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梵音谷(16)
場內場外一時靜極,緊接著一片嘩然之聲,數年競技,這麼一邊倒的情況著實不多見。鳳九提著劍長出一口氣,這就算是已經贏得頻婆果了罷,不枉費連著十日來被東華折騰,折騰得挺值。從雪樁上飛身而下,她抬手對著眾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謝他們承讓。抽空再往主看台上一瞟,東華倚在座上遙望著方才亂戰的雪林,不知在想著什麼。雖然得他指點獲勝他卻連個眼神也沒有投給自己讓鳳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頻婆果的盛大喜悅很快便沖走了這種失望,糰子和連宋君從人群中擠過來同她道喜,她壓抑著喜悅強作淡定地回了兩句客套話,便聽到祭韓夫子從高台上冒出頭來宣誦此次競技的最終位次。
夫子高聲的揚唱之中,鳳九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獎勵卻是天後娘娘親自摘贈的一籃蟠桃,第二名第三名並各自的獎勵也隨後一一宣讀,分別是柄名貴神劍和一個有著什麼珍罕效用的玉壺,她沒有聽到夫子提及頻婆果。
烈烈寒風中連宋君搖著手上的摺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東華他匆匆找我務必在今天辰時前帶一藍子蟠桃回來,原來是做這個用途。」又納悶道:「比翼鳥一族也忒不著調,第一名該給個什麼獎勵難道臨賽的前一晚才定下來么?」又笑道:「這一籃子蟠桃可是頂尖的,平日我要吃一個還需受母后許多眼色,回頭他們送到疾風院中不如開個小宴大家一同享用。」鳳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座之位已空無人跡。糰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帶兩個回去給我父君和娘親么?」連宋君道:「我覺得,你這麼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糰子沉思了一會兒道:「你們就當我一口氣吃了三個不行么?」連宋君抬著扇子含笑要再說什麼,鳳九強撐著笑了一笑道:「我對這個桃子沒有什麼興趣,我的可以讓給你吃。」話罷木然地轉身,輕飄飄朝著場外走了兩步,一不留神撞到個立著的木樁子,想起什麼又回頭道:「我感覺,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們將蟠桃送來我通知三殿下一聲,勞煩三殿下代我開了這個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潔綠他們都來嘗一個新鮮。」糰子扯了扯連宋的衣袖:「鳳九姐姐她怎麼了?」連宋君皺眉緩緩收了扇子:「這件事,不太對。」
一路輕飄飄地逛出青梅塢,入眼處雪原一派蒼茫,上面依稀網布著看客的腳印,稠密一些的腳印是通往王城,鳳九深吸了一口氣,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說心中不悅時便到醉里仙吃頓酒,雖然酒醒后依然不悅但能將這種情緒逃避一時是一時,那段時日正是姬蘅沒有給小燕好臉色看的時候,這個話雖然頹廢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探手摸了摸袖袋,發現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帶買酒錢,鳳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里仙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她一時也想不出來。事情如今其實挺明白,東華用一籃子蟠桃換掉了頻婆果。他應該曉得她有多麼想得到這個果子,為了這個果子她多麼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為什麼他要將它換掉,這一路她想了許久沒有想出什麼道理來,或許該去親口問一問他?如果他並不是十分需要這個果子,或許求一求他他還能重新將它賞給她?想到這裡她微感苦澀,正待抬腳轉向疾風院,卻聽身後黃鶯似的一聲:「九歌公主留步。」
鳳九回頭,迎面匆匆而來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見她還是十日前自己開的那場千金豪宴,隱約記得她當時精神頭並不好兼臉色也有些頹敗,今日臉上的容色倒很鮮艷,竟隱隱有三百年前初入太晨宮時無憂少女的模樣。
鳳九朝她身後遙望一眼,姬蘅順著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師並未在附近,我是背著老師特意來尋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奪了九歌公主的心頭所愛,心中十分愧疚,特來致歉。」
看鳳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道:「其實,今年解憂泉旁的頻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相求了老師,老師便用一籃子蟠桃從女君處換來給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聽說你此次參賽就是為了這頻婆果,我思來想去,感覺這件事有些對你不起……」
鳳九了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麼一來,理就順了。但為什麼姬蘅要特意跑來告訴她……
她沉默地看著姬蘅,她雖然不大喜歡她,但在她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麼愛起壞心之人。可此時此地,姬蘅她是果真心存愧疚來同自己致歉還是挑著這個時辰蓄意說些話令她難堪,她有些拿捏不準。姬蘅對她雖然一向溫良,但她曉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討厭她。
