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彼何人哉軒與羲
狩獵
「在那裡!」
「看到了――」
「噓!噤聲!」
雖然極力壓著聲,卻到底因為人多音雜,驚動了湖面上遊憩的野鴨。「嗖」的聲,當箭矢從弓上脫弦飛出的同時,湖面上響起一連迭的扇翅聲。
忽喇喇――一飛衝天,翅膀拍打過水麵,徒留下點點漣漪。半空中有飛羽飄落,落浮水面,最終,漣漪的水紋在層層擴散中歸於平靜。
「又是你壞的事!」草叢中冒出一顆腦袋,扭頭凶道,「真搞不懂,你非要跟著我們幹什麼?」
還沒凶完,當胸就挨了一記粉拳,一個身穿嫩綠色直裾深衣的小女孩從草叢裡蹦跳起來:「少扯淡!明明是你們笨手笨腳的……」她站起來也只比那蹲著的兩位錦衣少年高出少許,卻自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迫人氣勢。
眼看劍拔弩張的似乎要吵起來了,原本伏在草叢中,散於四處的侍衛以及內臣們趕緊湊了上去,幾個人求爺爺告奶奶的勸下架來。
我將目光收了回來,無意關心小兒女們逗貓抓狗似的小打小鬧,倒是對身旁這一個正襟危坐的孩子更感興趣。
「怎麼不去和兄長們一塊狩獵呢?」
他扭過頭來,童稚未脫的小臉上滑過一道詫異又好笑的神情:「娘在說笑吧,那也算是狩獵?」
我強忍笑意,心生讚許,卻在面上絲毫不露聲色。
「四哥哥!四哥哥!」義王提著裙裾,蹦蹦跳跳的從湖邊上跑了來。早起才換上的新衣,到這會兒早污糟得不成體統了。「四哥哥――你來!你射一隻給他們瞧瞧,明明是二哥哥和三哥哥沒本事,偏還賴我……」
小丫頭已經過了七周歲生日,卻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整天咋咋呼呼的。她是皇帝的長女,本該是全國女子的楷模典範,可惜卻連普通人家的閨女都不如。我對她女生男向的性格有些無奈,又有些頭大,如果她不是生長在皇家,如果她只是個平凡的小丫頭,那我不會過多約束她跳脫飛揚的性格。可惜,她是個公主,生來就註定不平凡。
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劉義王!她,似乎更適合做一個男孩子!
前幾年年幼,尚可以懵懂無知作搪塞推辭,這幾年眼見得她越長越大,卻仍是半點不讓人省心。她的德行有失,代表著皇家臉面有失,於是乎她的嫡母也開始對此頗有微詞起來。
「該是時候教導大公主應有的禮儀與舉止了。」皇后不止一次重複過這句話了,只是每次都被皇帝含笑打馬虎眼的混了過去。
義王是不幸的,因為她的身份乃是長女,所以比起妹妹們,她肩上承擔的壓力更大些;義王又是幸運的,因為她還不曾受封,而且,即使有朝一日受封公主,也不過與諸侯同邑,終究不是個男兒。
只有皇子,才能真正體會什麼叫做壓力。
關於這一點,我想再沒有人比我身邊這個貌似天真,實則機靈早熟的少年,更有領悟了吧。即使是比他年長兩歲的劉輔和劉英,現在的注意力,也還更多的停駐在如何胡鬧貪玩上罷了。
劉陽被妹妹髒兮兮的小手拽著,袖管被印上了兩個模糊的掌印。他素有潔癖,喜歡把自己打扮得莊重而不失貴氣,特別是在類似現在這樣的場合之中。但他的視線也不過在自己污糟的袖子上瞥了一眼,並沒有甩開妹妹的手。
義王仍是抓著他的袖子,很賣力的想將他拖到湖邊去。
驚擾過後,群鴨仍在半空盤旋,也有三四隻膽大的敢憩於湖面,卻游得很遠。以我目測,從岸邊到鴨落的距離,起碼在十丈開外。
劉輔和劉英等不來劉陽,便自己拉弓站在岸邊射箭,不過鑒於年幼膂力有限,力不能達,更別提準頭了。試了十幾次,還是劉輔有些意思,有一箭差點砸中一隻呆鴨,箭鏃扎進水裡的同時,也嚇跑了野鴨。
