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幾天後的清晨,葉嬰跟謝宅其他的傭人們一起,安靜地等候在花園僻靜的角落。旭日的陽光一縷縷照耀,茵茵的草坪,清爽的綠格涼傘,白色藤製的圓桌上,一屜屜散著熱氣的精緻廣茶早點和各色燉盅。謝老太爺、越瑄和森明美,三人在共進早餐。
草坪上傳來謝老太爺精神矍鑠的笑聲。
遠遠地,可以看到謝老太爺慈愛地給森明美夾一隻蝦餃,又為越瑄夾一隻燒麥,森明美嬌嗔地又夾了很多放在謝老太爺的碟中,兩人和樂融融地邊吃邊談笑。
輪椅里,越瑄穿一件藍色襯衣,淺藍色薄質開衫,膝上蓋著墨藍格子的薄毯。在一縷縷的晨光中,他神色寧靜自若,雖然並未開口說話,但彷彿一直在寧心靜聽。
三人的畫面看起來異常協調。
晚宴后的幾天,每日的早餐都是如此。為了更加方便,森明美甚至住在了謝宅,房間就安排在越瑄的隔壁。
第一天的時候,葉嬰將越瑄推到草坪的圓桌旁,向後退了稍遠一點的距離,以便隨時照顧越瑄的身體情況,管家卻客氣地請她再遠些,不要影響到主人們進餐。於是,她與那些手捧著餐具、毛巾、清水的傭人們,站在了一起。
葉嬰靜默地站著。
今天的早餐時間格外漫長,脖頸有些酸了,她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撇到一個人影。花園盡頭的陰影處,越璨走了出來,他駐足望向這邊。
老太爺宣布越瑄與森明美的婚事,按理越璨應該倍受打擊,但幾日來,不僅森明美表現得自若如常,越璨也一幅毫無所謂的模樣。葉嬰淡淡地思忖著,直至身上有種刺痛的灼燒感,就像有人在久久凝望著她,自越璨那個方向。
站在小會客廳的落地窗前。
手中握著手機,謝華菱也看到了花園草坪中的這一幕,見瑄兒同明美坐在一起,她的神色十分複雜。
「篤——」
手機突然毫無預警地震動起來,隨即一首拉丁舞曲的來電鈴聲響起,謝華菱的右手一顫,手機險些落在地毯上。這些天,她的手機電池始終是滿格的,也隨時都拿在她的手邊,連睡覺都在她的床頭。
現在,它終於響了。
她知道那是誰打來的,她只為一個人設了這首來電音樂——
「洛朗。」
盯著屏幕上的姓名,謝華菱沒有立刻去接,而是死死握緊手機,心中默數了十下,才接通它。
「喂?」
她的聲音里卻還是有剋制不住的一點抖動,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那個渾身充滿致命魅力的男人面前,她像是被剝掉了所有外殼的不經世事的小女孩。
「是小菱嗎?」
清晨的陽光明亮得炫目。
恍若身處在令人眩暈的萬花筒中,謝華菱有些看不清楚窗外的景物,也有些聽不清楚手機那端傳來的,熟悉如同昨日,令她心臟狂跳的聲音。
不知何時,越璨已走到了葉嬰的身旁。見他走過來,傭人們識趣地自動向旁離開了遠遠的距離。他望著前方涼傘下的森明美和越瑄,對她說:
「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兩人很相配。」
「沒有。」
葉嬰斜睨了他一眼,聲音緩長道:
「我倒是覺得……」
她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下不說。越璨挑眉,問:
「哦?」
「……更相配的是你和森小姐,」葉嬰笑容溫婉,像是安慰他說,「希望謝老先生能早日想通,成全你和森小姐這一段佳話。」
越璨神色僵住。
「你這個女人,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他的聲音暗啞得如同從喉嚨里擠出來,「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你還可以在這裡呆多久,不肯自己離開,難道非要……」
「呵呵,」葉嬰低頭一笑,極輕地說,「大少,你是在擔心我嗎?我還以為,你已經對我完全忘情了呢。」
越璨的神色變了幾變,他略吸口氣,轉身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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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姐,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這天下午,謝老太爺將葉嬰約在一間日式茶室。在說了些感謝她將越瑄的身體照料得如此之好,聊了些她生活學習的經歷之後,謝老太爺笑呵呵地手捋白須,慈祥地問。
