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10【建康六年】
三天後,探子密報:達丹已經被沽源麻鈨處死。
此後的戰事變得簡單了起來,因為沽源麻鈨已經不再是一個馳騁沙場的名將,他只是一個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可憐的父親。
一個昏頭昏腦的人就像是一隻憤怒的山羊,發怒也好,嘶鳴也好,到頭來不過是被狼群撕得粉碎罷了。
黑風軍就這樣成了為了漠南人的回憶,富饒的錫林郭勒也即將淪為一座死城。
沽源麻鈨孤單的坐在大殿上,昨日,自己的長子也在突圍中戰死……昔日的錫林郭勒即將落入敵手,而自己的風光也即將不再。遠處的炮鳴一聲聲的傳入耳中,沽源麻鈨心中無限悲涼,父親的一世英名,一生建設就要毀於一旦!這叫自己如何甘心?!
但是不甘心又如何?試問現在還有何將可用,何兵可出?沽源麻鈨捶打著自己的額頭:「我恨,我恨啊!」
「城主……不該殺了達丹!」說這話的人是達丹的兒子達姆喇:「我父親並不想忤逆主上,只是……只是軍情緊急口不擇言了些。如若主上能堅守不出,錫林郭勒如何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沽源麻鈨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年輕人,他是達丹唯一的兒子,他的憤怒與悲傷都寫在臉上。
細細想來,自己確是中了齊軍的奸計,眼看城池就要陷落,沽源麻鈨一咬牙:「達丹之死是我之錯!他老年才有了你這一個兒子,你為他報仇是天經地義,如今錫林郭勒以不復往昔,我也沒臉再苟活下去,你想為父報仇……就動手吧!」
「如果我是要為父報仇,現在便不會來找主上談話」達姆喇微鞠一躬,臉上已是一片肅然:「主上此時能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臣已是無恨可含,父親若有在天之靈也一定能夠釋然。臣別無所求,但求主上日後為公主報仇,為父親報仇,為錫林郭勒報仇!」
驚訝之餘,沽源麻鈨只覺得沮喪:「今日,攻不可攻,守不能守,城破已是遲早的事,報仇之事又能從何說起?」
達姆喇等的就是這一句話:「主上,城池失守確是必然,但是家父臨終前囑咐一計,說是如若主上仍舊心懷大志,便可獻上此計!」
達丹,這個追隨父親一生的人,這個讓父親成為一代名將的人……果然是……沽源麻鈨走下寶座,對著達姆喇單膝跪下:「達丹已被我錯殺,我無人可跪,只望你能原諒我的愚蠢!」
達姆喇伸手扶住了沽源麻鈨:「主上!如今城周的房舍已經盡被炸毀,方圓十幾里內已無遮蔽之物,黑風軍已經損亡殆盡,能護送主上出逃的也只有城中的普通騎兵,如此看來,貿然出逃難免失敗…………但家父已經想出一計,如若主上肯為,便能逃出死局。」達拉姆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出城往東才是生路,門有兩道,臣和主上換衣換馬,先從左耳門殺出城去,城外的齊軍必重兵追擊臣,等重兵一去,主上再從右耳門逃出。家父夜觀星象,明日入夜必有大雨。雨中,齊軍的火器一概無法使用,齊軍的馬匹腳程偏慢,又錯追了臣,如此這般,主上必能逃出,再謀大業!」
「此計不可!你父親因我而死,我怎忍心再連累你!」
「主上」達拉姆放開扶著沽源麻鈨的手冷冷的說:「殺父之仇如何能忘,只是臣心有餘而力不足,與其苟且活著,不如一命換一命,主上偌能逃出,臣只望主上不忘深仇大恨,早日為達丹和錫林郭勒討回公道!」
這些話讓沽源麻鈨回味起很久以前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活,雖然過了十年清閑日子,但這一刻,身上的那些血性彷彿又被達姆喇引動得再次沸騰。他站起身來直視達姆喇的眼睛:「此仇必報!」