湖面上的野鴨越聚越多,卻也越游越遠。
「真是笨!」劉陽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而後發出一聲嗤然冷笑。
「去嘛!去嘛!四哥哥幫我射一隻!」義王使出吃奶的勁想拖他過去。
他低頭,靜靜的瞅著滿頭大汗的妹妹,倏地一本正經的說了四個字:「母後來了!」
「呀!」義王變了臉色,嚇得鬆開手,小手扒拉著自己的頭髮,然後是身上凌亂的衣裙,「娘!娘!快幫我看看,這樣好不好?好不好?」
劉陽吃吃的悶笑,我白了他一眼,將嚇得魂不守舍的義王拉到跟前:「才知道收斂呀,那之前還玩那麼瘋?」
我用手指撥弄著她被汗水浸濕的額發,然後揮了揮手,邊上立即有宮女和內侍圍了過來,替她散了髮辮,重新梳理。她也不再胡鬧,乖乖的任人擺弄、整裝。
見她驚惶不安的忐忑模樣,好似老鼠見了貓一般,完全沒了剛才的活潑開朗,我心中頓時又生起一縷不舍與疼惜。
小機靈鬼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目光與我相觸,似乎猜到我在擔心什麼,不禁又嘴硬起來:「我不是怕母后,我是怕聽她嘮叨。每回她嘮叨都是父皇替我解圍……可是娘你看,現在父皇騎馬去山上狩獵了,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這要是……」
「父皇回來了!」劉陽忽然插了句。
義王啐道:「你又來誆我!」
「真的!父皇回來了!」劉陽直愣愣的目視遠方,伸手一指。
地皮在震動,我從榻上站了起來,撣撫衣褶,斂衽束腰。馬蹄隆隆,很快便到了近處,羽林軍簇擁下的天子正策馬向我奔來。
笑容不由自主的在臉上綻放開來,我緩緩迎向他。
才踏前兩步,我又隨即駐足停下,手心有些黏濕。義王下意識的往我身後躲,我摟著她,將手放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原在玉輅上休憩的郭聖通聞訊款款下車,曼聲笑語的帶著一干僕從迎了上去。劉秀不曾下馬,臨風勒馬而立,身著青色暗花深衣的她站在馬下,仰著頭顱笑看夫君。二人之後,乃是一架獵車,皇太子劉??年幼,尚不足以馭馬,此番狩獵便隨車同行。
湖邊嬉戲的劉輔見到父親、兄長歸來,早興奮得丟開手中的弓箭,飛奔上前。倒是劉英,站在湖邊上有些躑躅,一副不知是進是退的尷尬表情。
劉??的獵車上掛著許多山雞野鳥,雖然算不上什麼大獵物,但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而言,能有這樣的收穫倒也確實值得嘉許。他雖然身為皇太子,但心性到底還只有十三歲,偶爾也會露出一些孩子氣。我遠遠的看著劉秀不知和郭聖通說了什麼,一邊說一邊回手朝劉??指了指。而後郭聖通笑得愈發燦爛,劉??也頗為自得的將獵車上懸挂的獵物解下,跳下車獻給自己的母親。
「四哥哥!」義王從背後合臂抱著我的腰,探出一顆小腦袋,好奇的問,「太子哥哥好了不起呀,是不是?」
連問兩聲都不見回答,我側過頭,卻發現劉陽正目視前方,眸光炯炯,烏黑的瞳孔中似有兩簇火苗在茲茲燃燒。
這樣赤裸直接,且毫不掩飾的眼神實在讓我心悸,我剛想出聲打斷他的愣忡,沒想到他卻突然跨步走了過去。
此時的劉??,剛剛向母后獻完獵物,正被胞弟劉輔拖拽著來到湖邊。劉輔對著湖心上游弋的野鴨比手畫腳,嘴裡不時嘀咕幾句,劉??不禁大笑起來。
劉英在一旁討好的遞上弓箭。
劉陽前進的腳步突然停住了,他沒回頭,用一種恰到好處的音量招呼身後:「義王你來,哥哥教你獵鴨子。」
「真的?」義王果然被蠱惑了,抑或她看到自己的保護傘已經回來,便全然忘了害怕母后的嘮叨,於是興沖沖的奔了上去。「我有弓,也有箭,雖然……小了點,可父皇說也能射傷人的。」