「我想繼續照顧二少,」葉嬰垂目靜聲說,擺在她手邊的是一杯極品凍頂烏龍,裊裊升起茶香,「同時,我也會盡我的能力,做好公司里的事情。」
「好孩子,」謝老太爺笑容滿意,「我聽華菱說,你在設計部擔任副設計總監,工作很忙。晚上還要照顧瑄兒,真是辛苦你了。」
葉嬰輕輕搖頭,微笑說:
「不會。」
「這次回來之前,我從瑞士專門聘請了兩位特護,她們在照顧癱瘓需要復健的病人方面非常出色,」謝鶴圃笑得精神矍鑠,「以後由她們來照顧瑄兒,你就可以專心工作了。年輕人嘛,還是事業最重要,就算是女孩子也如此,照顧病人就由專業人士來做吧。」
葉嬰一時靜默。
「而且,瑄兒和明美就要結婚了,如果還請你天天貼身照顧瑄兒,怕是有人會說閑話,對他們、對你都不好。」謝鶴圃目光慈祥地說,「葉小姐,你看這樣如何呢?華菱想在公司附近買套公寓送給你,一來方便你上下班,二來也表達我們對你的感激之情。」
果然是這樣。
昨晚,謝華菱喚她出來,神情複雜地告訴她,希望她能夠儘快搬出去,作為補償,她會將公司附近繁華區的一套公寓登記到她的名下。
比起謝華菱的單刀直入,謝老太爺的說話方式要溫和妥帖許多。
「我可以不走嗎?」
緩緩抬起頭,茶氣將葉嬰的眼睫蒸騰得幽黑濡濕。
「這幾個月照顧二少,我已經熟悉二少的身體狀況以及喜好,您請來的特護肯定是好的,只是我擔心二少未必會接受。」
「瑄兒是懂事的孩子,」謝鶴圃嘆息說,「就算剛開始會不習慣,時間長了他就會接受。」
「就像接受森小姐嗎?」
眼睫上的濕氣散去,她輕聲問,眼珠黑白清澄。
「……」
謝鶴圃不語,慈笑著向壺中沖了些熱水。
「哪怕森小姐在二少重傷的時候解除了婚約,哪怕森小姐喜歡的是大少,哪怕,」她的聲音更輕,「哪怕二少親口對您說,他喜歡我。您還是堅持二少與森小姐結婚嗎?」
熱水緩緩注入壺中。
謝鶴圃神色未變,已有老年斑的右手依自很穩。
「謝老先生,您很喜歡森小姐,是嗎?」葉嬰輕聲說,「您喜歡森小姐,想讓她成為您的嫡孫媳婦。可是,您想過她的感受嗎?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大少,她怎麼會冒著不惜名聲受損,也要堅決解除婚約呢?讓她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她會幸福嗎?」
「她是個傻丫頭,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謝鶴圃搖頭長嘆。
「那麼,您知道嗎?」葉嬰抬起眼睫,「讓相愛的人無法廝守在一起,您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嗎?」
茶室中,謝鶴圃緩緩執壺,為葉嬰續滿杯中的茶水。葉嬰躬身行禮,雙手接過。
「葉小姐的言辭很鋒利啊。」
放下紫砂壺,謝鶴圃撫須一笑,說:
「我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看人未免有時不準。但瑄兒和明美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兩人對彼此的心思還是能看清楚的。」
「明美對瑄兒一往情深,瑄兒也對明美另眼相看。只是瑄兒生性淡靜,明美是小姐脾氣,才會鬧彆扭,故意同璨兒一起去氣瑄兒。呵呵,明美這丫頭鬧彆扭,瑄兒也跟著鬧彆扭,居然當著她的面說喜歡你。」
茶水很熱,葉嬰的唇片被燙得瑟縮了一下。
「孩子們年輕不懂事,走錯了路,自然要將他們拉回來。」端起茶杯,謝鶴圃緩緩飲了一口,「那晚宣布他們的婚期之後,我看到明美推著瑄兒去了花房,他們在那裡待了很久,瑄兒最後拉住了明美的手。」
葉嬰垂下眼睫。
雙手捧住略燙的紫砂杯。
「整樁事情里,最對不起的就是璨兒和你。」謝鶴圃嘆息,「葉小姐,你心裡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代表謝家來感謝和彌補你的。」
