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指揮若定失蕭曹
無悔
馮異的髮妻呂氏奉召,攜長子馮彰入宮晉見皇后。
呂氏面相敦厚淳樸,一看即知乃是不擅言辭之人,長子馮彰才不過十歲,身量卻已拔得極高,只略比呂氏矮了半個頭。
呂氏跪叩行禮,手腳粗大,舉止笨拙,看得出她內心的忐忑靦腆。郭聖通倒也善解人意,並未指責她的禮數不周,反賜了席位讓她坐在階下答話。
呂氏顯得很是拘束,問的話有時候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惶恐的磕頭稱罪,彷彿自己罪孽深重似的,那副委委屈屈的卑微模樣,瞧得我心裡愈發難受。
「本宮聽聞陽夏侯在關中斬長安令,治理有方,百姓歸心,送其號為『咸陽王』……可有此事?」
郭聖通笑容淡淡的,看不出一絲凌厲,彷彿只是好奇,所以才隨口一問。然而這句話卻把呂氏嚇得面色發白,跪坐於席,雙肩微微發顫。
我心存不滿,重新將目光轉投向郭聖通,端居主席的她神情自若,面帶和善,似乎並沒太深的用意。我一時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不管她是無意還是刻意,這個話題本身便太過敏感。
「啟稟皇後娘娘!夫君曾為此事上奏,稱:『臣本諸生,遭遇受命之會,充備行伍,過蒙恩私,位大將,爵通侯,受任方面,以立微功,皆自國家謀慮,愚臣無所能及。臣伏自思惟:以詔敕戰攻,每輒如意;時以私心斷決,未嘗不有悔。國家獨見之明,久而益遠,乃知『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兵革始起,擾攘之時,豪傑競逐,迷惑千數。臣以遭遇,託身聖明,在傾危混淆之中,尚不敢過差,而況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而臣爵位所蒙,巍巍不測乎?誠冀以謹敕,遂自終始。見所示臣章,戰慄怖懼。伏念明主知臣愚性,固敢因緣自陳。』陛下知人善任,體察詳情,下詔撫慰……」
清脆悅耳,字字珠璣,這番話若是出自呂氏之口,我當喝一大彩,然而這時呂氏早被郭聖通嚇得面色發白,口不能言,講出這番大道理的卻是呂氏身後的一名妙齡少婦。
「哦?」郭聖通的抿著唇笑,笑容中莫名的帶著一股寒意,「這位是……」
「回皇後娘娘,妾乃陽夏侯媵妾丁氏……」少婦跪下叩首,舉止從容,恭謹卻不卑微。
「媵妾……」郭聖通冷笑,「本宮可曾向你問話?擅自多嘴,可還有將你主母放在眼中?」
丁氏變了臉色,只是眼中仍含了一絲倔強。呂氏慌忙請罪:「娘娘息怒,這是……」
「馮夫人!身為主母,當有主母威嚴,豈可縱容家中媵仆欺主?來人哪――將惡婦丁氏拿下,送交永巷令,按規懲戒!」
「皇後娘娘!不可……」呂氏哆嗦,從席上膝行至地磚,叩首,「娘娘息怒,丁氏並非有意冒犯……」
求饒聲中,守候在殿外的內臣湧進來三四名,不由分說的拖了丁氏往外走,丁氏大叫,卻被人隨即用帕子堵上了嘴。
「你呀你!」郭聖通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家奴放肆,焉知不是你平素放縱之過?」
一句不輕不重的話便將呂氏的哀求給壓了下去,呂氏眼中含淚,黯然回首,眼睜睜的望著丁氏掙扎著被人拖出宮門。
「陰貴人以為如何?」郭聖通側首將視線瞟向我。
我吟吟一笑,頷首:「皇后說的極是。馮夫人,皇後母儀天下,當為爾等命婦之楷模!」
淚水滴落在地磚上,呂氏顫巍巍的磕下頭去:「妾身謹記娘娘教誨!」
放眼呂氏身後,馮彰雙手握拳,單薄的身子直挺挺的跪在呂氏身後。
我掛著那一成不變的職業化微笑,從氈毯上起身,向郭聖通行禮:「皇後娘娘,賤妾尚需回宮照顧小公主,這便先告退了。」
郭聖通頷首默許,我又向呂氏斂衽作揖:「馮夫人居雒陽,若有不適,可告知皇後娘娘……妾先告辭了。」
「恭送貴人。」呂氏像是丟了魂,木訥的向我叩首。
一出長秋宮,琥珀便趕緊將貂皮風衣替我披上,我頭也不回,低喝:「馬上去把中常侍帶子魚給我喊來,要快!」
琥珀跟了我這麼些年,哪還猜不到我的用意,不等我說第二遍,撒腿就跑。
踏上通往西宮的復道,我憑欄而立,冷冷一笑,一掌拍在欄杆上。
媵仆欺主?!
這哪裡是在斥責丁氏無理,分明……分明暗裡字字句句都是另有所指,別有用意。
當晚戌時,代?n帶著掖庭令急匆匆的從永巷令手中將丁氏解救出來,據說當時正在施棍刑,才打到十棍子,代?n便到了。也幸好去得及時,若是再晚些,只怕非死即傷,永巷令稱不知詳情,但聽上頭有旨意,說要重重的罰,打死勿論。
郭聖通草菅人命的做法不禁叫人寒心,然而時世如此,媵妾等同家僕,對於身份卑微的奴婢而言,是沒有地位和尊嚴可言的,就連自身的生死去留,也全憑主人做主。
沒法拿這件事去質問郭聖通行事殘忍,因為同等的事情,我並不是第一次才見。別說這偌大個皇宮,命婦姬妾全由皇后一人說了算,只單單在新野陰家,當初因仗著受寵而借故頂撞我大嫂柳姬的小妾,一個個也全被柳姬輕而易舉的借故打發了。
這便是媵妾的地位!媵妾的……悲哀!
丁氏背上挨了十棍,好在年輕,身子骨硬朗,倒沒搞出什麼致命創傷。掖庭令與永巷令商議后,定下丁氏冒犯之罪,貶為宮婢,配於西宮為奴。
我無法明說我在其中摻了多少,有些事陰暗得很,見不得光,所以也只能任真相腐爛著,最後都成了幽幽深宮的一則傳聞。
「奴婢知道,陰貴人是個大善人!」丁氏在替我梳妝時感激的對我說。
銅鏡中映照出的她,容姿卓卓,那張嬌俏的臉孔,是那般的年輕。我如坐針氈,終於按捺不住從鏡?^中一把抓起青銅剪,轉過身。
丁氏一怔,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燭光下,那張臉膚色如雪,愈發突顯出額頭的黥疤猙獰恐怖。我噓氣,將她的髮髻放下,挑出額際線上的一綹,用剪刀慢慢打薄。髮絲飄落,丁氏蒼白的手指微微收緊,最後握成拳狀。
我細心的將她的額發削剪出齊眉的劉海,恰恰遮住那個醜陋猙獰的黥字。
「好了!」我退後些端詳,「怎麼瞧都是個美人坯子啊。」
丁氏垂下頭:「多謝貴人。」
我轉身背對著她,假意在鏡?^翻撿首飾:「我……並非善人。」不等她開口辯駁,我徑直站起,離開側殿,大聲嚷道,「琥珀,小公主可醒了?」
並非……善人!
我若當真心善,在她被郭聖通拖下去的時候就該及時制止;我若當真心善,當初自己情困,胸臆難抒,便不該拖累馮異……若無以往種種的因,何來今日種種的果?
我非善人!
其實不過是個……自私的人!
***
建武六年二月,征西大將軍自長安入朝面聖。
事別三年,朝中大臣換了一撥又一撥,提拔的新人更是數不勝數。馮異還朝後,朝中新貴泰半不認得其人,只是聽聞其在關中治理有方,威名卓越,深得人心,外加百姓封冕的「咸陽王」之說。
昔日的馮異,戰場殺敵,功勞顯赫,而在論述戰功時卻總是退避三舍,默默獨守樹下,不卑不亢,最終得來了一個「大樹將軍」的戲稱。
昔日的大樹將軍,如今的咸陽王,雖說皆是戲稱,卻是今非昔比。須知一個「王」字,可讓皇帝生出多少忌憚?多少猜疑?
馮異的為人,我信得過。只是不知,劉秀會如何論處,大臣們對他又會如何非議?
