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177【正隆二年】
酋茲正坐在案前發獃,簡易的軍帳搭建得匆匆,腳踩的氈子邊上還能看到齊國領土上的枯草。這是冬季的殘酷刻痕,即便是不能言語的生命,同樣能表達悲傷的情緒。齊國的風同樣的凜冽,透過門帳的縫隙,隱約能看到走動的兵士。在很多年前,酋茲還是一個少年,在那個簡陋的帳篷里,自己看著家人憂鬱的臉,同樣是透過門帳的縫隙,自己看到的是同樣衣著的士兵。
第二天,一個寂靜的清晨,自己獨自收拾行囊跟隨漠南士兵上路,那個被稱之為故鄉的地方已經是一片焦土,包裹行李的氈布上沾染的是親人的血。月亮在天邊,映著遠遠的地的邊緣,那裡?那裡?哪裡?自己迷失了,跌跌撞撞的前行,靈魂就像是剝離了痛苦的**,虛幻的飄在半空,不知悲喜。
「酋茲?」
「啊?」酋茲被驚了一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睡不著?」
杜喀爾故作輕鬆:「你太高估我了。」
酋茲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帳外,帳外的月在天邊,映著遠遠的地的邊緣,唯一不同的是,這裡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的剪影點綴。
哪裡?這裡。
「太冷了。」酋茲敷衍的抱了抱膀子。
杜喀爾這才發現他眼中的陰鬱:「你又是這表情!不至於吧,你想想,但是佳興大捷,你就得到了貴族的姓氏。這次若是攻克齊國京都,你就是開國肱骨。等長公主嫁給了你,那可就是堂堂攝政親王了!想想那些人嫉恨的表情!嘖嘖嘖,怎樣都值得啊。」
「會屠城?」酋茲話出口才發現自己失言了:「我可不能覬覦長公主。」
杜喀爾:「那你可就謙虛了,誰能出你之右?」
「將軍!將軍!」一個軍士急急地跑了過來,打斷了兩人的閑聊。
酋茲的心猛地一跳!
「有埋伏!!」
埋伏在劉橋鎮上的火銃正在宰割漠南的士兵,這些血肉之軀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在酋茲弄明白齊軍要怎樣在平原上打埋伏前,他派出的三萬人已經折損過半,這不只是一個埋伏,這是一個沖不出去的包圍圈,魏池想要看到的不是一次打擊敵軍銳氣的出擊,她策劃的本就是一場殲擊戰。
半個時辰前是一萬對三萬,現在是一萬對一萬。
酋茲是要選擇援兵還是放棄?
正如他揣測敵人的心思那樣,敵人能料到他捨不得。
只是敵人不知道他將這三萬人看得多重,這次多達一萬人的援兵的首領不是別人,正是酋茲本人。抵達劉橋鎮只需要一刻鐘,一萬人踏出的硝煙直抵戰火紛紛之地。不出酋茲所料,齊軍裝備火器是非常有限的,攻擊力決不能與大炮相比,不可能一舉殲滅三萬人。只要保持士氣,一定能夠反撲成功。現在首要問題就是要找到那三萬人,並與之匯合。
在漆黑中找那一點光亮是非常容易的事。
這件事情魏池當然同樣知道。
兩萬騎兵,京城傾盡所有的兵力,魏池不能將他們交到任何人手裡,所以,他們的將領就是她自己。如果不能成功,那自己便會和這兩萬人一起成仁。敵人的援兵如期而至,氣勢如同離弦之箭。魏池站在陣前,第一次作為第一將領站在這裡,直面奔騰而來的強大敵人,如雷的鐵蹄扣在祖國的泥土上,就如同扣敲擊在心上。
魏池抽出了手上的長刀,指向蒼穹。
一發明亮的炮彈立刻朝著她所指的方向飛出,在天空中輝映出一片燦爛的光。
「沖啊!」
戰馬與戰士咆哮著奔向前方。
