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幻侶

第三十五章 幻侶

「爸爸,你不是親爸哈,你咋老不跟我們一床睡?」

杜若挎著工具包,步履維艱地走出涵洞,僻靜地隱現在萬山叢中的養路工點映入眼帘。近大半個月來,杜若安分守己的在工點上著班,每天當朝暉透過清晨的薄霧,萬壑千崖映耀著璀璨絢麗的霞光,亮晶晶的露珠掛在溪畔綠樹梢頭和路邊野草尖上,杜若就帶著乾糧、拿著丁字錘,上路巡道了;每晚當夕陽給山野鍍上一層金輝,半天曼妙瑰麗的雲霞在空際閃動,暮靄瀰漫在山巔翠微深處和遠峰高峻崖頭,杜若就帶著一臉風塵、拖著一身疲憊,下路收工了。工區往昔一幫子故交舊友,星期天興沖沖地拎著山雞野兔前來湊份子病酒,杜若再也不死抱著寧可傷身體、不可傷感情的信條,揎拳捋袖地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讓人在背後看哈哈笑兒,再作賤他借酒裝瘋,往糞坑裡扎腦袋,盡幹些讓人唾棄令人齒冷的齷齪事兒;山鄉過去一把子至交摯友,節假日樂顛顛地帶著習作畫稿前來擺龍門論畫,杜若再也不死守著欲赤須近朱、欲黑須近墨的信念,海闊天空地論戰得嘴皮子發麻、腮幫子發僵,讓人在背後放冷風派不是,再鄙棄他豬心狗嘴,往刀刃上伸脖子,盡說些把肉麻當有趣、驢唇不對馬嘴的混帳話兒。杜若自嘲在半天雲里跌一跤了,過去時時刻刻涌動的功名心早已淡薄,往常日日夜夜浮現的利祿觀早已淡泊,那些聲聲淚、字字血的迷思幻想不是他這種山野村人所能做得;杜若自疚在是非窩裡走一回了,時常引以為驕的榮耀光彩成了受人譏笑奚落的口實,竟日引以為傲的才華能力成了招人怨尤妨羨的把柄,那種充滿了上刀山、下火海的艱難前行心態不是他這個凡夫俗子所能葆有。在他實實在在的只能是榮華花上露、富貴瓦上霜,生生世世的只能是畫餅充充饑、望梅止止渴。而當老工長帶著他去工區財務室領工資,半個月下來竟有一千多元。杜若頓時傻眼了,自己起五更睡半夜畫一個月畫兒,竟抵不過半個月工資,自己坐不安寢不寧用一個月心思,竟比不上巡半個月的道。瞧老工長兩口子一天到晚安閑自在,家裡家用電器一應俱全,一日三餐盆盆罐罐應有盡有,一雙兒女上大學了,談吐衣著十足城裡人派頭。原來杜若是瞎子雞,盼望了十幾年的景遇只需隨遇而安地點個卯;原來杜若是笨腳貓。尋找了十幾年的出路只需按部就班地報個到。杜若滿屋子藏書,竟是他日子過得憂危愁苦的禍害,杜若滿屋子繪畫,竟是他活著弄得辱身敗名的災厄。畫一個月畫兒養不活一家人、糊不上一家人的口,用一個月心思護不住一家人、顧不住一家人的臉面。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過去所走的是叫人狂、叫人痴的藝術之路嗎?這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他過去所從事的是叫人愚、叫人怨的創造性勞動嗎!杜若橫起一條心來,將屋內所有的書籍都打包裝箱,從此就浪子回頭。在山裡安身立命地做個養路工;杜若壯著一個膽子,將屋內所有的繪畫都碼堆封存,從此就敗子縮手,在山裡安時處順地過一輩子。畢竟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日子過得也很滋潤體面。

杜若走下路基,暮色已從四下里籠罩過來,驀地山坡上自家屋檐冒出了一縷縷炊煙。映照著天頂最後一帶金輝,絲絲煙雲都被染成了橘紅色。杜若眼中一熱,心裡熱騰騰地湧入一股暖流。邁得疲乏無力的步子不覺跫然快速起來。莫非晨晨回來了,自那日犟頭犟腦地離去后,他四路打電報尋找,然而四路不見人。杜若大踏步地跨進院門,一副出其不意的景象躍入眼眶,原來若愚在院子里正跑跑顛顛地逐著小鳥玩呢。杜若心神一陣大震,工具包嘩地一下掉在地上,由不得熱淚盈眶地發起愣來。若愚扭頭瞧見,水靈靈的眼睛滴溜溜兒一轉,就喜形於色地張開雙臂,大聲喊著「爸爸、爸爸」地跑了過來。杜若驟覺喜從天降,眉宇驚異不已地開朗起來,眼裡閃射出一片奇特的希望之光,飛身抱起若愚,張嘴親一口粉嘟嘟的臉蛋,邊強自抑制著怦怦直跳的心頭,邊猶信猶疑地往屋內走去。