不過,姬蘅要拿頻婆果來做什麼,抵得過自己對它的極其需要麼?要是姬蘅並不是十分特別需要,又果真對自己有一絲歉意,那麼……她抬起眼睛道:「這個頻婆果你能分我一半么?你想我用什麼東西來換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壓根沒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卻是問出這個,彎了彎嘴角:「我來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此果不能予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禮,身為魔族長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稱眾公主的楷模,她記得姬蘅說話素來和言細語,她還沒有見過她說重話的樣子,原來她說起重話來是這個樣子。
她果然不是來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黃鶯似的嗓音壓得低而沉靜,眼中仍溫柔含笑道:「此外,還有個不情之請,從此,還勞九歌公主能離老師遠一些。」
鳳九明了,這大約才是姬蘅的正題,致歉之類不過是個拖住她讓她多聽她兩句的借口。她近年已不大同人做口舌計較,兼才從賽場下來又經歷一番情緒大動,心中極為疲累,退後一步離她遠些,站定道:「恕我不曉得你為什麼同我說這些,既然頻婆果你不願相讓,我覺得我們也沒有什麼再可多說的。」
姬蘅收了笑容遠目道:「這樣的話由我說出,我也曉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悅。但我這樣說,也是為公主好,這些時日老師對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約已動搖了罷?」瞟了她一眼道:「老師他不知活了多少萬年,仙壽太過漫長常使他感到無趣寂寞,凡事愛個新鮮,公主確然聰明美麗,或許覺得老師有情於你也是理所應當,但老師他只是將公主看做一個不同以往的新鮮玩伴罷了,公主若陷進去,卻只是徒增傷心。」不及鳳九反應,又垂目道:「大約公主覺得我愛慕老師,所以故意說這些話挑撥。」頓了頓,道:「不瞞公主,我曾同老師有過婚約,但那時年少無知,錯過大好良緣。三百年來老師對我不離不棄,讓我曉得誰才是值得託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現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時老師對公主種種不同的確令我心酸。此次問老師討要頻婆果,其實也是想試一試我在老師心中的分量。原本還擔心年少錯過一次便再無法重續前緣,但老師沒說什麼就將它給我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同老師長長久久,還請九歌公主你,不要橫到我與老師中間。」
姬蘅離開許久,鳳九仍愣在原地。郊野之地風越來越大,吹散日頭,看著天有些發沉。方才姬蘅走的時候她說了什麼來著?似乎說了句場面話,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長長久久。姬蘅同她訴那腔肺腑之言時她面上一直裝得很淡定,卻連姬蘅後來回了句她什麼她都沒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斂了目光,場面上贊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確一直都很明白事理。為了拿到頻婆果花了這麼大力氣吃了這麼多苦頭,卻抵不過姬蘅在東華面前平平淡淡幾句話,她的心中不是沒有委屈。但又能夠如何,將心比心她也能夠理解,姬蘅既是東華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這幾日二人間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東華拿頻婆果去討姬蘅的開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將二人的矛盾解一解,並不算過分。東華總還是顧全了她,去天後娘娘處捎帶來一籃子蟠桃給她,也算是很照顧她這個小輩。她委屈得其實沒有什麼道理。
小燕曾說東華一向照顧她是想結交她這個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說得很對,帝君只是一時寂寞了缺一個新鮮的玩伴。姬蘅說的話雖然直白,卻誠懇在理,她出於自尊心想反駁兩句都無從反駁。這一切似乎也驗證了帝君一直拿她來刺激姬蘅的推測,方才姬蘅說給她聽的那番話,要是帝君聽到了一定很高興罷。這麼說起來,她作為推進他二人感情的一個道具也還算趁手好用。姬蘅說想同帝君長長久久,這不正是他心中所願么?要是他二人言歸於好他應該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要搬離疾風院回去同姬蘅雙宿雙棲,自然不需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會押著她在雪樁子上練功。這麼,其實挺好。
她不曉得自己將這一切想明白為什麼會更加難過,冷風吹過來迷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睜眼時卻感到百里冰原在眼中更加地朦朧。
她在路邊蕭瑟地坐了一會兒,待心緒慢慢沉定下來,又落到了頻婆果上。覺得還是應回疾風院一趟,為了這個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雖不喜歡她不願將果子分給她,但求一求東華興許有用。東華要哄姬蘅,其實還有許多其他的寶貝,但她救葉青緹卻非頻婆果不可。就算這些時日東華他僅將自己當做一個取樂的新鮮玩伴,她自認自己這個玩伴做得還算稱職,如果他願意將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繼續當他的玩伴,而且他讓她做什麼她就可以做什麼。