不忍見馮異受辱,馮異回朝後第二日,我便向劉秀提出,要在宮裡宴請馮異,一如當日在武信侯府一樣。
劉秀同意了,設宴建德殿。
赴宴那日,我並未帶琥珀隨行,指名讓丁氏一人同往。
四年不見,記憶中那個美若女子的青年,陡然出現在我眼前,卻驚得我幾乎不敢相認。
頭戴高山冠,負赤幡,青翅燕尾,曲裾繞膝,馮異垂首站在劉秀下首,衣著的華麗無法遮掩那面上的憔悴與疲倦。唇上蓄了須,未見霸氣,只是略顯滄桑,白皙的膚色中更是透出一抹病態的嫣紅,唯一不變的是眉心間緊蹙的憂鬱,始終縈繞,揮散不去。
「臣異,叩見陰貴人!」聲音不復當年的磁石醇厚,聲帶振顫,帶著一種沙啞。
我如遭雷殛,直到丁氏在我身旁失聲抽泣,我這才猛然覺醒,不敢置信的低呼:「公孫……」
馮異跪地不起,丁氏強壓傷感,用手捂著嘴,嗚咽而泣。
「免……免禮。」我顫聲,彎下腰虛扶。
「謝貴人!」不等我手伸出去,他已利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困窘的訕笑:「幾年不見……陽夏侯變化好大呢……」
馮異仍是低著頭不作聲,我再度陷入尷尬窘境,劉秀走過來挽住我的手,帶我入席。我不忍再看馮異憔悴蒼白的容顏,生生將頭擰開。
「當年無蔞亭豆粥,滹沱河麥飯,公孫的情意,無以回報啊!」劉秀的聲音淡然鎮定。
馮異離席,叩拜:「臣聞,管仲謂桓公小白曰:『願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因而靠此君臣強大。臣今日也願陛下不忘河北之難,臣不敢忘陛下賜予的巾車之恩。」
我死死地咬著牙,用盡全部的力氣來壓制內心的悲慟。
一場家宴,冷冷清清,氣氛冷場,君臣間似乎永遠隔了一層,無法回到當初似兄似友的親密。
須臾,馮異起身告辭,我對他說:「你把丁氏帶走吧。」
丁氏掩面而泣。
馮異毫不動容,只是淡笑:「她乃罪人,既已被貶為宮婢,如何還能跟臣離宮?」
我呼吸一窒,他雖在笑,可眼神卻是冰冷無情的,丁氏嬌軀震顫,泣不成聲。
「公孫!」劉秀在我身後突然發話,語氣深沉凝重,「過幾日你仍回長安去,替朕鎮守關中,朕信得過你!你的妻妾也無需留在京都,你一併帶了去吧!」
馮異惶恐跪下:「這如何使得?陛下還是免去臣征西大將軍之秩,改任他人吧!」
「關中你治理得極好,旁人不合適……」
「陛下……咳,臣近年身體頗覺不適,大不如前,蒙陛下錯愛,還是另委他人……」
「公孫!」劉秀親自將他扶起,「當年昆陽突圍,你曾問朕,信不信你?朕今日的答案與當年無異。朕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你,無論這些年發生過什麼,朕都視你為兄弟摯友,無嫌無疑!」
劉秀目光清澈,面色坦然,我終於明白,他梗在心中的那個疙瘩,終於解開了。馮異是他兄弟,是他摯友,患難之交,生死與共……這份情誼無可替代。
我酸澀的吸氣,淚意直衝眼眶。
「臣……」馮異亦受震動,半晌,伸手牢牢握住劉秀遞來的雙手,「士――為知己者用!」
劉秀五指反握,笑若春風,堅定不移:「國士遇我,國士報之!」
***
馮異離開雒陽回長安的那天,我特意換了男裝,出宮相送。
北望邙山,我與他相顧無言。風吹亂了長發,牽馬而行的頎長身影在春寒陡峭中更顯單薄。
「公孫,你的身體……當真不要緊么?」
「有勞貴人惦念了,臣無礙,只是偶染風寒……」
「連你也這樣啊。」我輕笑,說不盡的哀傷,「陰興這樣,鄧禹這樣,原來連你也這樣……也罷,人生若只如初見……果然,也只能這樣了!」我故作輕鬆,沖他抱拳,豪氣干雲般的高喊,「祝願大將軍……」
說到一半,卻見他隔著馬駒,眼神柔和的望著我,隱有憐惜的笑意,莫名的扣人心弦。
「公孫……」我呢喃,一時失語,「能把你的豎?a送給我么?只當留個念想……」
他緩緩閉了雙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沒了那片柔情:「有那必要麼?」
一句話噎得我完全說不出話來。
翻身上馬,隊伍已徐徐前進,他勒馬欲行:「貴人回去吧,臣就此別過!」
我無語哽咽,忽然覺得今日一別,或許此生再無與他有相見之期,心中對他的愧疚感愈加沉重,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
他輕輕夾著馬腹,坐騎從我身邊慢慢踱過,擦肩。
「異……無悔!」
仿若春風吹落枝頭的片片桃花花瓣,他輕柔卻堅定的留下這三個字,裊裊吹散在風中。
無悔!
凝於眉睫的淚珠隨著那道喝馬絕塵的削瘦身影,凄然墜下,深深沒入塵土。
人生若只如初見――無悔!
國策
隗囂身邊有兩大重臣――文鄭興,武馬援。
馬援是位能征善戰的將才,這一點毋庸置疑;而鄭興,則對隗囂上諫無數次,每一次都能使隗囂啞口無言的被迫放棄許多錯誤的決定。但自古忠言逆耳,鄭興的大膽諫言,最終換來了隗囂對他的不耐煩,於是鄭興借父母歸葬為由離開了天水。
就在馮異離去后沒多久,隗囂手下申屠剛、杜林,脫離西州,投奔雒陽。劉秀大喜,皆拜為侍御史,另外又拜另投明主的鄭興為太中大夫。
三月,公孫述命田戎出江關,集結舊部,欲攻打荊州,結果沒能得逞。於是劉秀下詔隗囂,命他率兵從天水南下攻打蜀中。
夏四月初八,劉秀前往長安,祭拜前漢歷代帝王園陵,這一次我沒跟去,因為實在不知道去了長安要如何面對馮異。最終,我沒去,劉秀卻把郭聖通帶走了,臨走又命建威將軍耿?m、虎牙大將軍蓋延等七人,取道隴西討伐公孫述。
想想也是好笑,除非劉秀在宮裡,不然的話,他似乎總在有意無意之間想盡辦法分開我和郭聖通共處一個屋檐下的機會,用一種懷柔的手段,巧妙的化解著我倆之間的衝突和矛盾。
劉秀一走,留下一座空落落的皇宮給我,雖然胭脂為了討好我,隔三差五地便會來西宮問安,但我抑鬱的心情卻始終得不到緩解。
劉陽滿兩歲生日那天,陰興趁進宮送賀禮之暇,向我透露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庄光找到了,而且已經秘密入京。
我喜不自勝,翌日便換了便服,出宮拜訪。
庄光住在陰興府中,待若上賓,然而按他的要求,卻處處顯得低調,並不刻意張揚。陰興門下也蓄養門客,卻從無人知曉這個受到主人家另眼相待的神秘人物是何來歷。
見到庄光的那一霎,我有些發懵,六年過去了,庄光的相貌似乎根本沒有改變,秀氣的五官,依然仿若少年,只是氣度從容穩重,目光睿智明利,更勝從前。
「庄……庄公子……」
陽光下,他正彎腰侍弄著一大塊枝葉粗壯的樹根,手中的匕首一刀刀的刻在樁上,雕出凹凸的不知名形狀。金色的光曦灑在他的發上,眉睫的陰影投射在臉頰上,隨著他身姿的輕微搖擺,明暗不定。
我出聲喊他時,他並未抬頭,專心致志的干著手裡的活,旁若無人一般,雖然……早在進門前我便已敲門通稟。
我踮著腳尖踩在蒲席上,才剛走近兩步,突然聽他一聲厲喝:「停――」手中匕首指著我,仍是不抬頭,語氣卻帶著不耐煩,「在我沒刻完之前,不許打擾!」
早已見識過他的狂傲,我見怪不怪,雖說心裡不舒服,卻仍是耐著性子坐在離他五六丈開外的一張榻上,安安靜靜的看著他雕刻。
隔得稍許遠了些,看不清他到底在刻什麼,只是看那木屑紛紛飄落,他手中的木樁卻在一圈圈的逐漸縮小體積,隱約顯出一個人形來。
他沖著那塊巴掌大的木頭吹了口氣,陽光從窗牖外透進來,遠遠的,滿眼儘是塵埃舞動。
「陰麗華,你覺得鄧禹與我相比,如何?」
我正愣愣的看著那金色塵埃飛舞,他突然不冷不熱的丟出這麼一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訥訥的說:「不曾作比……」
「朝中既有梁侯,又何必非要強求庄某?」他抬起頭來,目光如炬的看向我。
我獃獃的望著他的眼睛,忽然腦海里冒出一句「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是……但是,禹光如何能與瑜亮相較,這兩者之間不存在可比性啊。
猛地發覺自己似乎被他繞進了一個盲區,如果腦子真跟著他的思維運轉,或許會被他徹底牽了鼻子走。
我不動聲色:「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庄公子究竟是名叫庄光還是庄遵?」
「這有什麼區別么?庄光也罷,庄遵也罷,我叫什麼,不叫什麼,難道隨著名字的改變,我會變得不是我嗎?」
能說會道的人,果然擅於唇槍舌戰。
假若單論口齒辯論,我絕對沒有贏的機會,於是轉移話題,笑嘻嘻的說:「那公子怎麼又屈就來雒陽了呢?連陛下都說,子陵若是不肯現身,任誰都沒辦法讓他主動屈就!公子傲骨,陰姬佩服啊佩服……」
他眼一翻,鼻孔朝天:「我願來便來,願走便走!」
「是呀是呀!」我不咸不淡的附和著,臉上卻笑得甚是促狹,「我在想,其實陛下應該好好謝謝子陵的,當年若非子陵托程老先生指路,只怕我等饑寒交迫,還得在下博繞不少冤枉路呢。子陵當真是待陛下有心了……」
我笑得愈發曖昧,庄光一愣,俊俏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好氣又好笑的神情:「你的那顆腦袋裡到底裝的是什麼?豬腦嗎?」
我托著腮,鼓著腮幫子笑:「子陵待陛下有情有義,此番進京,心意更叫人感動。我……」
噌的下,庄光從席上跳了起來,一副快氣炸的表情:「果然是豬腦,難道劉文叔做了皇帝,也喜好上了男風不成?」
我噗嗤一笑,繼續胡攪蠻纏:「旁人陛下或許看不上,但是子陵一表人才,倜儻風流……」
他衝過來一把拽住我,將我用力往門外拖,半點憐香惜玉之情也沒有。好歹,我不是美女,也是貴人哪!他可真是狂癲得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出去!出去!盡想著那些齷齪事,我怎麼認得你這樣的女人!」
