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185【正隆二年】
半年的戰亂壓得魏池喘不過氣來,這一天竟然逛得忘了時間,等他回到府上,早忘了自己乞的巧,至於那顆核桃上究竟有沒有蛛絲,戚媛卻總是一提就笑,不願多說,魏池便只能作罷。
臨近京城的考生漸漸到達了,因為大家都聽說今年皇帝要親自參加出題,大家便忍不住議論,雖說是皇帝,但其實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說難聽些,他懂多少?不知今年的題會出成怎樣,許多考生一想到此便難得不煩悶。
其實這些考生的顧慮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林孝雖然為人不佳,但是他的學問還是很好的,在陪著小皇帝商議考題的日子裡,他發現皇帝雖然就同齡人優秀太多,但他真的是太年輕了,或者說太年幼了,以他的閱歷不可能給出有深度的題目。但林孝並不對此苦惱,他知道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此刻他最重要的就是一心順著皇帝的意思辦事。
荀秉超因為余冕的病情被耽誤了不少的工作,周文元借縫插針趕緊安排了不少自己人協助林孝,隨著時間的推移,周文元發現陳熵的題目走得越來越偏,忍不住敲打林孝,但林孝不為所動,依舊不發一言。
面對此情此景,荀秉超不由得暗暗得意,他早便料到局勢會如此,此刻正是借周文元的手拔除林孝的好機會,若等到周文元動手,兩人相爭,陳熵必定會對林周二人反感,屆時借著魏池的幫助,定能在主考官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人,如此,今年大考便能得到肅清,狠狠殺一殺禮部多年的歪風邪氣。
對此安排,大家均表示同意,唯有楊帆繼對此頗為不滿。
「如此作為,與周林二人何異?林大人多年為官之舉,隨意列出一二便足以治他的罪,如若如荀大人之法,怕這不是肅清,不過是政治謀害。」
此話一出,荀秉超被「政治謀害」這幾個字嗆得說不出話來,一屋子人頓時啞然。
「楊大人此言過了。」葉敬高略有不快:「當年先帝如此手段,百官彈劾都沒能治他的罪,如今不過是對待狡狐使用非常手段,哪裡就謀害誰了。」
楊帆繼還要開口,葉敬高擺擺手打斷他:「這件事情不用楊大人操心了,我親自去找魏大人談。」
葉敬高早年在魏池去漠南的時候就聽說過他,他認為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錯,魏池不是那種迂腐頑直的人,他找到魏池簡單的表明了來意。魏池聽到楊帆繼直言與荀大人相對,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魏大人有何想法,還請直言。」
「葉大人客氣了,下官只是在想,當年提拔的顧命大臣為何會有楊大人在列。」
是為了把剛正不阿的楊大人放在顧命大臣中給百官擺明一個態度?還是說準備真的聽聽他的意見?
葉敬高細細一想,覺得自己的確略有些浮躁。
「楊大人所想不過是要在朝中正風氣,明視聽,心是好的,但如今周閣老在側,怎樣用君子之道作為?」
的確,若是荀大人有辦法直接辦了林孝,又何必繞這樣一個圈?