「嗯。」劉陽漫不經心的應了句,牽起妹妹的手,一步步的往湖邊走。
嗖的聲,劉??的箭應聲離弦,在眾人關注下,不負眾望的射中一隻十丈開外正埋首梳理羽毛的野鴨。野鴨翻倒的同時,驚飛了它身邊另一隻同伴。
圍觀眾人叫好不絕,劉輔和劉英欽羨不已的拍起手,連連叫好。
劉??再次挽弓搭箭,然而這一次目標卻不大好找了,距離近的野鴨至少離岸也有十三四丈。他挽著弓箭,來回掃瞄了好幾次,卻遲遲不敢鬆手放箭。
這時劉陽已拉著妹妹來到湖邊,劉??正在專心獵鴨,劉陽並沒有不識趣的上前行禮打擾,反而招手喊來了一名小黃門,在他耳邊關照了幾句。
我一時好奇他葫蘆里賣什麼葯,於是索性放棄留意劉秀與郭聖通二人動向,提著裙裾也往湖邊走去。
「貴人小心濕了鞋。」陳敏作勢欲扶,我擺了擺手,讓她別作聲。
我和她兩個人跟做賊似的,悄悄輟在這群少年身後。劉??和劉輔都沒留意我的到來,只劉英瞥眼瞧見了,想張口喊的時候,我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便馬上會意的抿嘴低下頭。
須臾,小黃門迴轉,身後跟了七八名內侍,每個人懷裡皆捧了只陶罐。劉陽掃了他們一眼,揮手一指,然後這些人立馬散開,留下兩名站於岸邊,剩下的分別跳上兩隻小舟。
這下,連劉??也忍不住好奇的放下了弓箭,靜觀四弟玩什麼花樣。
內侍們划船到了七八丈開外便停了小船,然後對準鴨群拋灑食物。一時間湖面嘎嘎聲不斷,群鴨扇翅,興奮得鼓噪起來。小舟悄悄回划,逐漸將野鴨群大批量的引向岸邊,最後小舟上的人停下餵食,岸上的兩名小黃門接替著繼續向半空中拋灑糕餅碎屑。
劉輔歡呼雀躍的同時,劉陽笑著拍了拍義王的肩膀:「去把你的小弓箭取來!」
「四弟,有你的!」劉??讚許的捶了劉陽一拳,「果然你最會動腦子。」
說話間,劉義王已興沖沖的將自己的弓箭取來,她年方八歲,所以這把弓箭做得更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用的玩具。
劉輔笑道:「我的妹妹,你手裡拿的那是弓箭么?你還是回宮找太官養的那些小雞、小鴨射著玩吧。」
義王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鼓著腮幫子嚷:「你敢取笑我的弓箭?這是父皇親手給我做的,你有嗎?你有嗎?」她扮了個鬼臉,吐著舌頭說,「有本事你也讓父皇給你做一把吧!」
劉輔討了個沒趣,不服氣的說:「那不過是父皇做給你玩的,哪還當真能獵殺動物不成?」
這邊正要鬧僵,那頭劉陽卻漫不經心的撫摸弓箭,試了試弓弦的韌度,之後居然當真似模似樣的搭箭拉開了弓。
弓箭雖小,可那股架勢實在不容小覷,我忽然察覺到了什麼,剛想出聲制止,卻不料肩上落下一隻手,一個低沉的聲音笑著說:「隨他去!」
我沒抬頭,目光仍凝在劉陽身上,果然他鬆了手,那枝由細竹竿削成的箭矢離弦飛出,嗖的下沒入一隻野鴨頸脖,將那纖細的鴨頸徑直射穿。
肩膀上的那隻手微微一顫,劉秀低低的「哦」了聲,顯得既驚訝又振奮。
無怪乎他激動,事實上我更激動,劉陽那孩子成心賣弄,竟是不挑近處的獵物射殺,一箭射中了十丈外的鴨子。
本在搶食的鴨群頃刻間炸翻了,飛的飛,跑的跑,湖面上水珠四濺,驟然而起的鬧騰使得旁人無暇再去關注四殿下用妹妹的玩具弓箭究竟射殺了什麼樣的野鴨。
然而我卻知道,劉秀注意到了,不只是劉秀,劉陽身邊的皇太子劉??也注意到了,他的臉色由一開始的詫異慢慢變得凝重起來。
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替人省心啊!