兩支部隊,象兩把擦亮的寶劍,碰撞在了一起,火光四濺。
按照約定,齊方的士兵依照河北衛的傳統,將一枚圓形的盾牌綁在背心,戰盔上有驕傲的金色翎羽,在昏黃的月光中很容易能夠辨清彼此。訓練有素的精英部隊將整整兩萬人分為六人一組的小隊,在漆黑的戰場上有條不紊的分化成了千百銳利的匕首,絞殺敵人的血肉。
漠南士兵作為遊騎兵的精英,單兵就有強大的殺傷力,一萬人同樣有不可小覷的力度。
魏池手上冰冷的刀刃很快變得滾燙,鮮血的味道讓自己曾經在草原上的一切過往都歷歷在目。
從第一次遇到伏擊的彷徨,到漠南都城外的震撼,從杜莨的死,到封義城上的悲壯。
因為漠南人的慣例陣列是很長的平行縱隊,所以第一批火銃的攻擊收效不錯。但緊跟的第二縱隊立刻發現這是齊兵主力,開始強勢壓近,為包圍敵軍製造機會。漠南人的護甲非常結實,長槍對這種戰甲的效果並不明顯,雙方開始了一場拉鋸戰。
中原擅長火器,漠南擅長騎射。此刻,弓箭更佔優勢。但就如漠南人能練出步兵一樣,中原騎兵的精英——河北衛同樣練就了精湛的射擊技能。
刀劍之餘,箭雨更加密集。
漠南和齊兵一樣擁有六人一組的騎兵組合,但是重騎兵只有兩名,齊國人憑藉著從漠南學到的戰術編排了自己的隊形,他們當然知道對方的薄弱點在哪裡。齊國的六人並不嚴格區分重騎兵和輕騎兵,他們憑藉富足的國力全部裝備了精美的鎧甲,所不同的是兩人持長兵器,三人持火器,一人持短兵器。長兵器用來與敵人拉開距離,為火器填充製造空隙,火器則著重攻擊對方著重甲的重騎兵,一旦重騎兵被攻陷,消滅輕騎兵需要的僅僅是時間。而那位持短兵器的人就是調配這一切的人,和漠南人用煙霧和火焰指揮軍隊不一樣,這隻小小隊伍的首領用口中的尖哨指揮他的士兵衝鋒陷陣。
漠南人知道自己的目標近在咫尺,但是似乎被困在這裡難以抵達。劉橋鎮的火光衝天,火銃的爆鳴更像哭號。面對敵人頑強的抗爭,酋茲終於忍不住了:「命令全員奮力向前!」
他的坐騎陪伴他走過了許多的戰場,但是似乎這是第一次載著自己的主人親自衝鋒陷陣,它迫不及待的一躍而起,沖入戰圈。
這是一場不需要指揮的戰鬥,因為彼此的目標都異常的明確。
但是酋茲明白,明白齊軍和自己一樣,會有一個首領,他要把他找出來!殺掉!
戰鬥經歷了近兩個個時辰,魏池感到自己的刀口已經卷了,戰甲上的血已經凝結成冰,但感到欣慰的是,敵人未能前進一步,黎明的光開始在東邊淡淡的暈染,朦朧的霧氣開始瀰漫。與曾經的清晨不同,這水汽似乎是紅色的,魏池的坐騎疲憊的喘著粗氣,眼前的黑土上漸漸能夠看清屍體的輪廓。空中的箭雨漸漸稀疏,魏池躲過了新一輪的攻擊才發現自己和胡楊林走散了。在她一邊尋找一邊觀察戰況的時候,一隻冷箭射了過來,若不是她恰巧偏了偏頭,幾乎就正巧射中前額!
誰?!
射箭的人放下弓箭的那一刻,同樣驚訝,讓他找了一夜的人,似乎是碰巧出現了。
你是誰?
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酋茲本能的覺得這個人就是那個魏池。
曾有人對他說過,那個魏池長得如女孩一般的清秀。
這個人如女孩一般的清秀?不?鮮血令人難以辨認他的樣子,但是他似乎和別人真的不一樣。
你是誰?你的胸甲上印著獸面,你就是這支隊伍的首領?
你就是封義的魏池!
粉紅的水汽中,魏池看到那個搭弓的影子漸漸清晰,清晨的光令她能夠看清他帽子上那根別緻的獸骨。
在自己第一次被漠南騎兵追擊的時候,杜莨曾提著一顆類似的頭顱回來。
這個人就是酋茲?探子口中那個令佳興失陷的奇才?
杜莨,你要看好!看我如何取他的人頭!