魏池做了個拱:「若只有此法不得不為,下官定竭力相助,但同樣請葉大人勸荀大人多多想想利弊,謹慎為好。」
送走了葉敬高,魏池越想越是坐立難安,便收拾東西告了早退。大理寺很忙,一般沒有人告早退,做少卿的李大人不由得多看了魏池幾眼。魏池出了衙門急急地想往余冕那裡趕,走了幾步才想起余冕病得不輕,便又繞路到藥房買了些好點的川貝之類的帶去。
余冕的清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以至於魏池每次進他家的院子都要對自己的奢侈豪宅慚愧許久。川貝之類不過是尋常藥品,但余大人不不見得買得起好的,魏池便買了一大包交給他家的僕人。老僕人面露難色:「大人不讓收的。」
「若你為你家大人做想,便收好才是。」
老僕人這才收了魏池的禮,引魏池進去。今天天氣好,余冕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因為咳疾讓他難以入眠,這位能夠率兵打仗的老大人不過幾月便被折騰得面色憔悴。魏池不忍叫醒他,便坐到一旁等待。
魏池曾聽劉敏談及荀秉超,但荀終究是他的上司,只能有隻言片語感受到這位吏部堂倌的手段不輸周閣老。但他是如周文元一般喜歡把弄朝臣掌控大權之人,還是僅僅是手段黑厚心存大局,魏池和他相交有限,實在難以推斷。如今滿朝文武擔心的是秦王,是王允義,但魏池心裡對這二位的心境尚有些了解,他所擔心的是陳熵,是周文元。
「魏大人臉色好難看。」
魏池聽到余冕講話,這才從思索中驚醒,有些抱歉的笑了笑。
余冕似乎知道他的所想,緩緩從躺椅上起來:「魏大人不如陪著老人家我到外面走走。」
余冕的家宅其實離皇城很遠,不多幾步路便到了城門,魏池有些不解,余冕卻沒有多於解釋,帶他上了城牆。夕陽餘暉,城外蕭瑟卻較早些時候寧靜了許多,百姓商家雖然不多,但算得上井井有條。
「魏大人的家鄉在哪個方向?」
魏池指了指夕陽餘暉的地方:「下官是蜀地人。」
「魏大人少年便是兩榜進士,位列三甲,不知是從幾歲開始讀的書?」
「下官因為家中開著書院,自懂事起便開始讀書了。」
余冕點點頭:「魏大人可知道書上哪些是安邦興民之策,哪些是黑厚權謀之術?」余冕猜到了魏池的來意:「恕我直言,雖然魏大人年少便學有所成,但魏大人的才華卻不在朝堂,說起來,魏大人可能不相信,馳騁沙場一輩子的王將軍對你頗為讚賞,我與他都認為你是個將才。可惜你文臣出身,看不起武將之職,要不然你必定有大發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魏池一時黯然。
余冕話題一轉:「魏大人,蜀中的風景真如書中說的一般美?」
「啊。」魏池滿腹心事,隨便應了一句。
「我夫人在世的時候便老是對我說,想要去遊歷四方,可惜我竟然讓她這一輩子都呆在了京城這個院子里。她最喜愛李白的詩詞,想要去巴蜀一游,見識見識這山與水。可惜啊,可惜啊,只怕我們都要在這裡待著啦。」
魏池呆望著日落的方向,心裡卻裝的不是故鄉。
余冕見他心不在焉便只得將這個話題作罷:「魏大人是想來問問荀大人的事情吧?」
魏池點點頭:「下官不才。」
「荀大人雖是百官之首,但此刻局勢動蕩,不應冒險內耗,一切當以軍國大事為重。」
軍國大事指的應該是王允義,如果此刻還要去觸動這位軍權在握的大員的逆鱗,他會有怎樣的想法就很難說了。
「魏大人既然不在顧命大臣之列,當做好本職,如需向皇上進諫,則當公正,僅此而已。」
雖然只有兩句話,魏池豁然開朗:「謝余大人點撥!」
入夜,余冕一個人走到了院子里,這個簡陋的小院子伴他走過了二十餘年,如今,一雙兒女或為官他鄉或遠嫁異地。那個為他操持一生的女子僅留得一個刻著名字的木牌位放在堂屋。在這個小院正熱鬧的時候,自己不但不長回京,還曾因為得罪權貴險些入獄喪命。有多少次,自己許諾她,要帶她去遊歷書中的山水,但等到自己匆匆回京,卻只見到空空的宅院,慟哭的老僕。
「可惜啊,可惜。」到如今,自己已是風中殘燭,為國為民操勞了一輩子,臨到此時,只是想找個人發發牢騷都找不到個閑人來聽了。你總叫我老頭兒,老頭兒,我如今真的老啦。