我在心裡無奈的嘆了口氣,看來改明兒得關照陰興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外甥――這小子得意忘形,太愛現了。
郅惲
孩子總是最容易惹麻煩的,一個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如果是一群,那麻煩真是無法想象。這一次狩獵劉秀心血來潮,除了六皇子劉蒼、七皇子劉延、八皇子劉荊,竟是把全部子女都帶了出來,名為狩獵,實則也算是一場家庭大聚會。
再多的宮人也照顧不來這麼多淘氣頑劣的皇子帝女,這一鬧騰,等到起駕回宮,已是日落邙山――雒陽城各城城門早已關閉,夜晚的宵禁令已然開始。
抄近路走的第一個城門是東城北側的上東門,一行人到達上東門外時,幾個小女兒在油畫?Z車內都已累得早早睡下。只剩下義王不停的揉著眼睛,趴在我膝蓋上纏著要我講故事給她聽,其實也早睏乏得快睜不開眼,只是兀自不肯死心睡去。
顛晃的車身猛地剎住,我忙撐住車軫穩了穩身子。義王迷迷糊糊的嘟噥:「娘,是不是到了?我……我要去看八弟……」
「沒到呢,你安心睡。」一邊拍著她,一邊掀開車簾低聲詢問,「怎麼回事?」
守在車外的陳敏立即答道:「好像是守城門的門候不肯開門。」
「哦?」我來了興緻,原本昏昏欲睡的神志登時恢復清醒,「這上東門的門候是何人?」
「汝南人――郅惲。」
我將已經睡著的義王放平,掖好被子,然後從車裡出來。陳敏伸手欲扶我下車,我擺手,反而踮起腳站在車轅上遠眺。
暮色昏暗,只遠遠的瞧見火燭映照下,緊閉的上東城門稍許開啟了一道門縫,前頭的天子玉輅竟也被無情的阻擋在了門外。
「你再去瞧瞧,回來告訴我怎麼回事。」
「諾。」
陳敏一溜煙的去了,她體形嬌小,加上身手靈活,這一貓腰前去竟無人察覺。我站在車轅上等了十多分鐘后,便見靠前的車輿起了騷動,之後沒多久,領隊的竟然開始馭馬轉向,欲往南行。
等到玉輅也開始調轉方向往南而去的時候,陳敏回來了,我趕緊將她拉上車:「上來說話。」
她才喘著氣坐好,這輛?Z車便也開始搖晃著啟動轉向了。
「怎麼回事?怎麼不進城了?」
「不是不進城,是門候不讓進城!」
「什麼?」我詫異不已,一個小小的門候居然敢擋皇帝的車駕?
「那個郅惲,說什麼天黑瞧不清人,死活不肯開門,好話說盡,恐嚇更是無用……」
「哈,有意思。」我不禁拊掌笑了起來,壓低聲繼續詢問,「這個郅惲,是何來歷你可知曉?」
「奴婢不知。」
「這樣,你讓人打聽清楚,天亮回報給我。」
「諾。」
陳敏下了車,我靠在軟枕上,一邊拍著義王,哄她熟睡,一邊在車駕搖晃中閉目養神。
晚歸的天子御駕,最終繞道南下,走東中門進了城。回到皇宮的時候已是戌時末,我一面關照那些看婦們將熟睡的皇子公主抱回房間安置,一面急匆匆的往自己的寢宮趕。
「八皇子今天怎麼樣?」迎面衝出來一個接駕的,我無心受禮,只是焦急的詢問。
「殿下白天甚好,每睡一個時辰便醒來玩兩個時辰,酉時三刻用了小半?D粱粥,許是想起了要見貴人,哭鬧不止,將才喝的粥全吐了出來。之後乳母哄著他睡,他總是不大安靜……」
我邊聽邊記,轉眼來到寢室,卻見燈光昏暗中乳母正抱了我的小劉荊,在室內來回踱步,嘴裡有樣學樣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劉荊窩在她懷裡,小眼睛緊緊閉著,小嘴含著奶頭,卻仍在不停哼哼嚶嚶的發出不滿的哭鬧聲。
我放輕腳步靠了過去,示意乳母停止唱歌,笑著將自己的一根食指放進小寶貝的小手裡。他果然條件反射的五指併攏,牢牢握住了。我低頭輕輕吻了吻他的腦袋,在他耳邊輕輕哼起歌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歌詞唱到第二遍的時候,嚶嚀聲停止了,小劉荊鬆開了我的手,小嘴嚅動著咧開,睡夢中的笑靨格外動人。我示意乳母抱他去睡,小聲叮囑:「以後睡著了,別讓他叼奶頭,這樣的習慣不利於他長牙。」
乳母誠惶誠恐的點頭,抱著劉荊退下。我急忙又招來剛才那個宮女,細細問道:「劉蒼睡了沒?」
「天剛暗下,乳母便抱六殿下去睡了。只是臨睡前還不停的念叨著說要等貴人回宮講故事,一整天都拉著奴婢的衣角追問貴人何時回來。」
我長長的吁了口氣,直接往床上倒去:「睡了便好。」