屋內像換了一個世界似的整潔明凈:四壁所有的窗帘都拆洗了,融融光照下顯現出一種清新宜人的顏色;床上所有的用品都洗滌了,潔凈如新的散發出一股幽微淡薄的清香;連腳下的地板也洗涮一新了,光可鑒人的不帶一點花花搭搭的污漬。杜若瞬時情難自禁了,像淹沒在情天孽海中的溺者望見了苦盡甘來的彼岸,胸腔塞滿了太多的慰藉;又像是跋涉在冤天屈地上的行者看見了否極泰來的出路,腦海擠滿了太多的希冀。他一個箭步衝到廚下,急切中帶著長相思念的痴心與久別重逢的痴情,一手抱著若愚,一手將正在忙碌的紅蓮摟在了懷中,「你……你終於回來了!」

紅蓮一陣噓唏,臉上騰起一片久違了的羞雲,感傷的熱流融合了極度的喜悅,使她激情難抑地潸然淚下,唇邊流過的淚水也嘗不出是苦還是甜了,「你……你先吃飯,我們還要趕通勤車回縣上!」

杜若周身為之一震,嵌刻在心中地千難萬難也要使一家人團聚的信念使他堅定不移地擁著她,但不能讓紅蓮再受半點委屈的念頭卻也使他依依不捨地鬆開手,雙眼緊緊地盯著紅蓮剎那間顯得十分悲痛而又十分無奈的眼睛,心胸頓時不可遏制地湧起同樣悲痛與同樣無奈之情。

「我來是要告訴你,晨晨去東莞了,聽說在家電子廠打工,東莞是什麼地方,我不說你也曉得,趕緊去把她找回來,好好地成個家,都幾十歲的人了。在哪兒跌倒了還不曉得在哪兒爬起來,這屋內沒個女人,日子過得下去嗎!」紅蓮抽抽咽咽地抹一把淚水,輕輕掙脫杜若的懷抱,萬般無奈卻又萬般鎮靜地走到一邊。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成個家,我等你這麼多年,若愚都快三歲了,人家離過婚的夫婦都能破鏡重圓,我們成個家就這麼難嗎!我有老婆,有兒子。成天魂牽夢縈的是你們,讓我拖著為愛憔悴的身體、為情折磨的心靈跟晨晨成個家,這對晨晨公平嗎,這種站著說話腰不痛的話也說得出口!」杜若滿腔怨憤,內心強烈的情感像火山一樣迸發出來,顏面在愛恨交加的苦楚中抽搐著,整個人痛苦萬狀的顯得十分嚇人。

「你總是這樣,三句話沒說完就急,這遇事不冷靜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紅蓮神色陡變。氣得面色蒼白地板起了臉,鬱積在心中為誰遭罪為誰蒙難的怨氣一股勁兒衝上腦門,不禁使她連喊帶叫地發起怒來,「成天只曉得計較自己的那點事兒。你吃了苦受了難,你有老婆兒子不能認,你曉不曉得這些年我們是怎樣掙命的,這回你老婆差點兒吊了頸。你兒子差點兒送了命,你在哪兒?不是公安破案破得快,小邪皮拚命相救。你今天還能見到我們娘兒倆!」

「真的,爸爸,那個叔叔好凶喲,把我一個人藏在大山黑屋子裡,不是那個阿姨喜歡我,還真被餵了狼,那個叔叔成天管媽媽要錢,說是我們家欠他的,爸爸,我們家真的欠他好多好多錢呀!」若愚稚氣地揚著臉蛋,兩隻眼睛睜得滾園滾園的,恍若那場噩夢留在心中的陰影還沒有驅散出去。

