持重地將身子移近杜若,邊低垂著頸項微微地思忖了一下,就半為嬌痴半是嗔怪地伏在杜若的肩頭。瞧杜若雙眉深鎖。一臉的憂鬱和失望的神色,眼裡竟還有几絲朦朧的淚滴,紅蓮又驟覺心頭一陣痛疚,不期而然地萌生出几絲細微難察的情意,忙扯下腰間壓在裙子邊上的手帕,很自然又很柔媚地替杜若揩起眼淚來。

杜若頓如觸電似地一震,渾身在無比的歡快中竟微微地顫抖起來,腦際在片刻的猶疑不決后,立覺無窮無盡的幸福包圍了他,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攬住紅蓮。

紅蓮立時羞紅了臉,心頭如鹿般亂跳,忙嬌嗔地掙脫身子,然而瞧杜若雙眼迸射出異樣的光芒,臉由於激動無比而古里古怪地洋溢著從未見過的熱情和親愛,又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忙雙掌一拼,嬌滴滴地捂住嘴,樂不可支地側身倒卧在沙發的扶手上。

杜若驟覺喉中一陣乾澀,鼻息也頓時粗重起來,瞧紅蓮我見猶憐的媚人模樣,嫣然含笑的臉上童稚猶存,長長的睫毛嬌羞地覆蓋著剪水雙瞳,陣陣少女特有的幽香鑽入鼻孔。杜若立覺自己像長期淹沒在痛苦中的溺者,一下子接觸到幸福的邊緣,淤積於胸的綺念迅疾決了堤,泛濫於腦海中的情思整個兒地淹沒了他,身不由已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躥身就將紅蓮緊緊地摟抱在胸前。

紅蓮嬌憨地「唔」了一聲,氣喘吁吁地掙動了幾下,渾身就如同散了架似的癱軟下來。以後杜若就帶著最美麗的儀態和最純潔的情懷,情意綿綿而又急不可耐地吻著紅蓮,恍若全身每一根神經纖維都能感知到紅蓮那隱秘而現實的女性經驗,一種震撼心靈般的快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身心頂峰體驗,使他終於不再無休無止地親吻下來。

紅蓮滿面羞窘地躺在杜若的懷裡,一顆淚珠悄悄地溢出眼角,滾過紅得出奇的臉頰,越過白得出奇的頸項,滴落在杜若還在微微抖顫的手臂上。

「紅蓮,我愛你!」

紅蓮閉著眼搖搖頭,淚水更快地湧出眼角,嘴唇陣陣抽搐,終於她再也控抑不住滿腹地屈辱和悲傷,也不知是氣、是急、是羞、是恨,扭身伏在杜若的肩頭,竟自悲悲咽咽地哭了起來。

「紅蓮,親愛的,別哭呀!我愛你!」杜若忙扳過紅蓮攣縮的肩頭,抱著她走到書櫃前,從抽屜里摸出幾張百元的票子,襟懷坦蕩而又情真意切地全都塞在紅蓮的手上。

紅蓮冷眼瞥見,立時心裡象被凝固了似的萬念俱灰,極度的厭惡與鄙薄之情一直撼動到靈魂深處,在一剎那的呆愣之後,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極力掙脫身,陰沉沉的臉上全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惡狠狠地瞪視著杜若,帶著忽然意識到的芳心被欺騙的憤怒和突然蒙受了奇恥大辱般地哀婉,將錢一把丟在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跺了幾下,然後拉開門,向著屋外燦若雲錦的芳草地里跑了出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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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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