看著沽源麻鈨因激動而漲得通紅的臉,達姆喇悲涼地笑了:「入夜,子時,東門,你我君臣一別!」
四月十六日,草原上晴空萬里,胡楊林帶著自己的小隊跑了一上午,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得了令,才從前線退了下來。剛到大營外圍就遠遠的看見了魏池,一想到他前幾天病了,胡楊林忍不住偷偷溜出自己的隊伍往軍火營跑了過去。
從攻城的第二日開始,前方用彈量激增。軍情緊急,出了什麼調度上的問題,還得是他這個參領來拿主意,魏池自然只能從早到晚的跟著軍火官們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卻覺得心裡空得慌,又忍不住站起來找點事做。折騰了這麼幾天,魏池也覺得身體有點吃不消了。正忙得暈頭轉向,胡楊林突然一下冒了出來,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胡千總,才從前方下來啊?」魏池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
胡楊林看著魏池有點消瘦的臉冒冒失失的吼了起來:「魏池!我就聽說你病了,病了你還四處忙什麼?」一吼完,胡楊林臉就白了,魏池身邊的那個軍火官「噌」的抬頭盯了胡楊林一眼。胡楊林尷尬的撓撓頭,雖說軍隊裡面不興那麼多的禮數,但是上下級的稱呼那還是要嚴格遵守的。平日里魏池不在乎,自己也堅持叫他魏參領。沒想到,今兒一急,倒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把上級的大名兒給叫出來了。
看到身邊的軍火官冷了臉,魏池趕緊岔開話題:「胡千總這是才從戰場上下來?」
「正是,不過我跑在外圍,裡面的形式倒是沒看到。聽說錫林郭勒的守軍雖然已經沒剩多少,但是依舊非常頑固,城頭都炸黑了也不見投降和嘩變的跡象。看來這仗還要打些時候了。」
一聽到戰況,魏池就有點頭暈心慌:「胡千總你辛苦了,雖說是外圍也夠累的,你的兵還在外頭等著你呢。您趕緊去休息吧。」
胡楊林還想說點什麼,但是軍火營東頭又有人喊魏池的名字,看到魏池急著要走,胡楊林還是沒忍住,拉了魏池一把:「魏參領,你臉色不好,要注意身體才是。」
這一拉,魏池胳膊下夾的東西全掉了下來。魏池身邊的那個軍火官這下徹底要發作了,這個騎兵怎麼搞的!眼看事情忙得一鍋粥了還來攪和啥?
胡楊林憋紅了臉,趕緊把一地的東西撿起來,還給魏池。看到胡楊林窘迫的樣子,魏池偷偷沖他吐了吐舌頭。
看到魏池的鬼臉,胡楊林面上才稍稍好過了些:「這麼大晴天的,你帶傘幹啥?」
魏池接過胡楊林手上的傘一愣:「我也不知道,我出大帳的時候徐樾徐參謀塞給我的。」
看著遠去的魏池的背影,又抬頭看看沒有雲的藍天,胡楊林挺納悶。
城外的炮火聲一刻也沒有斷過,城頭的石磚被炸得焦黑。沽源麻鈨站在門樓里向外眺望,看著城外密密麻麻的炮,他終於明白為何探子回報說騎兵都沒有配火槍,他也終於明白為何達丹在大殿上破口大罵他出兵夜襲。太陽溫暖的照在他的肩頭,但是心卻冷到了極點。曾經,自己還是那麼年輕,陪父親馳騁在草原上,多少也有一些名氣。親眼看到父親是怎樣一刀一槍的為大汗拚命才獲得這樣的爵位和封賜。原本以為,天下就能在大戰之後太平,原本以為,自己和子孫萬代能夠輕鬆坐穩城主的位置。錯了,當你想過好日子的時候,別人不見得同意你的想法。當年用刀用槍去搶回來的東西,也同樣會被別人一刀一槍的搶走。想到這裡,沽源麻鈨有一絲茫然,今次若能逃過一劫,未來又在何處?自己雖不年老,但也不再年輕,腳下的這片城池何時才能被自己奪回?然後何時又會被再次奪走?