杜若大吃一驚,像被人狠狠地摑了一掌似的,心呼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又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兇狠地拎到了半空,一時恐慌、憂懼、擔驚受怕等數種情緒,亂糟糟地充塞了整個胸膛。他想吼、想叫、想罵人,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不行,眼前是自己唯一的親生骨肉和一顆為了自己而飽經憂患的心。好一會兒,他才勉勉強強地收斂起滿臉瘮人的煞氣,掩蓋住滿眼駭人的凶光,默默不語地別過身,將上不能保妻兒幸福的凄涼和下不能保妻兒平安的憂傷咽下肚去。

「你也別操心著急,天塌不下來,黑心王八總有遭報應下地獄的時候!」紅蓮抱過若愚,將他放在八仙桌上首的椅子上,然後找條毛巾系在他胸前,「愚兒,好好陪爸爸吃飯呀,日後叫晨晨姑姑做你新媽媽,在爸爸的鐵路上上幼兒園,好不好呀!」

「不好,我不要新媽媽,我要跟媽媽在一起,我還要爸爸,要晨晨姑姑!」若愚剛在椅子上站定身軀,就用湯匙在盆子里撈出一塊肉,潑潑洒洒地放在杜若的碗里,「爸爸,你吃!」

杜若痴痴一笑,臉色如同一朵綻開的苦菜花瓣,口中一迭聲地說「好,好!」邊伸手接過紅蓮遞上的酒杯,滿滿斟上一杯酒,仰脖一飲而盡。

「慢點喝,多吃點菜,這是我從家裡帶來的姑媽喂的老母雞,上次給你置辦電器,忘了買台電冰箱,下回買了再叫小邪皮送來,吃不完的菜先放在老工長家裡,千萬別吃剩的,一個人在家可得當心身體。這幾年不見,你也見老了,那像個三十齣頭的人,才剛我都有點不敢認。我知道你心裡恨我,一家人沒攏在一起好好過,有難的時候,連個商量的人也沒得。但我是為你好,為你畫畫兒能畫出得名堂,做人能出人頭地。我一個山裡女人,拼爹沒得,拼文化不行,出山兩眼一抹黑,過日子只會拖累你,臨難只會雪上加霜。你還認為是農耕社會呀,夫妻恩愛苦也甜,早不是那本老皇曆了,時下連獃子傻子都曉得揀旺枝飛。早兩年,我指望你能開竅,跟任老師好。任老師是城裡人,有文化,會來事,兩人和和美美地成個家,快快活活地上個班,那不是神仙過的日子,畫畫兒畫出名聲來了,人活得也有尊嚴了,還能在全鐵路得大獎。你過去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要過這樣的日子,頭上戴著桂冠,腳下踩著地毯,臉上飛著金光,身上衣著光鮮!這好不容易黃連鍋內煮人蔘,從苦水裡熬出來了,你倒好,機緣射門前過。你拽都不拽一下。聽小邪皮說,你跟任老師分手了,我就知道是你作的怪,心裡想跟我們娘兒倆團聚的幺蛾子還不死!這不,又遭罪了,被人一腳從城裡踢了出來。要是當初跟任老師結了婚,能有這事兒嗎,這不是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的麻煩!」紅蓮來回來去地將廚下熱著的菜都端到桌上,又滿滿地盛一碗雞湯端在杜若面前。這才面帶笑容地坐在桌子下首,也不吃飯,邊不停的給杜若夾菜,邊不停地叨嘮開來,「回就回了,你也別難過,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咱山裡的這方水土也不見得就不能出人頭地,但起碼你得摔個跟頭學個乖吧,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吧。你倒能,守著大河沒水喝。守著青山沒柴燒,老毛病又犯了!你怎麼在灰堆里打三個滾兒還開不了竅呢,在難窩裡走三個來回還放不下心中的幺蛾子!晨晨到東莞后給我來了封信,說跟你是牛蹄子兩瓣兒。硬是鬧不到一塊;說本來要去縣上看看愚兒,跟你吵了架拌了嘴,不想再呆在山裡。就一個人不辭而別了。囑咐我有時間來點上看看你,陪你說說話、走走路,幫你洗洗衣服、做做飯,字裡行間就是一個流著淚的愛字。你說你到那裡去找這樣好的姻緣,你三十歲以前就難得找對象,何況現在三十多歲了,還拖著愚兒,莫非你要熬一輩子光棍死守我們娘兒倆。要這樣,既害了你,也害了我,更害了愚兒!」