我大笑著掙脫開他的手:「是子陵你讓我這麼想來著,不然的話……你到雒陽所為何來?你若不肯屈就,旁人拿刀逼你也是無用啊!」
他嘴裡嘖嘖有聲,一半讚許,一半憤怒:「六年前看你還像個人,六年後再看你,簡直不是人!」
「諾。孔聖人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不巧的是,我既是個女子,更是個小人!」
庄光氣得兩袖一甩,再不說話,只是站在我面前,面無表情的瞪著我。
我這才斂衽肅容,對他稽首,一揖到底,正正經經的拜道:「陰姬求子陵授予安國定邦之計!」
他雙手負於背後,眼神犀利的瞅著我。我坦然再拜,屈膝跪倒:「陰姬求子陵……」
終於,我的誠懇換來一聲嘆息:「我不出仕!以後一切的主意、決策皆與我無關,若有人問起,你絕不可與人提及……包括你的夫君,漢朝天子……」
他肯讓這一步已屬難得,我不敢奢求能一步登天,忙腆著笑臉,喜不自勝的答允:「一言為定!」
***
五月廿三,建武帝後車駕自長安返回雒陽。
隗囂終於撕下虛偽的面具,公然起兵叛變,他命手下王元據守隴坻,砍伐林木,堵住了通往雒陽的道路。前往討伐的漢軍為此吃了大虧,潰敗於隴山腳下,隗囂乘勝追擊,幸虧捕虜將軍馬武,親自帶人斷後,漢軍才得以逃脫。
這一個月多月,我隔三差五的便去陰興府中拜訪庄光,劉秀回京后,我整理了一份奏章,慎重的趁無人呈交給他。
奏章寫得極長,以我的水平要寫出這麼一份長達兩三千字,文里通順的報告,實屬不易。劉秀初時並未有所表示,我把奏章交給他后便自個兒回寢宮睡覺去了。夜裡酣夢正甜,卻猛地被人搖醒:「麗華,你跟朕說說……這裁併郡國,具體應當如何操作?」
我被他搖醒,人還不甚清醒,打著哈欠,迷迷糊糊的回答:「和公司裁員一樣搞嘛!合併部門,裁減相應部門管理人員……」
打了個激靈,我徹底醒了,卻見劉秀坐在床沿上,一臉錯愕的看著我。明晃晃的燭光打在他臉上,好一會兒,他才歉疚的說:「朕有些心急了……你繼續睡吧。」摸了摸我的臉,笑著微微搖頭。
正欲離去,我猝然伸手扯住他的袍角:「你去哪?」
「你寫的東西很有意思,朕再琢磨琢磨……」邊說邊往外走。
我忽然有些後悔給他那份報告,瞧他那神魂顛倒的模樣,早已廢寢忘食,忘乎所以。我嘆著氣,從床上爬起,守夜的侍女取來外衣給我披上,我跟著他慢騰騰的走到了側殿。
「其實也非一朝一夕能夠扭轉國體,陛下也不要太過著急了。」
他拿起竹簡,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嘉許:「還是要謝謝你,也只有你……能明白朕在想什麼。」
我幽幽的嘆了口氣,命人將殿中即將燒到盡頭的蠟燭盡數換上新的,又逐一剪了燭花,剎那間,殿內亮如白晝。
「全國現有郡國一百零三個,縣、邑、道、侯國一千五百多個,各地官員上下層疊,數目龐大。其實有些地方,遭受連年戰亂,早已變得人煙稀少,重複的官員設置,甚至使得吏多民少。雖說完整的官吏制度很重要,但是……並不利於現下的情況!」我坐在他對面,整了整思路,仿造著庄光的口吻,加上自己的理解,侃侃而談,「把這些不必要的縣邑裁併掉,可以大大節省行政消耗,同時也能提高行政效率。朝廷提倡節儉的同時,也可大大提高執行力……」
這一夜,我與劉秀促膝長談。
西宮側殿的燭火,燃燒至天明也未曾熄滅。
***
六月廿四,建武帝下詔,曰:「夫張官置吏,所以為人也。今百姓遭難,戶口耗少,而縣官吏職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省減吏員。縣國不足置長吏可併合者,上大司徒、大司空二府。」
這一詔令針對地方政府的機構龐大而頒發,由於天子的重視以及大司徒、大司空兩公的全力配合,裁併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在較短的時間內,省並四百多個縣邑,山東、河北之地省並數目最多,其中琅邪國省並了四十七城,勃海國省並二十七城,巨鹿郡、涿郡、山陽郡、西河郡各自均省並二十餘城。
九月三十,時逢日食,執金吾朱浮上奏,指出建武帝執行的「法理嚴察」所帶來的弊端,稱以往頻繁撤換郡縣太守、縣令,新舊更替,車馬勞頓,無法讓那些官吏在短暫的任期內真正發揮作用。另外,有些監察官吏公報私怨,往往對地方官吏吹毛求疵,苛求長短,以此取媚皇帝。太多嚴苛的舉劾和糾彈,反而使得真假難辨,地方治理因此無法得到有效改善。
針對這一奏章,朝臣廷議,建國之始劉秀的初衷乃是以嚴法來整飭吏制,卻不料急於求成,沒有預料到結合當前的實際情況。劉秀表示願意接納諫言,從此地方守令的任免不再如此頻繁。
冬十月十一,詔令曰:「吾德薄不明,寇賊為害,強弱相陵,元元失所。《詩》云:『日月告凶,不用其行。』永念厥咎,內疚於心。其敕公卿舉賢良、方正各一人;百僚並上封事,無有隱諱;有司修職,務遵法度。」
相對數月前的裁員詔令,建武帝又頒布了推舉賢良、方正的詔令,國內政策體制的重心在不知不覺中轉移。
十一月頒布詔令,凡王莽時期被沒籍,貶為奴婢者皆獲開釋,赦免庶人。
十二月廿七,原大司空宋弘免職。
翌日十二月廿八,建武帝下詔:「頃者師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什一之稅。今軍士屯田,糧儲差積。其令郡國收見田租三十稅一,如舊制。」
戰亂后,國家要發展,需撫民以靜,休養生息,恢復經濟。眼下國庫匱乏,資金不足。於是劉秀和我商議后,最終決定減輕百姓賦稅。
西漢初的田租是十五稅一,景帝時改為了三十稅一。劉秀效仿景帝,將建國時實行的十分之一的抽稅形式改為三十分之一的比例份額。
正如庄光所言,一個國家要變得富強,不能僅僅依靠武力掠奪江山!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璋瓦
歲末,靈壽侯邳彤病故,那一日我突然四肢發冷,暈厥倒地。事後經太醫診斷,竟發現我已懷有身孕。
誰也想不到,建武七年新年迎來的第一件意外之喜,竟是我又懷上了第三胎。
不孕吐,不嗜睡,胃口正常,在我暈倒之前,身體絲毫沒有半點懷孕癥狀,以至於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我,在太醫請脈后樂呵呵的報喜時,竟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預產期在七月,也就是說這個孩子無聲無息,默默無聞的已經在我肚子里待了兩月有餘。我一直認為是年前太過操心政令國策,以至於內分泌失調……
「怎麼辦?」我苦著臉,殊無半分喜悅。
「什麼怎麼辦?」相對我的苦惱,劉秀卻是喜上眉梢。
我更加來氣兒,嗔道:「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你把我當母豬啊,一胎接一胎的生個沒完?」
劉秀詫異的睨眼瞅我。半晌,這個三十六歲的大男人居然為難的皺起了眉頭:「這豈能怪朕……」
「不怪你,難道怪我?」我瞪眼。
一旁的內臣宮女也一起臊紅了臉,壓低著頭,想笑卻又不敢。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臊得滿面通紅,一跺腳怒道:「以後……以後不許你碰我……」
「嗤……」有人沒憋住,笑漏了氣。雖然聲音不響,卻仍是將我鬧了個大紅臉,從里臊到了外。
「滾!滾!滾!」我佯怒轟人,「都給我出去!讓你們笑個夠!」
琥珀眉開眼笑的來拖我,我惱羞成怒,一併開涮:「臭丫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事,你和君陵眉來眼去的勾搭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琥珀變了臉色,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異常尷尬:「貴人……」
「得了,你的心也早不在我這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將你送出宮去,以後你盡心服侍君陵去吧!」
琥珀又驚又喜,也顧不上羞臊了,雙眸熠熠生輝:「貴人不是說笑?」
「等不及了?」
「不……不是,奴婢哪有……」她紅著臉,想笑卻又不敢放肆,嘴角抽搐著,終於低著頭一溜小跑的出去了。
宮門闔上,殿內安靜下來,我拉緊身上的麾袍,甩不去的憂心忡忡。
「為何愁眉不展?」劉秀順勢將我拉進懷中。
我舔著唇,盡量小心翼翼地問:「有了身孕,你還能准我出宮去找君陵么?」
其實即使之前沒有懷孕,我也不敢過於放肆,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陰興將庄光的意思傳遞進宮與我知曉。只是這種隔了一層,且單單靠文字來傳達的表述方式,很難做到雙方意見互換,及時溝通甚至領悟對方的意思。
於是再麻煩,我也總會找機會一個月出宮一趟,當面和庄光把那些講不清的意思說個徹底。
「你想見弟弟,讓他像郭況一樣,時時進宮便是。」
我眉頭打結,一籌莫展,再看劉秀,正埋頭批閱奏章,專註的樣子哪裡還容我分心插嘴。
氣悶的去另一間側殿探望兒子女兒,卻恰好撞見劉陽將劉輔一掌推翻在地。劉輔比劉陽大了一歲半,個頭卻只高出劉陽一根手指的長度,所以單論小孩子的氣力,他的年齡並不佔優勢。而且劉陽剛才出手太快,他一個沒留意便吃了大虧。
一旁的內侍趕緊將他從地上抱了起來,他卻不依不饒,坐在地上一邊踢腳,一邊帶著號啕的聲音叫嚷:「反了你了!我要告訴母后,叫母后打你――」
劉陽嚇白了小臉,卻仍是很倔強的挺起胸膛,張開雙臂,硬氣的頂嘴:「是你不對!是你先欺負妹妹!」
「我沒欺負她!我……我只是覺得她腮幫子鼓鼓的,都是肉,很好玩!」