彼此都未聽說過對方具備高超的武藝,似乎都具備了百倍的信心,北原的彎刀與中原的苗刀嗑在了一起,兩匹戰馬嘶鳴著開始環轉。
漠南的花刀名震戰場,酋茲是其中的高手。苗刀是中原的新秀,魏池為此苦練了數年。
曾有傳說,說漠南的彎刀可以劃過敵人的盾牌連斬數枚首級。曾有傳說,說中原的苗刀招法氣勢雄健,以一敵萬。
當兩個人逼得如此近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切都不是傳說。
纏鬥的兩人漸漸脫離了戰圈,天亮了,這場戰鬥已經持續整整兩個時辰,雙方都露出了疲憊的姿態。酋茲比魏池更加驚訝,他沒想到對方有這樣武鬥技能,他幾乎開始悔恨自己獨自一人面對這個人。在這場拉鋸戰中,他心情亢奮,但是他強制要求自己冷靜。在魏池的苗刀又一次擦著他的鎧甲劃過的時候,根據苗刀的戰法,坐騎和它的主人都需要來個靈巧的轉體。這匹中原的馬歷經了這樣久的激戰,已經疲憊不堪,他的主人不得不因此分心不少。
就需要這一刻!酋茲猛地拉近兩人的距離,揮刀向魏池的腰間砍去。
魏池的坐騎還未完全轉過來,為了躲避對方的攻擊,魏池一個不穩,猛地栽倒在地。幾乎是本能的打了一個滾,魏池將刀橫在面前——這不是個好決定,漠南刀厚而重,雖然兩者均是精鋼製成,這樣的正面攻擊不是現在這把卷了口的苗刀可以承受的。
魏池右臂一震,長刀驚的被劈作兩段!
幾乎是同時,大炮的震響在西邊響起!連珠山的方向,援軍到了!
魏池的嘴角揚起一個弧度,酋茲驚恐的望向西方。
第三波援軍到了!推著裝有大炮的戰車的第三波援軍到了,京城外的五萬漠南騎兵,此刻,你們還有生機?
酋茲看到了這得勝的笑容,他的心猛烈的跳動著,五萬士兵!五萬士兵的性命,在這一夜中被絞殺殆盡!他跳下馬,握緊了刀,走向魏池。
魏池笑著站了起來,同樣握緊了手中的刀。
「你!」
只是一個短暫的交鋒,酋茲的刀停在了魏池的脖子邊,而魏池的刀鋒指向了他的咽喉。
可惜短了些。
魏池並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閉上眼睛等待那一刻,她坦然的看著酋茲,她明白,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她死得其所了。
「你,」酋茲並沒有立刻動手,他穩住刀刃走向對手。
魏池有些疑惑的看著他解開腰間的酒壺,咬開瓶塞,把酒潑到自己臉上。
「喂!」魏池脖子邊架著刀,沒辦法避開。
酋茲扔掉酒壺,拿手盡量擦掉了對方臉上的血跡:「你,確如少女一般清秀。」
魏池,你是個真正的強者,保護好你的京城,請保護好你的京城。
當對方的影子消失在雪中,魏池仍舊驚在當地。顯然對方並不知道自己懂得漠南語,但他為何要說這樣的話,為何不就此奪取自己的性命?
酋茲驅使坐騎跑到高處,戰場的悲壯盡收眼底。漠南騎兵交錯著齊國士兵的屍體布滿了整個平原,遠處的劉橋鎮冒著絕望的黑煙。為何自己的肩上總是擔負著性命的流逝?作為首領的酋茲,作為漠南人的酋茲,作為人的酋茲,你能為這些活著的人做怎樣的事情?
一枚煙彈被射向空中。
漠南人退兵了!
劉橋鎮大捷!
這被鮮血染紅的不眠之地吞併了數萬異國的亡靈,城牆上飄來了嘹亮的鼓樂,這是鎮魂之樂,以高亢的喜悅宣講著這座城市的尊嚴,魏池看著冰凍的高牆,奇異這鼓樂的嘹亮。他不知道,這不是宮廷樂師的演奏,這是全城所有懂得器樂的人集合在城牆上的合鳴。余冕站在城牆上與這些手持樂器的平民並肩而立,在此刻,面對這樣的戰場,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