「你邊吃邊說不行,又不是最後的晚餐,過了今晚話就說不成了!」杜若慪不過臉一沉,沒好氣地反諷一句。

「又不想聽是吧,你咋就屬刺蝟的,誰碰扎誰手,這話不說清楚吧,你個豬頭怨我無情無義,把話說清楚吧,又個倔巴子不想聽!」紅蓮莫可奈何地暗自一嘆,面帶酸澀地白了一眼,終於捺著性子和緩下語氣,「我也想跟你好好過日子呀,吃苦受累把愚兒拉扯大,俗話還說:結髮夫妻蜜罐子油、半路夫妻搭幫的牛呢。但由得我嗎,那二流子哥兒至於今還不肯離婚,我去法院起訴過,去婦聯上訴過,也請鄉里有頭面的老人去說嘴過,但黑了心的狼分不出好歹唦,聞慣了屎的狗嗅不出香臭唦。這回他綁架愚兒,開口就要二十萬,雖說被公安抓了,但保不定什麼時候又給放了出來,我現在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相好的死了怪我,娘老子死了也怪我。我要是給你成了家,不就把禍胎帶進了家門,愚兒不又成了他禍害的對象,你還畫得上畫兒,走得出大山,有機遇成名成家!」

「我說吧,我就說不得一句話,說一句話你就慪氣,要不還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約法三章我還記著呢,這下該行了吧,蓮老闆?」杜若心中一軟,萬般無奈地嘆一口氣,滿臉的不愉快也迅即轉化為一半憫惜與一半憐愛的神情。

紅蓮回嗔作喜,蒙了一層陰翳的眼裡又浮漾出盈盈的笑意,嗔怪地用手指杵一下杜若,「記得就好,反正我又不是為了自己,我對得起你們老杜家,為你們老杜家吃盡了苦頭,你一輩子感恩戴德也不為過!」

「爸爸,我不是你親生的哈,我們幼兒園的老師說,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我親爸爸在哪兒呢?」若愚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邊時不時地扭頭瞄瞄這個瞄瞄那個,直到媽媽不說話了,才仰著粘了一鼻子飯粒的臉蛋,把老早就藏在心中的疑問吐了出來。

「愚兒,對不起,爸爸沒盡到親爸的責任,以後爸爸改正,天天陪在愚兒的身邊,好不好!」杜若乍猛地一愣,一口酒噎在喉中,嗆得直打咳嗽,忙站起身順順氣,邊拿餐巾紙給若愚揩去粘在臉上的飯粒。

「不好!你不是我親爸,你一次也沒送我上幼兒園,也不跟我和媽媽睡在一起,胖胖說他天天跟爸爸媽媽睡一張床上!」若愚東歪西扭地閃避著腦袋,紅嫩得無以復加的臉上現出兩個淺淺的漩渦,邊執拗不過地咕嘟著嘴撒起憋了許久的氣來。

「愚兒,別鬧,媽媽不好,才沒讓爸爸跟咱們住在一起!」紅蓮起身止住若愚的耍鬧,將失落在胸前的毛巾重新系好,又去廚下盛一碗雞湯放在他面前。「愚兒乖,好好吃飯呀,你不是老要開爸爸的批鬥會嗎,咱們今天就開會鬥爭他,好不好呀?」