雖然有一瞬間她覺得這樣想的自己太沒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哭著求東華施捨他就能將頻婆果送給她,她會毫不猶豫拽著他的衣袖哭給他看,但東華大約不會在乎她的眼淚罷,除了他願意在意的為數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於他而言又有什麼干係,就像他將頻婆果隨意給了姬蘅,想必給的時候也並未在乎過自己的誠意和努力,在這些方面,她太了解東華。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風院走去,路上被一個石頭絆了一下。
疾風院院門大敞,鳳九在院門口對著一澗清清溪流略整衣袍,水流中瞧見雙眼眼角微有泛紅,又在溪邊刨了兩個雪團閉眼冰敷了片刻,再對著溪流臨照半日,確保沒有一絲不妥帖**轉身投入院中。院中靜極,水塘中依稀浮有幾片殘荷,往常這個時候東華要麼在後院養神要麼在荷塘邊垂釣,她深吸一口氣正打算邁步向後院,卻瞧見一襲墨藍色的衣袍自月亮門中翩翩而出,小燕隨手撩開月亮門上垂落的一束綠藤,看向她有些驚訝,但未及說話她卻已先問道:「帝君在裡頭么?」
帝君不在裡頭,小燕皺眉瓮聲瓮氣道:「你回來慢了三四步,冰塊臉剛抱著一頭受傷的靈狐回九重天找葯君了。」皺眉道:「據說青梅塢回來的半途冰塊臉撿到這頭靈狐,已經傷得奄奄一息唯有一口氣在喘,冰塊臉輸了點仙力先將它一條命保著又餵了顆仙丹便抱著它去九重天了。依老子看冰塊臉並不像是個這麼有善心的,可能覺得同他當年走失的那頭狐長得像所以突然激發了一點慈悲罷。」恨恨道:「這麼微末的一點慈悲倒是將姬蘅誆得十分感動,若不是她修為不到境界不能隨著他出谷,怕早跟了上去。」鬱悶道:「姬蘅去送他了,老子不是很想看到冰塊臉所以沒去,在這裡等你回來帶你吃酒。」又道:「依老子看冰塊臉沒有三四日大約回不來,你找他有急事么?」話說到此突然一驚道:「冰塊臉似乎……在這裡的事情已辦完了,說不定他就此不回來了?」他絮絮叨叨如此一長段,鳳九卻像是沒有聽到他後頭的疑問,怔怔問道:「你說帝君他即便回來,也還要三四日么?」
三四日,委實長了些。她曾聽萌少提起過宮中摘取頻婆果的規矩,因此樹可說是天生天養的神樹,如東海瀛洲的神芝草當年有渾沌窮奇饕餮等凶獸守護一般,亦有華表中的巨蟒日夜相護。摘果前需君王以指血滴入華表中的蛇腹,待一日一夜后巨蟒沉睡,**能近樹摘果。正因如此,一向來說宗學的競技賽后女君當夜會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時辰再前來取果。
明天夜裡或者至多後天,這枚果子就會被送到姬蘅手中。
求東華的這條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還有什麼辦法?或者應該試著去求一求姬蘅?想到這裡她突然有些發怔,連這樣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來看來果真已走投無路。求一求東華,也許東華覺得她可憐願意將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覺他其實也不討厭她。但求姬蘅,無論如何哀求她定然不會予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已說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頭單純的小狐狸,存個萬一的僥倖丟丟這種臉面也沒有什麼,但她是青丘的帝姬東荒的女君,將青丘的臉面送上門去給人辱沒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與其這樣,還不如拼一拼趁著頻婆果還未被摘取闖入解憂泉中碰碰運氣。這個念頭蹦入腦海,她一瞬豁然,萬不得已之時,這,其實也是一條明路,而此時已到了萬不得已之時。
闖解憂泉,這裡頭的兇險她比誰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險她也不願犯這個險,但她欠葉青緹一個大恩,這麼多年沒有找到可報他此恩的方法,頂著無以為報的恩情在肩頭她時常也覺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墜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機緣,她不想就這麼白白錯過。她不是沒有考慮過用更加安全的方法來獲得頻婆果,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有時候天意的深淺不可揣摩,也許當年葉青緹為她捨命,老天覺得不能讓她輕輕鬆鬆償還,必定要以身試險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從來是個講究公道的老天。思及此她也沒有什麼不可釋懷,遙望一眼天色,要盜那枚珍果,也唯有今夜了。
小燕瞧她徑直穿過月亮門同自己擦身而過,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么?」她敷衍道改日改日,雖是這樣說,但心中卻明白權且看她今夜的運氣,如果運氣差些也不曉得這個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後。小燕幽怨地嘆了聲不夠意思,三步兩回頭地走出院門。她在他臨出門的時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轉身道:「老子就曉得你還是講義氣要陪一陪老子。」她將小燕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才道:「還是改日罷,我就是覺得畢竟朋友一場再多看你兩眼。」小燕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道:「看你這麼像是別有要事,那就算了。哦,聽說醉里仙換了新廚子,要我給你捎幾個什麼招牌菜回來么?」她嗯了一聲道:「也成,不過我最近吃得清淡,還讓廚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無月,天上寥寥幾粒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還能用,因上次已走錯一回這次萬事皆順利,暗道中暢通無阻直達解憂泉,鳳九心嘆了一聲果然事事於冥冥中都有計較都有牽繞,這就是佛道所說的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