「你捏她的臉,把她弄哭了,你不是好哥哥!娘說,好哥哥不應該欺負妹妹!妹妹小,哥哥要疼愛妹妹,保護妹妹……」他的身後,剛滿一歲的劉義王正被乳母抱在懷裡,小臉掛滿淚痕,像只糊花臉的小貓咪。
我見女兒哭得可憐,正想進殿去抱她,劉輔突然尖叫:「那是你的妹妹!才不是我的妹妹!」
劉陽小臉通紅:「我的妹妹,就是不要跟你玩!我以後也不要跟你玩……」
許是惱羞成怒,劉輔突然撞向劉陽,雙手用力一推,試圖報剛才一跤之仇。劉陽撅嘴,兩隻胖胖的手掌伸出去擋。兩個小屁孩相持不下,角力似的扭打在一起,翻滾倒地。
劉陽雖然力氣不小,到底少吃了一年多的飯,劉輔的肢體靈活力遠勝劉陽許多,只翻了兩個滾,便把劉陽壓在身下。他得意的騎在劉陽身上,用手拍打弟弟的屁股,嘴裡不停的嚷:「駕!駕!你給我當馬騎!哈哈……駕!」
「二殿下!」
「四殿下!」
眾人慌了神,七手八腳的將他二人分開,劉輔拚命掙扎,臨被人抱走前還用腳踢了劉陽兩腳。
劉陽被人抱在懷裡,小臉緊繃著。
我挨著門框站著,卻並不進去,心裡既疼惜又酸楚,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劉陽撇過頭,視線恰好與我撞上。募地,他一愣,倔強的小臉突然垮了下來,小嘴一扁,哇地放聲大哭:「娘――娘――二哥哥欺負妹妹!他還打我――」
我在心裡嘆息著,一腳跨進門,劉陽在乳母懷中傾過身子,張開雙臂向我撲來,我蹙著眉沒有迎上去,反而退後一步避開他。
「哭什麼?!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我硬起心腸,怒聲喝罵。
劉陽哭聲噎在喉嚨里,但轉瞬,嗓門放開,哭聲成倍擴大。
我不理他,扭頭看向劉輔,劉輔略一哆嗦,轉身撲在中黃門肩上,倒也不再哭了。
「帶二殿下下去洗把臉,吃點點心,然後送回長秋宮!」
「諾。」
劉輔被迅速抱離現場,臨走,還對劉陽偷偷扮了個鬼臉,劉陽的哭聲更大了,身子不安分的在乳母的懷裡扭來扭去,險些害得乳母抱他不住。
劉義王畢竟年紀小,哭過之後早就忘了什麼事,這時反而瞪著一雙酷似劉秀的眼睛,烏溜溜的望著哭鬧的哥哥,不時的發出咿咿哦哦的牙牙之音。
「帶公主下去!」我低聲吩咐,「陽兒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
劉陽被放下了地,他哭聲漸止,只是仍不時裝樣子的乾嚎一兩聲,裝可憐做戲給我看。
我將右手摁在他的頭頂,他長得很高,小小年紀個頭已經到了我的胯腰。
「剛才挨打了?」
「嗚……」他繼續假哭。
「知道為什麼會挨打么?」
「嗚嗚……二哥哥壞……」
「是你笨!」我揉亂他的頭髮,退後兩步,朝他招了招手,「跑過來撞我,像剛才你二哥對你那樣……」
劉陽沒有遲疑,縮著肩膀,低頭像頭倔牛般直撞了過來。我身體稍側,在他衝力最大,快要挨近我的時候,突然提起腳尖,橫在他膝蓋位置。
撲通一聲,劉陽摔了個狗啃泥,他趴在地上動也不動,過了不久,哇的聲又是號啕大哭。
我嘆了口氣,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看來還是太小了,還是得等你再長大些,才能開始扎紮實實的練基本功。」
他用手背噌鼻涕,一臉邋遢樣,我齜牙:「真臟!」取了帕子替他擦臉。
他擦乾淨臉,突然直愣愣的沖我背後喊了聲:「父皇……」
我吃了一驚,轉身時候扭得太快,險些崴了腳。
一隻溫暖的大手及時托住了我的腰:「小心哪!」
我有些心虛的低下頭,吱吱唔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祈求剛才教導兒子的那一幕沒有被他老子撞見。
然而人算畢竟不如天算,劉秀蹲下地,視線與劉陽齊平,拍著他的肩膀,笑說:「你娘剛才可是腳下留情了呀!」
劉陽似懂非懂的瞪大了眼睛,一臉茫然。
劉秀鬆開手,提起裳裾,腳尖點在兒子膝蓋上,來回搖擺數次,做踢腿狀:「看清楚沒?」他以超出我十倍的耐心,慢聲細語的給兒子做著詳盡的示範和解說,「像這樣,抬腿起腳都要快!你娘剛才只是略略抬腳絆了你一跤而已,姿勢是對的,力道卻是極輕的。」
臉上火辣辣的一燙,幸好他背對著我看不到我窘迫漲紅的臉。我趕緊提著裙裾,踮起腳尖,悄悄往門口撤退。
後退間,父子倆的話題已然轉變。
「陽兒喜歡妹妹么?」
「喜歡……不過我更喜歡小弟弟。」
「為什麼呀?」
劉陽伸出小胳膊彎曲上臂,展示了下其實根本不存在的肌肉:「我要教他打架!就和剛才父皇和娘教我的那樣……」
「哦?」
「然後……我要和弟弟一起,把太子哥哥和二哥哥一齊揍扁!」他皺著鼻子,用力吸了吸鼻水,一臉得意,「三哥哥太慫,所以太子哥哥連打架也不肯算上他!嗯,那我也不要跟他打,太沒意思!」
我腦袋猛地一炸,嗡的聲像是眼睜睜的看著兒子捅了一隻碩大的馬蜂窩,而下一秒窩裡的馬蜂便將向我瘋狂撲來。
果然,劉秀轉過頭來。
我背貼在牆上,呵呵乾笑:「陽兒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劉秀輕笑,笑聲曖昧,似乎別有用意。
我心裡愈發緊張,咽了口唾沫,齜牙咧嘴的笑:「我……我餓了,去找點吃的……」邊說邊僵硬的轉身。
「麗華……」
「我……我去看女兒……」頭也不回的快步走向門口。
「你的新詞兒可真多!」
我終究是晚了一步,劉秀的兩條腿比我長,三兩步便拐到我面前。
「不……不是我教的。」我狡辯,死鴨子嘴硬,「我……我整天跟你在一塊兒,哪有閑暇教導兒子!」
「嗯……這倒也是。」
「是吧?是吧?我沒胡說吧!」
「嗯。」他笑,眼睛里全是洞察瞭然的笑意。
在他的溫柔一刀下,假面具沒有維持多久,終於盡數塌方。
我決定破罐子破摔,耍無賴的大叫:「啊――我不管了!嫌我教的不好,以後你自己教!」
「朕沒說不好。」
「嗄?」
「只是……」他眼瞼下垂,視線瞄在我的腹部,「還是應適當注意些胎教為宜!」
我險些厥過去,嘴角抽搐,好半天才有氣沒力的嘟噥:「雞婆。」
他眯起眼:「朕不是雞的婆婆。」
「喔!」我故作驚喜狀,插科打諢,「你還記得呀!」
眼中的危險係數在上升,笑容愈發詭異:「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朕都會記得!」
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能溺斃人,我在這樣的注視下漸漸軟化。他的左手攬起我的腰,右手托起我的下巴,臉緩緩靠近,炙熱的鼻息拂在我的臉上,又酥又癢。
我意亂情迷的半閉上眼,紅唇微撅的主動迎了上去……
身下有股力道在扯我的裙裾,我不耐煩的挑了挑眉,唇仍是撅著繼續湊上去,卻意外發現劉秀睜大了眼,無奈又好笑的仰高了下巴。
「父皇!娘……」劉陽不依不饒的一手扯了一人衣角,使勁搖晃,「你們是不是要打架呀?」
我閉上眼,恨不能將這壞事的小鬼頭丟出去,卻聽劉秀沉沉而笑,騰出一隻手撫摸著兒子茅草似的發頂。
「不是。」他一本正經的答覆兒子的問題,「父皇和你娘親更喜歡等你睡著了,在床上打架!」
我痛苦的呻吟一聲,終於惱羞成怒的暴跳,雙手使勁掐上他的脖子:「劉文叔――」
毒舌
建武七年春正月初二,建武帝下詔令中都官?p三輔?p郡?p國釋放在押囚犯,除犯了死罪的犯人外,一律免除查辦。服勞役的免刑,赦為平民,判刑兩年以上而逃亡的犯人,將名字記下,以備查考。
詔令曰:「世以厚葬為德,薄終為鄙,至於富者奢僭,貧者單財,法令不能禁,禮義不能止,倉卒乃知其咎。其布告天下,令知忠臣?p孝子?p慈兄?p悌弟薄葬送終之義。」
劉秀打破西漢末年盛行的厚葬之風,提倡薄葬。
二月十七,免去護漕都尉官。
三月初四,詔令:「今國有??軍,並多精勇,宜且罷輕車?p騎士、材官?p樓船士及軍假吏,令還復民伍。」減少將士,令多餘的士兵卸甲返鄉為民,以利加快恢復經濟發展。
彼時,公孫述封隗囂為朔寧王,派兵協助,抵抗建武漢朝。
四月十九,建武漢朝大赦,劉秀再次公布詔令,命公?p卿?p司隸?p州牧舉賢良?p方正各一人,為顯求才若渴之心,願親自御試。
隨著身體的逐漸笨重,我的體力和腦子都呈現出退化趨勢。雖然我每天堅持散步鍛煉,但是鑒於上一次臨產出現的恐怖癥狀,這回劉秀將我盯得極緊,幾乎事事都要過問,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每日都要飽受他的雞婆嘮叨。
我著急的是沒辦法再和庄光取得聯繫,即使中間有個陰興傳遞有無,也甚是不便。
「我要出宮!」我撅著嘴耍無賴,雖然這樣的手段每次均未見有何成效,但我除了發發孕婦脾氣,實在想不出更合理的理由要求出宮。「宮裡太悶了!」
劉秀沒理我,徑自取了皇帝信璽在詔書上蓋了紫泥印。
「這是什麼?」除秦代和氏璧傳國玉璽外,皇帝玉璽一共有六枚,用以處理各類行政事務。這六枚璽印分別刻的是「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以及「天子信璽」,其中「皇帝信璽」專門用作三公任命詔書。
劉秀將詔書收於袖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朕擇定了大司空的最佳人選!」
「哦。」我沒留意,心裡琢磨儘是要如何溜出宮去。
「過來!」他向我勾勾手指,神態輕佻得卻更像是在召喚寵物。
「我要出宮!」我蹭過去,抓著他的胳膊使勁搖晃,舊事重提。
笑容倍加寵溺:「朕陪你一起去……」
「不要!」我一口回絕。
開玩笑,他要跟我一同去,那不是什麼都穿幫了?
琥珀色的眸色逐漸加深,心跳沒來由的跟著漏了一拍,我對他的神情變化實在是太熟悉了,外人或許看不出他細小動作的變化,我卻了如指掌。
心中警鈴大作,才要提高警覺,他已慢條斯理的笑說:「朕想,也是時候去見見故人了。」
我呆若木雞,半天也消化不了這句話,他泰然自若的起身,順手也將我一併扶了起來:「一起去吧,朕命人備輦。」
抓狂!
欲哭無淚!