「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跟小邪皮在縣上開店,不是開得好好的嗎,能給我買這麼多東西,說明生意做得不錯呀!莫非那人吃了豹子膽,嚼了豺狼心,這麼多年還賊心不死。竟敢綁架愚兒,開口要二十萬,這也太無法無天了吧!」杜若百口難分地一聲嘆息,帶著愧悔不及的痛苦之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誰說不是?這事提起來我就生氣,說出口我就噁心。那是七月間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我剛從你工點上回到縣城,那時我們已知道你快要回山了,還做你嫌棄了半輩子的養路工。是老工長在一個雨天拎著一籃子青菜來店裡說的。老工長還說,我們過去住過的房子還在,他已帶人將房子修繕一新了,在院子里栽了花、種了草、建了甬道。只是屋裡沒得傢具,四處空空蕩蕩的,床還是單位的鋼架床,住進去恐怕不方便。我明白了老工長的來意。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你困難的時候,希望我跟小邪皮能幫你一把。我當時心裡熱乎乎的。一個外人尚且如此,我還有什麼捨不得的,老工長不來,我也要將你的巢弄得漂漂亮亮的。於是我叫小邪皮監工,請了一支裝修隊來這兒做了幾天的活,但還是放心不下,就在一天早上將愚兒送往幼兒園后,一個人趕了過來。也是合當出事,那天早起就遇著烏鴉當頭叫,到這兒后眼皮子又跳了不停,屋內屋外忙活了一天,到晚坐在回縣城的火車上,心臟又像擂鼓似的咚咚跳個不休。剛剛走到離家十幾米的巷子里,那二流子就從暗地裡攔了過來。我冷眼一瞧,他還是那付豬不啃狗不舔的德行,頭上不男不女的燙成個二分頭,身上罩一件釘滿了銅扣子的鐵路制服,臉上布滿了沉溺於酒色中的黃瘢。自從搬到姑媽家后,他隔三差五就來要錢,今次搬到縣上,他倒有大半年沒來煩我。我話不說一句,從口袋裡掏出二百塊錢丟在地上,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昂著頭從他身邊走過。誰知他一把抱住我的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滿面鼻涕眼淚地開口就說『蓮妹子,救我!』我悶聲不響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奮力掙脫身,如同瞎子死兒一般,瞄也不瞄地揚長而去。『臭婊子,不消裝冷麵觀音得,你兒子在我手中,這回你不拿出二十萬,我就將你兒子丟在大山裡喂狼,看是誰狠!』我霍地轉過身,面上罩著一層寒霜,話語像刀子一樣劈面刺了過去,『你敢,少在我面前吐黑的,噴臭的,爛了心臟五腑,我兒子少一根寒毛,我叫你全家都不得好死!』我急匆匆地趕回家,屋裡早已哭聲一片,姑媽哭得像個淚人兒,芬兒與幾個女工也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說『都別哭,趕快報警,那二流子來過,愚兒在他手上,要二十萬!』姑媽聞聲一震,壓抑不住滿腔的悲憤,哆哆嗦嗦地睜開淚眼,『這還有王法嗎,這還叫人活命不!』芬兒恨之入骨,雙眉緊擰成一團,牙齒咬得梆梆作響,『這王八蛋不給我們活路,三天兩頭地來找麻煩,這回犯了王法,我們就得下死手治他,送他到監獄里做發財夢去!』

「我和芬兒火燒火燎地趕到派出所,又跟著警車連夜趕到那二流子的家。真是禍不妄至,福不徒來,那兩個老狗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院落前後關門閉戶的,四近不聞一聲雞鳴狗叫。公安一腳踹開院門,院子里更是蕪穢不治、雜草叢生,撲面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這時老村長與幾個鄉人也急如星火地趕了過來,大家一陣寒暄后,全都面色凝重地圍著桌子坐定,老村長酸心透骨地唉了一聲,飽經滄桑的臉上充滿了悲苦與凄涼的神情,『蓮妹子,莫急,愚兒不會有危險,這小子再不安生,也不敢往死路上走,殺人償命他不會不曉得!』