太陽開始漸漸西移,晚霞紅得如同鮮血一般。炮聲變得更加密集,城中的百姓都躲進了自家的地窖,就等著城破的那一刻能趁亂出逃。沽源麻鈨走下門樓,徘徊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大到城牆,小到這些街道,沒有一處不是達丹參與設計的,他活了七十多歲,其中有三十年都在錫林郭勒渡過,他原本應該以一個功臣元老的身份壽終正寢,然後被葬入貴族的墓地,但是現在,這位自己的長輩,自己的恩師,錫林郭勒的締造者卻被活生生的折斷背脊,扔在荒地里。自己下令處死達丹那的一刻怕是已經讓所有的錫林郭勒人都寒了心。如今,看著緊閉著大門的商鋪,沽源麻鈨甚至懷疑城中的百姓是不是也希望齊軍快點破城。
從門樓到宮殿的路,不知走了多少次,這一次卻像是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一般的艱難。夕陽的餘暉照耀在宮殿的屋頂,安靜得就像是這所宮殿所經歷過的任何一個靜謐的清晨一樣。但是,自己的女兒,兒子,妻子,不會再像往常一樣來給自己問安了。沽源麻鈨鬆開了握緊的拳頭,掌心是一塊純金的扳指,這是給女兒成年的禮物,準備在她從湖邊齋戒回來就送給她。這並不是一件特別名貴的首飾,但是它對於漠南姑娘的意義卻是特殊的,因為得到扳指的姑娘就有了約會心上人的權利,並且可以把扳指作為定情的信物送給情人。自己閨女的心上人會是什麼樣的小夥子呢……沽源麻鈨把扳指塞回懷裡,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太陽收起了最後一絲光輝,夜,來臨了。乾燥的空氣開始濕潤起來……「啪!」一滴雨珠落在了沽源麻鈨的額頭上,他慢慢的睜開眼睛,雨,如期而至,達姆喇,也如期而至……
夜風越刮越猛,雨也越下越大,城外終於徹底的安靜了下來。到了子夜,探子回報:齊軍除了步兵以外的隊伍都撤回了齊軍大營,雖然,東門布兵還是較多,但是也基本沒有騎兵了。沽源麻鈨點點頭,看來齊軍也明白東門是唯一的生路,為了防止他出逃,也算是下了血本。
兩隊人馬各一百人,都是這座城池所能剩下的最後精英。沽源麻鈨親手把自己的頭盔和馬匹交到了達姆喇的手上:「浮羅門山再會!」
達姆喇接過頭盔沉默了片刻:「也請主上上臣的馬吧!希望來世再做主僕!」
東城的左耳門緩緩的開啟,達拉姆和他的一小隊人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沽源麻鈨閉上眼睛,反覆思考著這個完美的出逃計劃,這其間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仔細的想來,就是這個計劃太完美,完美到令他不安!
「哈托,你帶十人留下!」沽源麻鈨睜開眼,低聲對他的親信說。
大約半個時辰后,錫林郭勒的東門右耳門緩緩開啟,沽源麻鈨小心翼翼的帶著自己的騎兵出了城,他沒有選擇疾馳,而是選擇了慢行,但是出乎他意料,跑出了二十餘里也沒有發現伏兵。看來自己確實是太久沒有上戰場,多慮了……沽源麻鈨命令騎兵隊拉長隊形疾馳,道路泥濘,有幾次馬匹都險些滑倒。在這樣的天氣里,漠南人有著天生的優勢,達姆喇手上也有一百人,個個都是精英,只要不是遇上數倍的齊軍,逃出來也不是不可能。浮羅門山!我們會再相見!沽源麻鈨對自己說,那裡就是我從新崛起的地方!
跑出了一百餘里,腳下土地火的藥味漸漸的淡了起來,沽源麻鈨知道,現在算是跑出了圍剿圈,只要能再往東跑出一百里,齊軍就是想追也不知道往哪裡追了。
沽源麻鈨正準備下令加鞭,卻發現打頭的隊伍騷動了起來,「不好!是齊兵!」沽源麻鈨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與沽源麻鈨碰個正著的正是薛義手下的前鋒徐朗。徐朗使長刀,在齊軍中刀法數一數二,最先碰上他的那幾個漠南騎兵就像是喂到狼嘴裡的小雞,聲都沒吭一聲就沒了小命。
沽源麻鈨的騎兵隊一下子亂了陣腳,但是沽源麻鈨卻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這不是巧合!這是埋伏!