葉嬰思考著,良久,她揚起睫毛,望向謝鶴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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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級定製女裝的項目,由設計部總監森明美和副總監葉嬰共同負責,成立兩個項目小組。」三天後,集團的董事會議上,不理會森明美驚愕的目光,謝華菱掃了眼暫代越瑄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越璨,說,「公司將分別出資,讓兩個項目小組獨立運行。半年後,誰能將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做得更有成色,誰就將正式全權負責它。」
消息傳回設計部時,翠西高興得簡直要傻掉了。呆了半天,她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地問葉嬰:「那……那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葉小姐,請你分配給我任務吧,我能夠做些什麼?啊,對了,我、我最近新畫了很多設計圖,葉小姐你可以隨便用!」
喬治也回來了。
他的鼻翼上又新打了一個洞,掛著一隻古銀色的甲殼蟲,弔兒郎當地坐在設計台上,他斜瞅著葉嬰,鄙視地說:
「是你男人幫你爭取的?靠,女人就是好混,下輩子老子也換個女人噹噹。」
「我還以為你現在就是女人。」葉嬰淡淡地說。
「什麼?!」
「酸氣衝天,牢騷滿腹,遇到困難就逃走,看到機會就回來,」葉嬰笑了笑,「你確定你不是女人?」
「你——」
喬治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形象店的裝修設計圖,」從自己的設計台上拿起一本圖冊,葉嬰交給翠西說,「地址在銀座廣場東側入口外B座12號,由你負責裝修。」
「是,葉小姐。」
翠西接過圖冊翻看,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正想詢問,喬治強忍住羞惱,問道:
「我呢?我幹什麼?」
葉嬰打量了他足足一分鐘,問:
「你還會再跑掉嗎?」
「……,」喬治梗著脖子,尷尬地說,「不會了。」
總裁辦公室。
「她居然真的接受了。」
既吃驚又不屑,森明美端起手邊的咖啡,心情複雜地說:「我還以為她至少是聰明的。她費盡心思才接近瑄,現在為了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居然就可以捨棄瑄了嗎?」
「那你去勸勸她。」
越璨一邊翻閱著文件,一邊漫不經心般地說。
「開什麼玩笑。」
輕輕白了他一眼,森明美啜了幾口咖啡,說:「我早就知道,她接近瑄不過是為了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沒安什麼好心。現在爺爺希望我跟瑄在一起,估計她是眼看著沒有機會了,才要求進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
「不過——」
森明美皺眉。
「她乾脆要一大筆錢多好,就算她再獅子大開口,看在照顧瑄的情分上,爺爺和謝夫人也會同意的。為什麼非要擠進這個項目里來,給我找這麼多麻煩!」近兩年來,她投入了很多心血在高級定製女裝項目,現在終於籌備得差不多了,卻橫□來這樣一樁事。
「蠢女人。」森明美嘲弄地說,「她以為,能夠畫出還不錯的設計圖,能夠剪裁出來,就有資格跟我競爭了嗎?她倒是有野心。」
「她一點機會也沒有?」
筆尖略頓,越璨沒有抬頭。
「是的,一丁點的機會都沒有!」
將咖啡杯放在旁邊,森明美沉吟著說:
「高級定製女裝的市場並不大,每件定製時裝最便宜也要上萬,甚至十幾萬、幾十萬,所以高級定製女裝的客戶群人數很少,且全部集中在上流社會。」
「唔。」越璨聽著。
「而上流社會的名媛、貴婦們,都是眼高於頂的。她們一般直接購置國際大牌的時裝,偶爾定製一兩件高級女裝,也都是選擇國際頂級名牌。高級定製女裝市場,不是同國內幾家競爭,而是在直接同國際各頂級高級定製女裝競爭。」