背上突然爬上寒絲絲的冷意,看來他不僅早知道庄光的存在,也早知道我和庄光聯手玩的那套暗度陳倉的把戲。
他什麼都知道,卻偏偏不戳破,任由我們一伙人在他面前演戲。
我心裡不爽,甩了他的手,擺出一張臭臉。
「怎麼了?」
「你明知故問。」
「生朕的氣了?」他摟住我的腰,空著的另一隻撫上我的肚子,碎碎念的嘮叨,「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
我的手肘向後一縮,使勁撞在他的肚子上:「整天聽你嘮叨,不瘋才怪!」
他擋住我的手,笑:「不是朕故意要瞞著你,而是……以莊子陵的為人,他若得知朕已知曉,立時便會離開雒陽。」
「那你也不必瞞著我啊!」我仍是耿耿,難以釋懷。
他用食指點在我的唇上,一副深為了解的表情:「以你的性子,能瞞得過他的眼睛么?只怕瞞得了一時,天長日久,難免露出馬腳。」
「那你現在又不怕他知道了?」
「不是不怕,只是……事情總這麼拖著,絕非長久之計。朕看了那些簡章,句句精闢,此等人才如何能讓他屈居民間,不為所用?」
我眨眼:「你打算怎麼做?」
他沉吟不語。
「高官厚祿誘惑之?擺出皇帝架子強迫要挾?」
他搖頭:「莊子陵何等樣人,此等做法只會更快把他逼走而已。」
「那你究竟想怎麼做?」
「昔日武王以太公為師,齊桓以夷吾為仲父,而今――朕欲拜子陵為三公!」
猛然領悟到剛才那張蓋了皇帝信璽的大司空詔令,我頓時恍然。
***
我最終還是沒讓劉秀直接去見庄光,而是先將庄光從陰興府邸「請」到了北軍傳舍,庄光是何等聰明之人,這一折騰,豈有猜不透的道理?於是,在請他移駕的同時,我又命執金吾派人將傳舍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獨自先去見了庄光,好話說盡,甚至還取了劉秀的任命詔書來給他,他卻不屑一顧。那副疏狂傲氣的模樣,真讓人恨不能打爆他的頭。
庄光來到雒陽的事算是徹底曝光了,一時間眾說紛紜,傳舍前車水馬龍。人人都知道他是皇帝重視的賢良,所以慕名者有之,巴結者亦有之,險些將大門擠破。
靜觀其態,發現庄光這傢伙當真狂傲到了骨子裡,一張嘴更是毒舌到令人牙癢卻又無可奈何。
大司徒侯霸與庄光曾打過交道,算是有些交情,但礙於庄光眼下門庭若市,乃人人爭搶的香餑餑,若是以三公的身份光臨傳舍尋訪舊友,知道的會稱讚是禮賢下士,不知道的會指責他諛奉新貴。
侯霸是個有頭腦的人,他選了個折中的法子,既不怠慢舊友,也不辱沒自己身份。他派了屬下,一個名叫侯子道的人前往探視。
侯子道上門的時候,我正在跟庄光費舌,我的胡攪蠻纏,東拉西扯正氣得庄光一肚子憋氣,他拿我沒轍,只差破口大罵。這當口侯子道遞了侯霸的名刺,登門造訪。
因為不方便和外人打照面,於是我躲進了複壁,侯子道翩然進門時,我飛快的伸頭窺了一眼,卻沒能來得及瞧清對方的長相。
接待客人原該去堂上,可庄光不管這些,他夠狂,也夠傲,明知道侯子道是代表誰來的,卻仍是無動於衷,沒心沒肺的安然坐在床上,箕踞抱膝,連最起碼的禮儀都沒有,放蕩不羈。
「侯公聽聞先生到來,本欲即刻登門拜訪,然而迫於職責,是以未能如願。希望等到日暮后,待侯公忙完公務,請先生屈尊至大司徒官邸敘話。」
我揉了揉鼻子,心裡暗自好笑,庄光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侯霸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果然,庄光答非所問:「君房素來有痴病,現在位列三公,這個痴病好些了沒有?」
侯子道噎得久久沒有回答,我躲在複壁中咬著下唇,使勁掐自己的大腿,這才沒有笑出聲來。
「那個……位已三公鼎足,痴病……自然不……不發了。」
「你說他不痴了,那怎麼剛才說的儘是痴話?天子征我來京,使人尋訪了三次,如今我人主尚不見,又豈會去見他這個人臣?」
侯子道豈是這毒舌的對手?幾句話下來,便被庄光打擊得頻頻擦汗:「那……還請先生手書一札,也好讓我回去向侯公有個交代……」
庄光很無賴的回了一句:「我的手現在沒法寫字!」
「那……我來寫,請先生口述吧。」侯子道估計心裡早就快氣炸了,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研磨,鋪開竹簡聽庄光大放厥詞。
「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
侯子道寫完,再等,卻已沒了下文,不由說道:「請先生再多加幾句吧。」
庄光冷笑譏諷:「在這買菜呢?還討價還價的!」
侯子道大為狼狽,從席上起身,拿了竹簡,踉踉蹌蹌的告辭而去。
我從複壁出來,庄光仍踞坐在床上,臉上帶著一抹看好戲的笑容,我豈能猜不到他的用意,於是笑道:「你也太有恃無恐了。」
他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貴人既在此,光何懼之有?」取了竹簡,展開,繼續慢條斯理的看了起來。
我和他道了別,心裡一邊對庄光的機敏發出讚歎欣羨,一邊又對他的倨傲難折而嘆惜不止。
當天下午,得到侯子道回復的侯霸,一怒之下將彈劾庄光的奏章,連同那捲狂傲的回禮手札,一同遞到了劉秀手中。
而有關這件事的來由,劉秀卻早已通過我的描述,知曉得一清二楚。雖說我其實並不贊同吹枕邊風的行為,平時也一貫主張講求客觀事實,但還是不得不承認一點,人有時候真的會被自己的主觀喜好所左右。
侯霸其實並沒有錯,但在侯霸和庄光之間,我的天平明顯的傾向了後者。侯霸的小報告自然沒有我這個皇帝的枕邊人打得更精彩,更直接,這也是庄光一開始便有恃無恐的真正根源。
劉秀沒把侯霸的怒氣太當回事,接到彈劾告狀的時候,只是笑眯眯的說了一句:「這傢伙的脾性還真是一點都沒改啊。」
明著聽來是在斥責庄光,可仔細聽聽,卻又像是在誇他。我想侯霸當時的表情,一定就跟吃飯嚼了滿嘴沙礫一般,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當夜在西宮就寢之時,劉秀卻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了解他的心事,於是安撫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庄光故意挑釁侯霸,惹得二人不和。你若再想封他為大司空,豈不是日後讓三公相處不睦?」
庄光看來是鐵了心,不願待在朝廷吃俸祿了,他嚮往的生活,也許僅僅只是河畔一竿垂釣。其實這樣無拘無束的生活我也嚮往,只是……我和劉秀註定是捆縛在一起的兩個同路人,他的歡喜才是我的歡喜,他的幸福才是我的幸福,所以,他的生活,也註定才是我的生活。
我沒得選擇!因為我早已選擇了他!
「朕……明天去親自見他!」
我在心底嘆氣,翻了個身,他從身後靠近,摟住我,寬厚的手掌摩挲著我高高隆起的肚子。
「朕是不是一個好皇帝?又或者是朕做得不夠好,所以像周黨、庄光這樣的賢士才不肯為朕所用?」
太原人周黨,在被召見時,當著劉秀的面連叩首磕頭都不肯,甚至拒絕自報姓名。當時周黨的狂傲惹得博士范升等人,上奏表示要和周黨同坐雲台,辯論國策,一較高下。
寬厚性慈的劉秀制止了他們的激憤,最終非但沒有治周黨的罪,還額外賞賜了他布帛四十匹,送其歸鄉。
「不,你是個好皇帝!」我沒有一絲阿諛奉承,真心實意的說,「天下有你,乃萬民之福,蒼生之福,社稷之福!」
作為一個亂世中拔起的開國皇帝,能夠帶領國家在戰亂中撫平瘡痍,矗立不倒,且沒有驕嬌之氣,不求奢華,不貪圖享樂,禮賢下士,不隨便擺皇帝架子,事事親力親為……我能很自豪的說,作為一個女人,我為擁有這樣的一個夫君而感到驕傲!
雖然……我不是他的妻!
心上猛地尖銳刺痛,我忙閉上眼,盡全力將剛才鑽進腦子裡的雜亂念頭摒棄出去。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真的……不能再想了……
星相
第二天劉秀下了朝便直奔館舍,六馬龍輿奔於馳道,執金吾蹕喝開道,聲威震天。
帝王的氣派這會兒發揮得淋漓盡致,滿雒陽城的人都知道建武帝求才若渴,親臨館舍,會見庄光。
古往今來,能得帝王屈尊降貴至如此地步,想必早已感化無數良臣隱士。如有例外,那麼這個例外也必當非庄光莫屬。
庄光是個異類,一旦他拿定了主意,便早已心如頑石。不管劉秀如何赤誠相待,也無法再捂熱這塊冰冷的大石頭。
劉秀駕臨館舍的時候,庄光非但未如眾人預想的那樣親跪迎接,反而躲在屋內呼呼大睡。
這樣隆重和喧嘩的陣仗擺開來,如何還能在室內安然入睡?
劉秀踏步進入內室的時候,侍衛皆摒於屋外,我悄悄跟了上去,隔了七八丈遠隱於屏風之後。
庄光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床上,鼾聲震動,劉秀走近床邊,站在床頭靜靜的低頭看著他。一邊是沉默無語,一邊是鼾聲如雷,兩個男人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對峙著。
「子陵……」劉秀伸手,輕輕拍打他的肚子,輕笑,「子陵啊,你難道真的不能幫幫我么?」
鼾聲持續,我眼瞅著門外的代?n焦急上火的來回打轉,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表情,不由得在心底嘆了口氣。
隔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劉秀在暗地裡對庄光做了什麼小動作,原本還呼呼大睡的庄光突然停了鼾聲,睜開眼來。
兩個人仍是一動不動,你瞪著我,我瞪著你的互視,目光膠著,卻別有一番較量。
「昔日唐堯著德,巢父尚且洗耳。士各有志,為何獨獨要逼我呢?」庄光開誠布公,然而這麼直接的話卻很是傷人,他在直顏面對當今天子時,也照樣不改張狂本性。
劉秀點了點頭,無奈喟嘆:「子陵啊,我竟不能使你做出讓步……」黯然轉身,緩緩向門外走去。
劉秀的身影有些孤單寂寥,我見之不忍,為了治國,他當真已經費盡心力,庄光有才,胸有丘壑,如果能得他一臂之力,劉秀肩上的擔子也不必壓得那麼吃力、沉重。
代?n恭恭敬敬的領著劉秀往館舍外走,我從屏風后出來,庄光仍是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睛直直的瞪著頭頂的承塵。
「真的不能留下嗎?你都已經幫了他這麼久了……」我苦苦哀求著。
他側過頭來,眸光深邃,直射我心底:「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幫他?」
我愣住,他說完這一句,突然翻了個身,背對向我,再無一言。
***
劉秀是位寬厚的仁主,他對周黨尚且能夠恕其罪,送其返鄉,更何況對待故人庄光呢?庄光不肯留下來輔佐他,他也不會擺出帝王姿態強加於人,於是最終的去留問題已不再有任何懸念。
劉秀最後下詔召庄光入宮,他們雖然做不了君臣,但情誼仍在。劉秀宴請庄光,兩人純以舊友的身份促膝長談,席間倒也和諧自在。
劉秀問他:「你看朕比起以前,可有什麼改變?」
庄光一本正經的想了半天,卻給出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陛下與過去相比稍許強了些。」
答與不答,基本沒區別。
兩個大男人,碎碎念的回憶著過往一段青蔥歲月,有嗟嘆,也有唏噓。
一向少飲的劉秀,卻在不知不覺中喝下不少酒,直到在說笑聲中爛醉如泥。夜深了,我派人幾次探訪,都回復說陛下和庄光在飲酒,陛下甚至擊築歡歌。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在床上顛來倒去,一宿無眠,滿腦子晃來晃去竟全是庄光和劉秀交迭的影子。
四更的時候,我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從床上爬起來往宣德殿一探究竟。才到殿前,台階才爬了幾層,鼻端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香。等到了殿門前,更是滿室酒氣,我憋著氣進屋,卻發現外室值夜的內臣宮女見到我時,一臉窘態。
我愈發起疑,及時阻止了通報,悄悄往內室走去。
滿地的狼狽,酒尊空了,酒鍾倒了,外衣像塊抹布似的扔在地上。目光拉遠,綃紅帳內,兩個大男人同床共枕,並頭而卧。
後腦勺的某根神經猛地一抽,我險些鼻血飛濺,這個世上俊男美女,委實見得太多了,可如此香艷的景象仍不免叫人心跳加速――庄光那傢伙的一條腿竟然擱在劉秀的肚子上!