少年的陳熵此刻正用百倍的熱情籌備他的第一次大考,他自幼經歷著他父親的嚴厲管教,這種嚴厲讓這位皇家子弟擁有了異常堅毅的性格,不論政務有多繁忙,陳熵都要抽出一個時辰來向林孝了解進展並表達自己的想法。
林孝極盡討好之能事,只是一心順著陳熵的意思安排,考題越是改動,君臣間相左的意見就越大,一時間竟停滯不前。陳熵只知道自己勤勉努力,卻不知道林孝在其間兩頭賣乖,事情越辦越慢。
這幾日陳熵走出書房都將近子時了,呂敬想到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便總是準備了宵夜等著。今天正是陳熵愛吃的酥糕,陳熵吃了兩口才看到端點心的呂敬似乎面有難色。
「怎麼了?」
「回皇上話,」呂敬欲言又止:「明年便是新后入宮的大殿,按照規制還要選新晉的秀女十名作為妃嬪,後宮的諸位妃子都要晉輩分了。」
對了,陳熵這才想起這個事情來:「這個事情不是太皇太妃娘娘在安排?」
「太皇太妃娘娘體弱,便早把事情安排給長公主殿下了。」
「又勞煩姑姑。」陳熵不經意間嘀咕了一句:「幫朕傳口諭給皇姑姑,一切從簡,不必多費心,要以身體為重。」
「咳咳,」呂敬把頭垂得更低了:「還不是那胡貴妃,」
不提這個名字還好,一提陳熵便有了怒色:「她要怎樣?」
「她不願挪出寢宮,不過長公主殿下已經安排妥當了,過了這月底,她便搬出來。」呂敬趕緊解釋。
「其他長輩都是本月,為何她要過了月底?真是豈有此理!」陳熵將手裡的酥餅一摔:「朕現在就要去會會她!備轎!」
呂敬本想告個小狀,沒料到陳熵如此火大,心裡頓時沒了著落,又不敢勸,只好一邊張羅著,一邊又派人去合德宮送信。胡貴妃的寢宮緊靠著東宮,陳熵做太子的時候就看得煩了,一想到這個惡女人此刻還如此跋扈,便氣不打一處來。
到達的時候剛好子時,胡貴妃寢殿前的宮婢正在換班,見到皇帝突然來了,一時慌亂不已,拖延了好一會兒才通報給了胡貴妃。胡貴妃睡了許久了,突然被叫了起來,本想略梳個頭,但陳熵已經坐在了正殿上,只好胡亂收拾了收拾,出來迎駕。
胡貴妃雖然還沒有被正式封為太妃,但她畢竟是陳熵的長輩,見了陳熵不用行大禮。陳熵見她形象狼狽,心裡氣消了些,便命人賜座。
「不知皇上此來為何?」胡貴妃傲慢的打了個哈欠。
陳熵見此,稍舒緩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朕聽聞母妃不願移出寢宮,特來問問是有何緣由。」
胡貴妃聽了這話,知道是有人告了狀了,眉頭不由得一豎:「是何人在皇上面前胡說!本宮月底便搬!倒是皇上,深夜至此,不知何意,本宮雖是長輩,但並沒有子嗣,皇上如此夜闖,真是有失規矩,不知親近的奴婢是怎樣伺候的!」說話間便狠狠的看著呂敬。
胡貴妃估計沒有睡醒又狂妄慣了,只想著找個理由把呂敬繞進去,卻沒想到這個理由令還未婚娶的年少皇帝大為光火。
陳熵聽聞此言又氣又羞,臉色通紅:「平日只聽聞母妃為人跋扈,今日才知道是個如此粗俗之輩!」
粗俗之輩?胡貴妃聽聞此言不由得更加冒火:「本宮自幼長在塞外,比不得京城的淑女斯文,只知道實話實說。當年蠻夷圍京,本宮的哥哥因為趕來救駕才染病而故,皇上不思體恤功臣,卻在此刁難,皇上若有此英雄氣概,自當自去剿賊抗敵,犯不著到本宮這裡撒氣,連長幼的禮數都不顧了。」
我還沒怪你的宮婢換班沒有及時通報,你倒怪起我來了!不提胡潤之還好!提到胡潤之陳熵更是氣得不行:「你還真當胡將軍是個功臣?朕沒有將他的惡性昭告百姓,沒有連你一併做罪就是體恤你們胡家對我大齊有些苦勞。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執迷不悟!」
秦王做事一向縝密,誅殺胡家一族的消息只由密報呈給京城,滿朝文武雖然頗有些猜測,但至少表面上認為胡潤之死名節尚存,更不知道胡家早被滅門。胡貴妃居於宮中,所知便更少,因為突然與家人斷了聯繫,心中不由彷徨,便更想虛張聲勢試探陳玉祥,此番作為不過是越心虛越狂妄的表現罷了。卻不想呂敬看不慣她給長公主難堪,私自告了小狀,引得陳熵來找她攤牌。
同是這個宮殿,陳熵當然記得自己被她挾持險些喪命,陳熵當然記得魏池是如何艱難的才救出自己,陳熵當然記得那天這個女人和她手上的宮婢是如何傲慢粗暴,待自己如同一顆棋子。原本想她不過是個愚蠢的女流,想到她已經遭受了被滅門的懲罰,顧念她是父皇的妃子,想就此放過,卻不知道這個人骨子裡就是如此惡毒,令人作嘔。