「『這麼說,你知道他的藏身之處,他這是綁票勒索,是犯了大罪的,受害人若再有生命危險。他可就得掉腦袋!』公安盛氣凌人地緊繃著臉,雙眼鷹一樣的盯著老村長。

「『我已經叫他老舅找他去了,保證天亮前將愚兒送來。說來也情有可原,他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是有責任的。你們看看他這個家,老母親為兒子打架被人誤傷死了,老父親為兒子還債被人逼迫逃了,若他再是下大獄挨槍子兒,他這個家就算是破門絕戶了。也是這家人貪,良心長到胳肢窩裡去了。油鍋里的錢也敢撈。當初蓮妹子嫁進這個家門,說得好好的是幫蓮妹子度過難關,事後給這家人一筆錢,雙方好合好散。誰知這家人見財起心、見色起意,既貪蓮妹子的錢財,又貪蓮妹子的人才,竟然在新婚之夜動刀動仗,好好的一樁美事弄成了惡事一樁。蓮妹子走後,這家人就當真是白虎星照命。禍亂臨頭了。這二流子本就是個好吃懶做的貨,這回黑眼珠瞧見了白銀子,心也花了,膽也綠了。竟然捨得臉面不要,見天管蓮妹子要錢,要到錢后就去賭去嫖,弄得十鄉八村的人們見了他就像見了瘟神再世。』老村長滿目凄惶地說到這兒。抬頭望一眼端坐在桌子上首的公安,又引咎自責地說了下去,『這也是魚找魚。蝦找蝦,黃鱔老鱉會王八。他有個出五服的堂兄,家住在後山坳口上,門前種有幾棵老槐樹的就是。這一家人都去山西挖煤去了,家裡只留下一個瞎眼老婆婆與一個還在奶孩子的小媳婦。六月份正是收割菜籽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忙得腳丫子朝天。這天瞎眼婆婆拄根拐杖來到這家,說是兒子在山西回不來了,想請弟娃幫個忙,將她地里的菜籽收割下。這小子千不樂意,萬不情願,實在是推脫不過,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他約莫是在一天的黎明時分來到地頭的,等到太陽一丈高了,要吃早飯了,半分地還沒割完。他就這樣伸著懶腰磨洋工,擦著虛汗挨時光,反正割不割完與他何干,淋不淋雨關他屁事。這時小媳婦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拎著籃子,背上背著摺疊童車給他送飯來了。映襯著山野早半晌蔥鬱林地上斑斕的陽光,小媳婦就像林中仙子似的,披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穿著一身花綠綠的衣服,牛仔褲將兩片屁股綳得滾瓜溜圓的。這小子一時魔怔,眼瞪得像豬尿泡,嘴張得像耗子洞,心裡一個勁兒的在嘀咕,這比自己還小几歲的嫂子什麼時候將自己扮靚得這麼有女人味,這麼招搖晃眼地賣弄自己的一身皮肉;這比自己花錢找的那些野雞不知道有風韻多少倍,比那個死也要為野男人守身子的爛貨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蓮妹子別見怪)。直到小媳婦口中親親熱熱地叫著弟娃弟娃的來到面前,才將一臉失驚打怪得恰如猴屁股似的紅暈散了開去。莫看這小子做人一條腸,做事一根筋,但他是牛屎蛋,外面光,風月場中還著實討女人喜歡。這小子風捲殘雲般的吃完飯,牛飲馬吞似的喝碗水,就如同打了雞血似的一頭扎在地里割起菜籽來了。小媳婦收拾好碗筷,將奶孩放置在背陰處的童車內,也下地埋頭割起菜籽來。臨近晌午時分,太陽火辣辣的,將炙烤人肌膚的火燙與障礙人呼吸的燠悶烙在山地上,四外熱氣騰騰的如蒸籠似的闃無一人。這小子亢奮不已地將幾畝地的菜籽割完,這才歪歪倒倒地拖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汗身子去往地頭找水喝。小媳婦早已熱得汗流浹背地站在樹蔭下,邊拿著折成一團的樹葉給奶孩扇風,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著熱氣,弟娃,快過來歇歇,這麼大熱的天,看把你累的!

「『這小子就像鬼摸了腦殼似的來到地頭樹蔭下,小媳婦早眉開眼笑地一手拿著毛巾、一手端著涼茶站在蔭涼處。這小子舉止有點反常地接過茶缸,望也不敢望小媳婦一眼,就一口氣咕嘟咕嘟地將缸茶灌下肚,然後抹抹嘴,揩一把滿額的汗珠,徑直往地上摔去。小媳婦抿嘴嘻嘻一笑,邊接過茶缸,邊將毛巾塞在他手上。這小子神態又有些迷亂地接過毛巾,雙眼瞧也不敢瞧小媳婦一下,就撩起濕漉漉的上衣,毛毛騰騰地擦起渾身的汗水。弟娃,你咋這生分呀,忙了一上午,話也不說一句!小媳婦宛如花魔柳魅般的站在樹蔭下,一地碎金似的陽光映照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影。微微拂面的山風不時送來她女人特有的芳香。

「『不……不是的,我……我……,這小子內心一陣緊張,臉倏地升起一片緋紅,話也說得結結巴巴起來。

「『哎喲,你咋變成結巴了,你平時可不是這個樣子!小媳婦撲哧一樂,尖溜溜的笑聲在僻靜的山地上四散,使遠處一隻葡伏在樹叢中的烏鴉嚯地一聲直飛而去。

「『這小子頓時臊得滿臉通紅,驟覺繚動在眉宇上的幾許拘謹不安的神色不翼而飛。由不得也傻呵呵地逐著笑得花枝亂顫的小媳婦笑出聲來,嫂子這兩年變得洋派了,逛了城裡的大世界,也變得像城裡人了,嚇得人一上午都不敢開口作聲!