我站在床頭,視線從劉秀儒雅的臉孔轉到庄光秀氣的五官,反覆看了無數遍。
走神的間隙,卻不曾想本該熟睡的庄光突然睜開眼來。
我眨巴著眼睛看著他,他動也不動,那條腿仍是肆無忌憚的擱在劉秀身上,沒有半點要拿開的意思。
我看了他半分鐘,很不滿的沖他努了努嘴,他卻似笑非笑的沖我狡黠的眨了下眼,手臂微探,居然側過身將劉秀摟在了臂彎里。
我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呆住了。
本來還沒太在意這檔子事的,他居然還當著我的面胡來?
我沖他齜牙,示意他少給我惡搞亂來,他卻帶著報復似的促狹目光,奸佞的笑了起來。
不可否認,他笑起來的確很美,可就是這種富有男性氣息的美感讓我的好心情頓時跌到谷底。
大哥!你陰我也不是這種玩法吧?
我打眼色給他,示意他別再玩了,門外一堆黃門守著呢,這要是有半點風言風語的花邊緋聞傳了出去,那還得了?
他依然毫不理會,眼中笑意卻是更濃。
我殺了一個「算你狠」的眼神過去,掉頭就走,快到門口時猝然扭頭,卻見庄光鬆開了劉秀,見我回頭,又馬上大咧咧的將腿擱在他身上。
真是氣得我險些抓狂!
跟這傢伙混了一年,沒少抬杠,他這個人性情狷傲,有些事越是求他,越會遭他毒舌。後來我摸透了他的脾氣,在他面前極盡小人之態,胡攪蠻纏,他罵我笑,他損我樂,他拿我沒轍,卻因此也發現了不少的樂趣,也許是我的無賴傳染了他,搞得他現在也開始學起了無賴。
我怒氣沖沖的出門,站在門口被風一吹,腦子倒也清醒了不少。抬頭看著滿天星斗,我突然笑了,伸手將代?n召喚到跟前,耳語一番。
果然天才蒙蒙微亮,旭日東升,太史已匆匆入宮,直奔宣德殿,一臉驚慌之色。
「啟奏陛下,昨夜天相,有客星沖犯帝座,不祥之兆啊!」
劉秀和庄光兩個洗漱完畢,正在享用早點,聽了這話,劉秀還沒做出什麼表示,庄光卻是一口水嗆到了氣管里,痛苦的劇咳起來。
我閑閑的坐在對面看著他笑,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劉秀迷信,這已經成了宮內宮外眾所周知的事情。這個時代的人本身對於不可解的神秘未知事物有種膜拜和恐懼心理,所以才有了神靈的供奉,才有了讖語緯圖的興起。而劉秀,也許是因為我的關係,一再的機緣巧合令他對於讖緯之術,達到了深信不疑的境界。
也可以這麼理解,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那我就是最大的神棍!如果讖緯真的可信,那我就是最能扯的算士。
劉秀很迷信,對這種神乎其技的東西,深信不疑!
我乜眼看庄光,然後瞥向劉秀,想看看這個被迷信觀念滲入骨髓的皇帝,要怎麼應對這場異變的星相。
「卿多慮了!」劉秀和煦的笑道,「昨夜,朕與故人子陵共卧而已。」
既無曖昧,也無責怪,一句話便輕描淡寫的把一場可能引發的軒然大波給熨平了。
君子坦蕩蕩!
我忽然也笑了。
庄光與劉秀面向而坐,怡然輕鬆,兩人面上皆帶著一種出塵般的光澤,相視而笑。
「子陵,與朕弈棋如何?」
「諾。」
代?n機敏,不待劉秀吩咐,便利索的將棋盤置於案上。
我對棋類不精通,雖說現代也有圍棋,可是現代圍棋是十九道,這裡下的卻是十七道,現代的棋子是圓的,這裡卻是方的。現代的圍棋我都看不太懂了,更何況是兩千年前的對弈?
我用手指蹭著鼻子,只覺得意興闌珊。站在階下太史,更是不明所以,唯有進退兩難的站著,動也不敢動。
「陰貴人可會弈棋?」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庄光在棋盤上落了一子后問。
「不會。」
「哦?那貴人平素是愛玩六博了?」
當下的確是盛行玩六博,對弈比之老少皆宜、甚至帶了點賭彩的六博而言,高雅了些,也更費腦力了些。
可偏偏我卻連最大眾化的六博都學不會,此乃我畢生引為憾事的痛處,不曾想卻被庄光一腳踩中。
耳聽得劉秀吃吃輕笑,我漲紅了臉,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玩物喪志!」
我本是被逼急了脫口而出,倒也並非有心嘲諷,卻沒料到庄光與劉秀聞言俱是一愣。這一手本該劉秀落子,他卻雙指拈棋,側首冥思愣忡起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須臾,庄光突然爆出一聲大笑,雙手在棋盤上一推,將滿盤棋子打亂,起身笑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他沖我稽首一拜,起身又沖著剛剛從深思中回過神來的劉秀一拜:「既得陰麗華,何需莊子陵?」說罷,竟是大笑著邁出殿去。
殿外眾人無措,竟是無人敢擋,任他大搖大擺的揚長而去。
劉秀的眼眸清澈如水,唇角間噙著一抹洞悉徹悟般的微笑,他最終落下了手中那枚棋子,玉石相擊,啪聲脆響,跳躍在耳邊。
「既得陰麗華,何需莊子陵……」他咀嚼著這一句話,嘴角的笑意更深。
我卻被他笑得渾身發怵,傻傻的挺著個大肚子,坐在重席上動彈不得。
許久之後,他才轉過頭去,對階下的太史問道:「卿以為星相之術可准?」
太史被晾了老半天,神經都有些發木了,這時突然聽皇帝問起,唬了一大跳,反而磕巴起來:「自……自然准,此乃天……相!」
「那讖緯如何?」
「這……亦是天命!」
「嗯。」修長的手指擺弄著零亂的黑白棋子,喜悅的神情慢慢爬上他的眉梢,他用眼角餘光斜睨著我。
我忽然產生出一股強烈的罪惡感!
再準的天相,也不可能把庄光壓在天子身上的一條腿給立竿見影的顯現出來吧?但我現在又能解釋什麼?實情相告?說太史欺君?那追根究底,不還是我在欺君么?
完了!完了!我在心底嗚呼哀號!
本該對他進行無神論的熏陶教育,沒想到鬼使神差的,卻更加使得他對這些神怪論,深信不疑!
我不要做千古罪人啊――
中禮
五月初六,劉秀任命李通為大司空。
庄光離去后,劉秀在一些決策上更加迷信讖緯之術,比方說有次與鄭興討論郊祀事宜時,劉秀準備完全參照圖讖辦理,鄭興當時只是說了句:「臣不信讖緯!」
結果引得劉秀大為不滿,直接問他:「你不信,認為它不對,是不是?」
搞得鄭興惶恐,趕緊找了個理由搪塞:「臣沒有讀過讖緯,所以無法印證對錯。」
看著劉秀對讖緯一點點的淪陷,乃至痴迷,我真是哭笑不得。
這一年的夏天,一直沉浸在雨水連綿,沉悶外加無聊。眼看我的產期日漸臨近,朔寧王隗囂卻突然率兵三萬,攻下安定,直逼陰??。
這個殺千刀的隗囂,大概真的跟我犯沖,偏偏在我要生孩子的關口和大漢干起仗來,幸而征西大將軍馮異率軍堵截。隗囂沒在馮異手裡討到便宜,轉而沿隴山而下,攻打征虜將軍祭遵所駐紮的?F縣。
這一來二去,劉秀被激起了火,於是甩下挑戰書,約了日期要跟他親自打一仗。
雨,沒完沒了的下。
我被悶在西宮這塊方寸之地已經足足兩月,這兩個月除了聽雨聲淅淅瀝瀝外,了無樂趣。隨著日子滑入產期的最後一個月,原本並不太顯挺的肚子,卻像吹足氣的氣球一樣瘋長。鑒於前車之鑒,接生的僕婦早早便安置進西宮側殿。
產期在七月底,原本還要大半月才會有動靜,可誰曾想恰在劉秀預備出征與隗囂對決的前一天,陣痛突如其來的發作了。
分娩進行得十分順利,僅僅痛了三個時辰不到,一個紅彤彤的小女嬰便呱呱落地。雖然有些早產,但孩子很健康,哭聲也十分洪亮。因為分娩順利,我的精神狀態也很不錯,並沒有吃太多的苦。
除了女兒稍許提早了些日子從娘胎里鑽了出來之外,一切都還在預期的掌控之中。我沒料到的是,原該出發親征和隗囂一較高下的建武帝,卻以雨天路斷而由,宣布取消了此項出行計劃,安安心心的守在西宮正殿外當起了奶爸。
月子期間我沒法和他見面,卻總能時不時的聽見他在側殿處理公務時刻意壓低的聲音,以及他偶爾和劉陽、義王逗弄小妹妹時傳出的陣陣歡笑聲。
等我坐完月子出關,劉秀邀功似的將給二女兒取的名字報到我面前――劉禮。
先是一個「義」,再來一個「禮」,估計再往後排,就該是「忠」、「孝」、「節」、「列」了。看著他喜滋滋的笑臉,我想也不想的大筆一揮,在「劉」和「禮」字中間插了個字進去。
「中?劉中禮?這算什麼意思?」
「不上不下是為中,這禮有什麼好守的?馬馬虎虎也就是了,難道你想女兒變成古板之人?」
他急了:「守禮方知進退,她乃我漢室公主,如何……」
我用食指堵住耳朵,嚷嚷:「不聽!不聽!做公主有什麼了不起,難道我女兒還稀罕不成?」
他苦笑,伸手將我的手指拉下:「你呀你,難道要把女兒們都教導成你這樣子的么?」
「我這樣的怎麼了?我這樣的,不也找了你那樣的?」我撅著嘴,插科打諢,戲謔調侃。
他拿我沒轍,無話反駁,只得應道:「好吧,好吧,中禮便中禮……劉中禮……」念了兩遍,估計是覺得這名字拗口,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我哈哈大笑:「我的女兒就是要與眾不同!」
***
建武七年冬,匈奴支持稱帝的漢帝盧芳,誅殺了五原太守李興兄弟,引得眾叛親離。朔方郡太守田颯、雲中郡太守喬扈紛紛舉郡投降秀漢王朝,劉秀命其留任原職。
是年,昆陽侯傅俊病故,謚號威侯,嫡子傅昌繼承爵秩。
建武八年春,中郎將來歙率兩千多人,翻山越嶺,另闢蹊徑,從番須、回中取道,直襲略陽,斬殺了朔寧守將金梁。隗囂對此感到異常震驚。
大司馬吳漢聽聞來歙佔據略陽后,爭搶著要去向西直搗隗囂老窩。劉秀雖身居雒陽,卻將戰局分析得猶如親臨,他料定隗囂丟了略陽,必然會全力反撲,於是勒令吳漢等人原地待命,不可急進。
隗囂果然反擊,派大將王元把守隴坻,行巡把守番須口,王猛把守雞頭道,牛邯把守瓦亭,自己親自帶領數萬大軍,包圍略陽。偏這當口公孫述又來插了一杠子,派了大將李育、田?m帶兵參戰。
挖山築堤,積水灌城,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來歙和那兩千士卒誓死守在略陽城內,箭矢用盡,便就地取材,拆了城中房屋,用那些木材竹片作為兵器抵禦強敵。
如此苦撐了一月有餘,硬是沒讓隗囂攻下略陽。這時已是閏四月,劉秀終於決定親自出征,以解燃眉。
朝廷上卻因此分作了兩派,一派支持帝征隗囂,一派認為天水隴坻,蠻荒之地,劉秀作為天子,不應深入如此遙遠且危險的地方。
對此,我毫不猶豫地脫下華服,換上武袍,腰配長劍,儼然一派男兒氣派的站到劉秀身旁,在儀仗衛隊的開道下,隨駕出城。
自古帝后同行,天經地義,然而這幾年,劉秀對西宮陰貴人偏寵,即便宮中郭后未有傳出半分怨懟之言,然而百官卻仍能從細微處揣摩出一二分真味來。
如果以前說皇帝出征,皇后需要留在宮中輔佐太子留守,穩固民心,那到如今太子劉??年有八歲,入學拜少傅,自有三公九卿可以輔佐。皇后輔佐太子過多參於朝政,反而不合時宜,是以奏請若有伴駕從征,理應換成郭后更妥。
對於這等朝堂上的彈劾與輿論,劉秀在我面前隻字未提,但影士眼線分佈滲入何等之廣,這等眼皮底下的事情如何能瞞得過我?