陳熵冷笑:「呂敬,幫朕擬旨,將胡家意欲謀反亂上被滿門抄斬的事情昭告天下,現在就把這個女人趕出這裡,再找人拿清水將這裡的地都洗一遍,這座宮殿朕以後都不準備再來了!」
胡貴妃一時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陳熵此刻的樣子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的臉上透露出的是一個帝王的寒氣:「滿門抄斬!」
陳熵咬牙切齒的說出了這四個字,揚長而去。
陳熵一走,宮婢們便不敢違抗他的命令,紛紛收拾起來,但沒人敢勸癱坐在椅子上的胡貴妃離開。本宮的奴婢不敢勸,陳熵留下的人卻更加不敢違抗皇命,他們見胡貴妃沒有走的意思,便上來想扶她出去。
沒曾想不動還罷,這一動,胡貴妃如發癲一般,嚎哭著抓著椅座不肯鬆手。這幾個宦官見胡貴妃發癲,心裡不由得害怕,但他們更怕皇上,怕皇上盛怒之中遷怒他們,便一邊顫抖著,一邊想著辦法拖拽著想把胡貴妃從宮殿里拽出來。
陳玉祥趕到的時候,胡貴妃已經被拉到殿外,因為拚命的掙扎,鞋子都不見了,頭髮更是凌亂不堪。
「住手!」
那幾個宦官卻不敢立刻住手。
「皇上那裡有本宮擔待,你們還不住手!」
這才作罷,胡貴妃癱軟在庭院里,嚎啕大哭。
「皇上不過是一時氣話,你們先扶貴妃進殿休息,今日之事不得外傳!若有人違令,按宮規嚴懲!」
胡貴妃卻不讓人扶,隨便是誰靠近,她都撒潑打滾,一群人都拿她沒有辦法。
陳玉祥嘆了一口氣:「你們全都退下吧。」
偌大的庭院只剩她們兩人時,胡貴妃突然停止了嚎哭,呆坐了一會兒,爬了起來:「你竟然敢和我獨處,不怕我掐死你為我胡家報仇么?」
「原來你就只想掐死我報仇而已。」
聽聞此言,胡貴妃的表情暗沉了不少:「你如是說,看來是真的了。」
「那個謀逆之臣能保全家眷的?秦王保全了你家的名節,對得起你胡家了。」
「對得起了?哈哈哈哈」胡貴妃冷冷的看著陳玉祥:「你說得對,對得起了。」
「快回去吧,皇上年幼氣盛,今天不過是氣急了,本宮會勸陛下容你居住到月底的。」
「陳玉祥,你一定很得意吧?」胡貴妃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悲痛:「能夠看到我如此狼狽,你一定很得意吧?你此刻一定在憐憫我,覺得我此刻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悲痛欲絕。哈哈,其實我哪有你想的那樣愚蠢,這麼久以來,完全沒有塞北的消息,我就是用猜都已經猜到了。哼哼,只是真的聽著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那感覺還真是不一樣。」
一滴淚從胡貴妃的眼角滑了出來。
「我們輸了,我們胡家輸了。」胡貴妃冷冷的笑了笑,走到一旁想要撿自己的鞋。
「你這一輩子,都沒有愛過我皇兄么?」陳玉祥感到一陣噁心。
「愛?」胡貴妃臉上出現了一種從未出現過得表情,配合她一貫的傲慢,顯得更為傲慢:「說起來,你是不是還愚蠢的等著你那個小大人?哼哼,這就是你愚蠢的愛?等到變成了一個老女人,這就是你的愛?如果這就是,那我,一刻都沒有愛過你的皇兄。一刻都沒有,你這蠢貨。」
「啪!」
也許是因為憤怒,陳玉祥的手停在半空中仍在顫抖。
胡貴妃沒有反抗,甚至沒有揉一揉自己的臉頰,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你以為我會去死?我不會的,我們胡家輸了,我輸了,但我不會求死,你答應要讓我住到月底,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諾,當然,你這樣的君子是不會忘的。我為何要死?你們這群君子還要封我做太妃呢!我要好好活著,看著你這個愚蠢的女人一天天變老,一輩子都得不到你所說的愛,你這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