「『啥變不變的,就跟你死鬼堂哥在山西挖了兩年的煤,那地方荒僻得很,連天上飛的鳥兒都是黑不溜秋的,那死鬼又是老樹墩子一個。扎一針不知道哎喲一聲,打一百棒槌也變不了性,算是把人憋屈死了,差點兒憋出了神經病。那像弟娃你呀。一表人才,生得白白凈凈的,人又風流有趣,家境又好。弟媳婦說上了沒有,莫挑花了眼喲,只怕這方園附近的妹娃沒一個你看得上眼!小媳婦邊眉飛色舞地打著趣兒。邊扯過毛巾,毫不顧忌地替這小子擦起了後背上的汗水。

「『這小子一時就似掉進了**陣里,眼前晃動的儘是小媳婦美艷的面龐,腦子裡盪動的儘是小媳婦嬌艷的肢體,好不容易抑止住胸腔怦怦直跳的心神,控制住腦際綺思麗想的意念,極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情狀掙脫身,轉背卻發現小媳婦也是一身汗水,鬢邊額角汗津津的,胸前更是白花花的流出一大片奶汁,躁動多時的貪慾之念就如脫了韁的野馬再也收不回了,嫂子也擦擦呀,出這多汗,當心疽壞了身體!

「『唉,家裡沒個男人,內內外外全靠我一人操持,上要奉養瞎眼婆婆,下要餵養未滿半歲的奶娃,經常忙得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那死鬼捨不得挖煤的幾個辛苦錢,長年累月不在家,而自從分田到戶以後,家家出門的出門,打工的打工,村村落落十室九空的連鬼影也找不到一個,想請人幫個忙搭一把手真是難上加難,今兒真得虧你,否則這幾畝地的菜籽,我望天哭也收不回來!小媳婦半恨半怨地說著,風擺柳枝似的扭過身子,先掀起衣襟擦拭滿身的汗水,接著就全無避諱地躬身用手去擠如同泉眼般汩汩流出奶汁的**。

「『嫂子,奶水多麼金貴的物什,咋不餵給奶娃吃呢?這小子偷眼瞧見,靈魂瞬時就被勾走,嗓音像電擊了似的顫悠悠的,心裡像揣著兔子般的躁動不安起來,某種熱乎乎的東西在胸膛聚集,周身恍惚有千百隻螞蟻在爬,瞬間就像蒼蠅見了血似的幾步跨到小媳婦面前。

「『娃兒漾奶吃不完,每天不知道要糟蹋多少,脹得人難受得很,也是這討債鬼生來的糟賤人!小媳婦急忙站起身,匆匆掩好衣襟,連脖子根處都密布著一層羞雲,然而胸前如山丘般並峙的**仍汩汩地流出奶水,稠糊糊的乳汁仍不時地噴洒在乳峰滑膩如脂膏的皮膚上。她趕緊用雙手護住胸脯,擠眉弄眼地別過身去,那種妖媚可恥的情態一時顯露無遺。

「『這小子再也把持不住了,渾身燒透了邪惡的慾火,就似瞬間湧起的情感大潮淹沒了他,胸中壓抑了許久的慾念,像沖開堤防的河水,在心田上不可阻擋地泛濫起來,使他驟然間熱情如沸,張臂就將小媳婦一把摟在懷中,轉眼就在她臉上、唇上和額上印下無數如獲至寶的吻點,然後扯開衣衫,一口咬在脹鼓鼓的乳胸上,狠命地吸起奶來……』」

「『你亂七八糟地說了這麼多,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他說情,那不可能;為他開脫,那更是辦不到!』公安一聲斷喝,打斷老村長的話。這時小邪皮得迅連夜開車從鐵路工點趕了過來,那二流子一些住得遠的親戚也陸陸續續地來到了屋裡,連同村裡七嘴八舌地瞧熱鬧的鄉鄰,一時屋子裡就滿滿當當地擠滿了人。

「『也不是為他說情,還是想著這小子年輕,狗頭上擱不住骨頭,人情不知。世故不懂,一不小心犯了王法;二來這家人也實在可憐,前後腳的功夫,老兩口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毀了,政府還是要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給這小子一條生路,也顯得咱政府寬大為懷不是?』老村長邊說邊抹下眼角,四圍人也都隨聲附和地幫起腔來。公安面露威懾地解下警棍。啪地放在桌上,『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要他有改過悔罪的表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府是會一視同仁的!』