「撤退!快!」沽源麻鈨高喊了起來。
幸好是線形陣,騎兵隊迅速掉頭往回跑。不過徐朗的威名也不是吹出來的,一路猛追,追上一個砍一個,把九十餘人砍得只剩五十不到。
哈托站在東城門的最高處眺望遠方,傾盆的大雨令齊軍的火炮不能攻擊卻也阻擋了他的視線。看看更漏,已經將近丑時,哈托掐指一算,城主怎麼也跑出二百來里了,正準備也上馬跑路,卻聽得門樓下的兵士大喊了起來:「城主回來啦!!」
回來了?哈托一蒙,立馬醒悟了過來:「快!快準備放城門!」
剛等城門放下來,沽源麻鈨就跑到了東門口,一進東門,沽源麻鈨就大吼:「所有人,別管城門了!快進瓮城!快!!!」
城裡的十幾個人趕緊衝下門樓往瓮城裡跑。哈托上了馬回頭一看,差點被嚇死,齊軍居然跟得這麼緊!差點都要和主上的隊伍混到一起了!!
進了錫林郭勒東門,面對複雜的街巷,齊軍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來。沽源麻鈨終於憑藉著這點地形優勢險險的逃進了瓮城,關上了大門。
「□的!」徐朗甩了個響鞭:「到手的肥肉跑了!」
大帳里,王允義、兩個參謀,五個副參謀,三個參領,全部都坐在那裡,雖然什麼事情都沒有干,但是眉頭皺得比幹事兒的時候還深。這是十一個人的視線都聚集在大帳中的那第十二個人——達姆喇身上。達姆喇和沽源麻鈨年齡相當,聽說年輕的時候還是玩伴兒,十一個齊國人的目光是複雜的,不信任的。但是達姆喇在這樣的目光下沒有絲毫的不安或者躊躇,他就那麼平靜的坐在那裡,看著雨水從辮子上滴下來,然後又順著衣服滴進土裡。
大家就這麼一言不發的坐到了丑時,一個兵進來通報:「沽源麻鈨跑出一百里的時候被徐朗將軍截上了,但是敵方的腳程太快,最後又退了回城裡。」
王允義的眉頭迅速皺得更深。
又過了一刻鐘,另一個兵進來通報:「徐將軍把沽源麻鈨趕進了瓮城。」
王允義的眉頭總算是舒展了一下:「徐樾,這雨要下多久?」
「下到辰時左右。」
魏池玩味的看著達姆喇,這個人一動也沒有動,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
第二天,也就是建康六年的四月十七日,雨準時停了,就像它準時的到來一樣。
經過一夜的休整,瓮城裡的沽源麻鈨和他的百餘手下已經充分調動了瓮城中的一切軍事部署,準備決一死戰。可惜,等待他們的不是攻城的雲梯,也不是手持大刀的步兵。沽源麻鈨絕望的發現,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齊軍推著他們的大炮進了城。
瓮城的城牆雖然比外城的城牆高了不少,但是也薄了不少,長度也短了不少。齊軍用大炮圍了一圈,不由分說,一頓亂轟。
這一天,魏池沒有去管軍火官們,因為杜棋煥興高采烈的親自去了。魏池倚在大帳的門口,瞭望著被大火燒得亂七八糟的錫林郭勒,淡淡的對坐在大帳正中的達姆喇說:「看來你們城主是沒有投降的機會了。」
這個冷淡的中年人突然抬起頭,憤怒的注視著魏池,用生疏的漢話說道:「我不是投降的叛徒!」
你不是投降的叛徒又是什麼呢?魏池冷冷的想。不論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沒有辯解的機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得到叛徒應該得到的結果,這個結果不會因為你覺得你不是叛徒而有所改變。那個時候你可能不會比你的城主好受多少,畢竟,妄想著依靠敵人的手來為自己報仇的想法實在是太愚蠢,太可笑了。
草原上數一數二的名城——富饒而強大的錫林郭勒只支撐了七天,在這七天里,錫林郭勒的三萬黑風軍全軍覆沒,七萬騎兵,一萬步兵全軍覆沒,城主沽源麻鈨和他最後的一百手下連同錫林郭勒的瓮城被炸成了一片焦土。而王將軍的隊伍只死亡十七人,傷二十九人。
事後,杜棋煥遺憾的對魏池說:「如果徐朗這個臭小子能在沽源麻鈨到錫林郭勒之前砍了他,我們就能少放三千餘發炮彈,可惜啊!」末了又感慨:「不過,沽源麻鈨都被逼成這樣了還能和我們巷戰,也算是個猛人。能這樣就把錫林郭勒拿下,我是不是該知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