只是劉秀既然不提,我便也假作不知。
帝輿浩浩蕩蕩離開雒陽,出城之際,百官相送,其中不乏勸阻帝征之人。光祿勛郭憲眼見無果,為逼我下車,竟而當街攔下鑾駕,大聲喊著:「東方初定,車駕未可遠征!」
他抽出佩刀,一刀將車??砍斷。
??斷馬奔,車駕往前一衝,劉秀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一手擋開劉秀的手,一手拍在車轅上,騰身跳下車去。
百官矚目,城門口執金吾率領衛隊將圍觀的百姓驅散開,我懶洋洋的笑著,走向郭憲:「郭大人好身手!」
郭憲不冷不熱的向我拱手,卻並不叩首作揖:「陰貴人!」他眼瞼上翻,面上神情儘是不屑,「軍營豈同兒戲,陰貴人更適合留在宮中撫育皇子公主。」
我柳眉倒豎,怒極反笑。劉秀從車上下來,在我身後喊了聲:「陰姬!」
我身子稍側,沖身後稍一行禮:「陛下請恕賤妾無禮之罪。」我沒回頭看劉秀的臉色,也沒再給機會讓他阻止我。
怒火壓在心頭,已然熊熊燃燒,這幾年的郭氏族人仗著郭后,發展得甚是迅速。漢代向來奉行親親之義,郭聖通要扶攜她的族人,這本無可厚非,但若是因此恃寵而驕,驕奢無度,只怕更快會引得天子忌憚,自掘墳墓。
外戚之家的分寸,豈是尋常人懂得把握的?當初正是預見到這種情況,陰識才會決意辭官,勒令陰氏子弟不得在朝謀官,即便留在我身邊的陰興,行事也處處低調,絕對不會任意出頭,招惹是非。
「君陵!」我解下披風的系帶,扯著披風的一角,連同腰上的佩劍,一同扔給陰興。
陰興伸手接過,我沖他擺擺手,他抱著長劍護著劉秀往後退,臉上似笑非笑的露出古怪憋笑的表情。
「陰姬瞧郭大人剛才身手極好,想必上得戰場也必是一員猛將。陰姬不才,不敢將兩軍廝殺視同兒戲,是以感念郭大人的提醒,在此向大人再討教一二。」
郭憲終於變了臉色,猶豫片刻,也不知道人群里誰給他打了暗號,他原本還在躊躇不決的表情忽然鎮定下來,隨手將佩刀擱於地上,笑道:「還請陰貴人手下留情。」
「好說!」我高高揚起下巴。
興許是覺得我說大話,有大言不慚之嫌,官吏中很多人不給面子的發出竊笑之聲。
郭憲一來輕敵,二來敬我為尊,所以絕對不會先出手,我本想戲弄他一番,卻聽身後傳來劉秀一聲問話:「車子還有多久修好?」
他問話的聲音大了些,倒像是故意讓很多人聽到似的。
「回陛下,即刻便好……」陰興回答。
我心裡有了數,雙手握拳,腳下跳躍著,一邊做肢體預熱,一邊目不轉睛的盯住郭憲。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專註,郭憲也稍許收了小覷之心,竟而下意識的擺出防禦姿勢。
我冷笑一聲,右腳蹬地,重心放置左腳,右腳屈膝上提,直取郭憲左肋。郭憲大吃一驚,急忙閃身後退。我哪容他躲,不等右腿收回,左腳跟著蹬地起跳,身體騰空右轉,左腳凌空橫踢向他的腹部。
右腳那一擊被他閃過,但左腳卻結結實實的踹中他的腹部,他悶哼一聲,高碩的身軀倒飛出去,砸上人群,撞倒一片。
我右腳落地支撐,左腳仍是屈膝半抬,故意當著眾人的面金雞獨立的站了半分鐘后,才緩緩放下地來。
郭憲在這半分鐘內被人踉踉蹌蹌的扶著重新站了起來,他面部肌肉抽搐,臉色煞白,額上豆大的汗珠滴落。看他咬牙硬撐,明明痛得揮汗如雨,卻仍頗有骨氣的強忍住,倒令我起了惺惜之情。
「陰姬!」身後傳來一聲低柔的呼喚,披風跟著蓋在了我的肩上,竟是劉秀親自將披風替我披上系好。
「承讓!」我扣好佩劍,「如果郭大人還有興趣切磋,不妨等陰姬陪陛下凱旋而歸后再擇日比試。」我勾著嘴角,笑得極端粲然,「今天的鞋子真不合腳,陛下,下次還是穿帛屐方便,絲履不適合搏擊呢。」
劉秀微笑不語,右手掌心攤開,伸手遞向我。我笑吟吟的抬起右手,擱於他掌心之上。他倏地收攏五指,攜手帶我上車。
「起駕――」
「蹕――」
鑾駕緩緩馳出雒陽城,百官跪送,我扶著車駕,回首看著烏壓壓的人群。那些影子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這一戰,許勝,不許敗!」掌拍車壁,我對自己,也是對劉秀,堅定的吐出一句話。
勝了,以後才能有說詞可鎮住百官,證明劉秀此次親征的決策是對的;敗了,則不僅僅是敗給了隗囂,同時也敗給了那些支持郭后,支持郭家,以及反對御駕親征的官吏們。
許勝,不許敗!
絕對不能敗!