「『這麼說,我就舍著老臉再說道說道,也好使你對這檔子事有個全面的了解。俗話說:柴火里藏不住頭。篩子里盛不住水。自那日在菜籽地里兩人沒皮沒臉地勾搭上后,一時就似**,得水之魚,成天如膠似漆的分不開了!』老村長定一定神。豁著麵皮向四圍掃視一眼,才又憂懼不安地繼續講了下去,『那晚月光皎潔,空氣中飄散著清淡的花香。瞎眼婆婆起床上廁所。山裡人家廁所一般都建在屋子後頭。瞎眼婆婆拄著拐杖橐橐地走到後門口,驀地東廂小媳婦的房間隱隱約約地傳來酷似老鼠打架的吱吱聲。瞎眼婆婆一愣,下意識般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前。那聲音似乎越來越響了,間或還伴有粗重的喘息聲。瞎眼婆婆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趕忙凝定心神側耳細聽,房裡實實在在地響起的是男人的哼哧聲與小媳婦的**聲。瞎眼婆婆當即就感到天旋地轉,兩眼金星直冒,老邁龍鐘的身子顫顫抖抖地如同暴風雨中一株就快要折斷的枯木。近段時間這小子有事沒事兒就往她家裡跑,屋內屋外總能感覺得到渾如浪蝶狂蜂的身影,房前房后時不時地就響起打情罵俏的嬉笑聲。瞎眼婆婆忍了又忍,將一腦門子的恨意與一肚皮的肝火憋在心裡,現今這對狗男女竟然捨得臉面不要,擱著情面不顧,狼心狗肺地滾一張床了,她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見在外打工養家的兒子。瞎眼婆婆瞬時就似一頭急怒攻心的母獅,忍無可忍地大吼一聲,用盡平生的力氣一腳踢開房門,掄起拐杖就往床上一通亂打。這小子猝不及防,驚的屁滾尿流,噗地一下後背被帶包鐵的杖尖拉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這小子呲牙裂嘴地忍著傷痛滾到床邊,拋出棉被擋在小媳婦的身前,就慌手慌腳地穿褲子。小媳婦一時遑急,全身在又羞又怒的驚嚇中縮成了一團,眼見得瞎眼婆婆瘋了似的亂打亂罵,這小子慌裡慌張地溜下床,鬼鬼祟祟地走出門,這才挺身噌地一聲跳下地,劈手奪過拐杖,像受了潑天屈辱似的破口大罵起來:你個老不死的,你個老不要臉的!你吃錯藥了,竟敢疑心老娘偷人,你吃豹子膽了,竟敢跑來老娘房裡撒野!你打呀,你罵呀,怎麼啞巴了!就你個棺材瓤子相兒還想充黑臉羅剎,就你個折爛污的樣兒還想做惡面夜叉!你吃糊塗油蒙了心,老娘供你吃,供你喝,病了熱湯熱水端到你床前,就這樣好心不得好報作賤人嗎!你吃**湯瞎了眼,老娘在家累死累活,好吃沒吃一回,好衣沒穿一件,成天記掛著老的牽挂著小的,就這樣狗嘴裡藏刀子亂傷人嗎!有本事打電報把你兒子叫回,咱們當面鑼對面鼓的把話說清楚,就是打脫離離婚,你也要還我清白,就是撕破臉毀灶,你也要還我名聲!瞎眼婆婆氣得周身發抖,強忍著滿眶的淚水返回身,不料頭哐當一聲撞在門框上,差一點兒摔倒在地。瞎眼婆婆緊咬著牙關不吭一聲,雙手摸摸索索地走出屋,就悲恨交加地頂著一頭露水站立在門前那棵夭矯婆娑的老槐樹下。這時天剛蒙蒙亮,東天那顆碩大的啟明星正灼灼地閃爍著光華,山野料峭的晨風不時送來砭人肌骨的寒意。瞎眼婆婆像痰迷了心竅似的站到天發亮,渾身被露水濡濕得洇跡斑斑的,她在柴禾堆里撿根枯木當拐棍,就顫顫巍巍地往鎮上走去。瞎眼婆婆走十幾里山路來到鎮郵電所,邊抹著眼淚請人往山西發了封電報,邊卧倒在街角忍飢挨餓的等著兒子回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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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愛情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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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幻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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