森明美緩緩搖頭。
「以我父親長年在國際時尚界積累的影響力,以及我同上流社會名媛貴婦們的交往程度,尚且心存忐忑能否真正打開高級定製女裝市場。葉嬰她名不見經傳,又來路不明,高級女裝的客戶群不可能會接受她。」
「你十分確定她必敗無疑?」
在文件的最後一頁簽下名字,越璨懶懶地向後靠在椅背上說。
「……,」森明美審慎地又想了想,「是的。」
「那麼,何必手下留情呢?」走到森明美的身旁,越璨低頭吻住她的面頰,在她的耳邊說,「如果這次將她徹底擊敗,你可以永絕後患。」
被他的嘴唇溫熱地親著,森明美的身體漸漸熱了起來,任由他狂野的男性氣息包圍住自己。他的吻似有若無,徘徊在她的耳畔和脖頸,她忍不住低喃著,向他伸展出更多的頸部肌膚,想讓他吻著更多些、更深些。
「啊……」
被他挑逗似地親吻著,密密麻麻,卻又彷彿每個吻都落不到實處,森明美顫抖著低喃一聲,轉過身環抱住他,仰首向他的雙唇吻去!
「噓——」
越璨壞笑著閃開,眼底深深地望向她,說:
「你是我未來的弟媳,我可不敢碰你。」
森明美臉頰飛紅,惱得用力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恨聲說:「你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這樣慪我!」
抓住她的手,越璨湊在唇邊吻了吻,挑眉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沒有拒絕老爺子的提議,還知道,你嫉妒葉嬰,是因為她是比你更能接近越瑄的女人。」
「我嫉妒她?」
森明美的臉色白了白。
「她只不過是一個滿腹野心,又貪婪又蠢笨的女人,瑄允許她接近也不過是……」咬咬牙,她說,「……不過是因為瑄氣不過我和你的事情,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哦?」
越璨挑眉一笑。
「明美,你也是貪心的女人啊。你想要我,但是看到瑄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又會不甘心。難道,你一定要我們兄弟兩個,為了你大打出手才滿意嗎?」
「你說什麼!」
森明美氣得臉色煞白,狠狠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
「你居然這麼說我!我對你的一片心,你一點都不了解嗎?我為了你,跟爸爸鬧僵,惹得爺爺不開心,伯母也討厭了我。我不喜歡那個葉嬰,只是討厭她居心叵測,怕瑄上了她的當。我……我……」
唇色也漸漸變白,她獃獃地望著他:
「……我有時很害怕,會常常覺得,你並不是愛我。你只是因為不喜歡伯母,才會故意招惹我,你只是想要搶走我,來氣伯母。」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甚至都沒有吻過我……」
這是森明美的一塊心病。
無論是怎樣浪漫的氛圍,甚至是她不顧女性的矜持,主動去吻越璨的嘴唇,越璨都總是輕巧地閃過去,至多吻向她的面頰、耳畔和脖頸。越璨對她的身體似乎也沒有慾望,無論她穿得多麼性感,做出什麼樣的暗示,越璨也總是笑笑的,好像渾然不懂。
而她,也沒有真正碰觸過越璨的身體。
有時情火燃燒中的她,想要解開他的衣扣,哪怕只是略微撫摸一下他的胸口,他卻總是壞笑著握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使她無法繼續。
她愛他。
她知道自己已經為他入了迷。
可是,他彷彿是喜歡她的,又彷彿只是在挑逗她、撩撥她,看她究竟能愛他到何等地步。
「原來你在意的是這個。」
勾唇一笑,越璨的手指輕撫森明美的面頰,聲音裡帶著微微低啞的男性魅力,對她說:「可是,怎麼辦呢?我已經決定要守身如玉,為我唯一深愛的女人。」
「你唯一深愛的女人是誰?」
森明美又嗔又喜,用眼尾白他一眼。
「你說呢?」
將森明美抱進懷中,越璨的下巴擱在她的發頂,聲音是溫柔的,雙眼卻漠然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重複了一遍——
「你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