禍亂
御駕西行到了漆縣,仍是遭到大多數將領反對,我這才開始意識到這件事背後的複雜程度只怕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劉秀徵召馬援,欲藉助馬援對天水地形的熟悉,以及對隗囂的了解,詳細詢問關於此次作戰的部署情況。馬援果然不負所望,居然在劉秀面前用米堆出一幅山谷河川地形圖,這種三維立體的地圖,在當時真可謂超一流的先進啊,使得隗囂倚仗的複雜地勢,盡顯眼底。
馬援很肯定的指出,隗囂的軍隊已顯土崩瓦解的趨勢,如果漢軍在這個時候進軍,必可擊破強敵。
與馬援會面交流后,劉秀信心大增,翌日清晨,下令拔營進軍高平縣第一城。
這時涼州的竇融聽聞漢帝御駕親征的消息后,率五郡太守以及羌、小月氏等部族士卒共計步騎士兵數萬人,輜重五千餘輛,趕到高平第一城會合。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聞名已久的竇融,那是一位已近五旬的老人,精神矍鑠,甚為健談。他對劉秀的謙恭有禮也是別具一格,給人留下深刻而特別的印象――秀漢王朝自建立起來,雖然時間也不算短了,但因為常年征戰,君臣之間能做的,更多的如何是上陣殺敵。軍營里廝混久了,那些將士們對朝見皇帝的禮儀做得都非常簡化,加上劉秀本身又是個沒什麼脾氣的好好皇帝,大家更是少了拘束――竇融覲見劉秀時,卻依照應有的禮儀,先遣從事小吏到御營請示,得了皇帝恩准,才正兒八經的趕過來叩見。
竇融的進退分寸,一致博得劉秀和我的好感,劉秀為此特意設宴款待,給予他同樣最尊貴特殊的回禮。
應該說此次出征的準備工作做得十分充足,進展也非常順利。大軍分兵數路,一起進攻隴山。劉秀命王遵寫信招降牛邯,牛邯見了漢軍這等陣仗,明白這要真硬拼起來,無異於雞蛋碰石頭,於是獻出瓦亭投降了。劉秀任命他做太中大夫,這一招忒好使,有了牛邯做榜樣,剎那間隗囂的十三名大將連同十六個屬縣,軍隊十餘萬人盡數歸降。
隗囂在震駭之餘,帶著自家老婆孩子逃到了西城。成家那邊的大將田?m、李育見勢不妙,紛紛退兵至上邦。
劉秀此次親征,正如馬援所料,幾乎可說不費一兵一卒便輕鬆解除了略陽危機。
慶功宴上,劉秀將來歙的坐席安置在諸將之右,以示犒賞,另外賜了來歙妻子縑一千匹。
男人們在堂上開大宴,我和將士們的女眷另開小宴慶賀。論起關係,來歙的妻子也並非外人,來歙的母親乃是劉秀的姑姑,來歙的妹妹又嫁給了劉嘉,這樣親密的關係,怎麼繞都是親上加親的族戚,正是符合親親之義。
說到親親,我便想起了郭憲,不知為何,雖然戰事進行得很順利,我卻總是心有忐忑,難以真正安寧。
不過……這也許跟我最近的身體狀況有關。
散席后,諸位女眷都走了,唯有來歙妻子留了下來,猶豫不決的打量著我。
「夫人可是有話要對我說?」她比我大很多,有時候會覺得她不像姐姐,更像長輩。
「你……」她吞吞吐吐,終於按捺不住的小聲問道,「貴人已育一子二女,理應……理應有所覺察才是呀,怎麼……怎麼好像……」
我抿唇笑了一陣兒,終於實言坦誠:「知道!自打離開雒陽,我的癸水便再未來過。算算日子,也有兩個多月了。」
她瞠目結舌:「那……那貴人還……」
「夫人是個細緻的人兒,方才我不過在宴上挑了些嘴兒,便被夫人瞧出了端倪。」我斂衽向她行了一禮,她慌得連忙扶住我。「行軍在外,我不想令陛下分心,所以……還請夫人暫替我保密。」
「可是,這……」她的視線滑至我的小腹。
我幽幽一嘆:「等到肚子大起來,遮瞞不過去再說吧。唉,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說到這裡,臉上不覺一燙。
這個時代還沒有有效的避孕之法,劉秀跟我歡好時又完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基本上我生完孩子身體一恢復,兩人同房不出三月,便會受孕。
其實這次劉秀並非沒有懷疑過,前幾天他還曾用玩笑的口吻試探我,只是我不想他為了這事分心,所以撒謊矇混了過去。
她瞧我的眼神漸漸變了,憐惜中多添了一份敬重。我能明白那份敬重從何而來,同時也能體會這份敬重代表著何等沉重的負擔。
***
那場宴席后,劉秀封竇融為安豐侯,劃了四縣食邑。同時又封竇融的弟弟竇友為顯親侯,另外的五郡太守分別助義侯、成義侯、褒義侯、輔義侯、扶義侯,命他們仍復原職。
漢軍進逼上??,炎炎夏日,單薄的衣衫逐漸無法遮掩我日漸隆起的肚腹,雖然我的精神狀態頗佳,平日里坐卧起行並不曾受懷孕之累,然而當劉秀終於發現我隱瞞不告的秘密時,一向好脾氣的他卻因此動了肝火。
他想將我遣送回雒陽皇宮安胎,我死活不肯,咬牙說道:「你在哪,我在哪……我哪都不會去,只要你留在這裡一天,我便陪你一天!」
劉秀下詔隗囂,招其投降,然而隗囂仍是執迷不悟,負隅頑抗。這一次,向來溫柔的劉秀卻狠心的下了誅殺令――陣前斬殺隗囂的兒子隗恂,以儆效尤。與此同時,他命吳漢、岑彭帶兵包圍西城,耿?m、蓋延帶兵包圍上??。
隗囂被圍困成籠中之鳥,只得做著最後的垂死掙扎。
攻打隗囂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整個夏天都耗在兩軍的攻防拉鋸戰中,眼看勝利在望,壓在我心頭的陰霾也終於稍稍放下。只要這一戰能一舉滅了隗囂,收復隴西,那麼班師回朝之日,便是天子揚威之時。
到時候,我倒要看看大臣們還有何質詞!
轉眼到了八月,這一日午睡小憩后,我依舊伏案整理著我的《尋漢記》,這些年不停的寫著自傳,記錄著自己生活在漢朝的所見所聞,感悟的點點滴滴。迄今為止,這部手札已經累計二十餘萬字,所用簡牘堆滿了西宮側殿的整整兩間房室。
寫這東西沒別的好事,倒是讓我的毛筆字增進不少,也讓我對小篆、隸書熟識良多。一開始我是不會寫隸書,所以滿篇大多數都用楷書簡體字替代,到後來我會寫的隸書字越來越多,字跡也越寫越漂亮,我卻反而不敢再用隸書寫下去了。
我怕劉秀看懂我在寫什麼,這部東西就和我的私人日記沒什麼區別,如果被他窺探到一二,豈不糟糕?所以寫到後來,反而是滿篇的楷書簡體字。放眼天下,我想這部《尋漢記》除了我自己,再無第二人能讀懂。
寫得雖多,但真正去讀的時候卻很少。更多的時候,它像是一種發泄,過往的十多年,是用血淚交織成的一部辛酸歷程,翻閱的同時會讓我再度品嘗到心碎的疼痛。我其實是個很懦弱的人,所以只敢奮筆疾書,卻不敢捧卷重讀。
午後有些氣悶,我寫一段發一會呆,腦子裡回想著劉秀得知我懷孕隱瞞不報時,又驚又惱的表情,不禁心中柔情蕩漾,長長的嘆了口氣。
正咬著筆管發獃,尉遲峻悄沒聲息的閃身進來,躬身呈上一片木牘。
我隨手取過木牘,匆匆一掃,驟然間胸口像是挨了重重一錘,悶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
抓握木牘的手指不自覺的在顫抖,我抬眼看向尉遲峻,他的臉色極端難看,啞聲說:「已經查實,此事千真萬確,禍亂髮生得十分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潁川以及河東兩地的影士差不多時間得到的消息,想必要不了多久,陛下也會得到八百里加急奏報……」
「啪!」木牘跌落案面,我撐著案角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總是忐忑難安了,我一味的只想到收復隴西,剿滅隗囂,想著只要此戰勝,則百官平。不管之前官吏們對我的隨駕從征抱有多大的怨懟和不滿,只要戰捷班師,一切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是我想得太天真,還是多年的安寧讓我的警覺性大大降低?
我怎會遺忘了朝政後宮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鬥爭,比之戰場殺伐,更為慘烈的事實呢?
就在劉秀即將收復隴西之時,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潁川郡盜賊群起,攻佔屬縣,河東郡也發生叛亂。潁川郡、雒陽、河東郡,這三地幾乎是在一條直線之上,潁川距離雒陽五百里,河東郡距離雒陽同樣五百里。距離京都如此之近,且如此的巧合,同時發生禍亂,京師騷動,勢在必然。
「可查得出,幕後究竟是何人在挑唆?」錯失先機,我現在能做的,僅僅是亡羊補牢。
「還在查,但是……」他輕輕噓氣,「禍亂髮生得雖然突然,卻不像是臨時起意,倒像是事先籌備好了的。如果真是這樣,只怕我們很難找出疏漏,查到幕後之人!」
我頹然的閉上眼,心底一片悲涼。
果然是一招錯,滿盤皆落索。
查與不查,其實都是多餘,有證據又如何?沒證據又如何?
真正狂妄自大的人是我才對!我低估了對手,其實從我不顧眾人反對,招搖的站在劉秀身邊,搶了郭聖通的光芒起,我便已經錯了。等到在百官面前,羞辱郭憲,踹出那看似解氣的一腳時,我更是已經徹底輸了!
我輸了!輸得慘烈!也輸得悲愴,甚至可憐!
陰貴人惑主,驕縱失德――不用返回雒陽,我便已能猜到了將要面臨怎樣不堪的指責和彈劾。
***
隴西征隗的戰果比不得京師周邊的活動,雒陽不穩,則民心不穩。京師騷動,百姓惶恐,郭皇后偕同太子劉??理國,安撫官民,德庇四海,母儀天下。
八月,建武帝在獲悉潁川、河東兩地騷亂后,坦誠自己的過失:「朕悔不聽郭子橫之言。」隨後御駕自上??星夜東馳,輕車簡從一路趕回雒陽。
他將過錯儘可能的攬在自己身上,未曾回京,便先給郭憲補上一個大大的面子。然而如果這場風暴真能如他所掌控的從我身邊呼嘯著繞開,最終不會波及到我,這種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其微的。
無論他出於怎樣的心態來維護我,我都無法安然躲避得了。
其實事到如今,真正能給予我庇護的護身符,不是劉秀,而是我腹中這個曾被我嫌棄來得不是時候的胎兒。只要我身懷龍種,郭后黨們即使想置我於死地,也絕無這個機會――我或許有罪,但我腹中孩兒卻無罪。
如果非要說這個計劃存在了唯一疏漏,那便是他們沒一個人會料想到我珠胎暗結,而且長期隱瞞了懷孕的事實。
最極端的處罰――賜死,最柔和的處置――貶入永巷,無論哪一種都能令我這個得寵的西宮貴人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而且永不翻身。
幸而我有了這個孩子!
劉秀先行回京,臨走故意叮囑我暫緩回京,我知道他是想用拖延戰術,風口浪尖上,我要是貿然隨他回去,即使不死也會被人用口水淹了。
他去了沒幾天,便有信發回,命令岑彭等人繼續強攻西城、上??二城,詔書詞簡意駭,竟是讓他們切記滅了隗囂后一舉再拿下公孫述。
看著那份「得隴望蜀」的詔書,我忍了多日的眼淚終於再難也控制不住,簌簌滾落。
再如何擴大戰果也無法挽回兩郡禍亂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郭家作為皇后外戚,當年雖然在真定王劉揚被誅時稍許弱了些氣勢,但多年的培植,黨羽終究再度權傾朝野。而我呢?我有什麼?為了顧及劉秀的感受,我將自己的娘家勢力一壓再壓,低調再低調,示弱再示弱。
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做得不錯,陰識預見的道理不可謂不正確,外戚之家要自保,講求的是低調做人,不要謀求太多的政治利益。
為了我的幸福,為了和劉秀之間的相處能夠少些功利,多些真情,我極力壓制著陰家的勢力,不讓陰家人出頭,不讓陰家人深入官場,插手朝政。
可結果呢,我得到了什麼?
我一無所有,沒有依靠,沒有臂膀,我全心全意的信賴著劉秀,倚仗著劉秀,可最終劉秀也沒法護我周全,令我不受半點傷害。
在遭到郭家勢力致命打擊的危難關頭,我像是突然被一巴掌打醒了。如果陰識現在站到我面前,我想我會哭著問他一句話,之前對陰家人的處理方法,究竟是對還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