以前曾許願說要給劉秀生許許多多的孩子,直到皇宮裡裝不下為止,沒想到他還真當了真。打從生下劉陽開始,我便再沒有停歇過,等到建武八年從征隴西后回來,我被勒令禁足,開始只能圍著西宮這一畝三分地打轉起,子女更是不停的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這三四年間,劉秀親征蜀中,滅了成家帝公孫述的同時,雒陽皇宮中的郭聖通也接連生下了五皇子劉康、七皇子劉延。
她生老五時,我生小六,她生下老七,我生了小八。看似和諧的後宮,卻在這種生育競爭中達到了某種可笑的平衡。
「很累?」一雙手摁在我的肩頭,一下又一下的拿捏著我肩背上僵硬的肌肉。
我笑道:「上了年紀,自然比不得當年……」
話還沒說完,他一個翻身已將我壓在身下。
「做什麼?」我警覺的伸手推他,卻反被他抓住了分瓣兩側。
熱辣辣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我笑著扭開頭:「老不正經的。」
他騰出一隻手來在我全身遊走,衣衫慢慢解開:「身子大好了?」
我瞪眼:「怎麼,還準備要讓我再生不成?」
「膚如凝脂,風韻妖嬈。」他慢慢調著情,試圖將我的性趣也給挑逗起來。
我一邊閃躲一邊笑啐:「老實交代,你到底還打算讓我生幾個?沒見我現在忙得一點空閑都沒有了嗎?」
眼線眯了起來,他笑起來還是那麼孩子氣,雖然十餘年的戰伐讓他歷經滄桑――自從馮異病逝之後,這幾年不斷有故人離開,先是來歙、岑彭二人先後被公孫述派遣刺客暗殺,再是寇恂、王常、耿況、耿純等人在去年底相繼去世。到了今年正月初一,大司徒侯霸竟也撒手人寰。
來歙被刺殺身亡,臨終寫下遺書,當遺書送交雒陽,劉秀讀完之後,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那一年他正好四十歲,這之後,他的一日勝似旁人三日,彷彿添加了催化劑一樣,時間的車輪無情的從他身上加速碾過。
「再忙一些更好。」他輕笑,愛憐的撫摸著我的面龐,瞳仁在不經意間滑過一絲憂色,「我能留給你的,也許只有他們了。」
他說的隱晦,但熟知他稟性的我,如何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頭一酸,惱道:「滿口胡言,你今年四十有二,才不過中年,離老還遠得很呢。你別忘了,當年是你自己要娶我的,你娶了我,就得負責照顧我一輩子。」
我說得又快又急,沒等說完,他已伏在我身上吃吃的笑了起來:「可怨不得我,是你先嫌我老不正經的。」
我語噎,他趁機低頭吻住了我。
許久,我從意亂情迷中掙脫出來,一把抓住他使壞的手,嬌喘不已:「你都不嫌累,我還沒沐浴呢。」
「沒關係。」他含糊不清的繼續讓唇一路下滑。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他十分清楚哪裡是我的敏感點,哪裡能迅速挑起我的慾望。
在他挺身進入的同時,我用手緊緊抱住了他的頸背,意亂情迷的發出戰慄的呻吟:「不要怕,秀兒……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變老……一起……」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一起變老,直到死去。
如果你不相信輪迴,不相信來生,那我也願意在另一個世界里永遠陪著你,直到天荒地老……
季札
早起醒來劉秀已經不在身旁,我從床上爬了起來,開始了自己忙碌的一天。讓人送劉陽、義王去師傅那裡讀書;中禮不肯讓宮女替她梳頭,非要我給她弄;才梳到一半,那邊紅夫和弟弟劉蒼為爭玩具打了起來,吵得人仰馬翻。
好容易將這幾個小鬼打發掉,讓宮女黃門帶他們到園子去逛,已經是辰巳交替。陳敏悄悄走到我跟前,我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來:「讓你天亮給我回話的,怎麼早上沒見你人影,又上哪玩去了?」
她莞爾一笑:「貴人吩咐的事,奴婢哪敢貪玩忘了呀。貴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個郅惲一大早上了奏章,說什麼『昔文王不敢??於游田,以萬人惟憂。而陛下遠獵山林,夜以繼晝,其於社稷宗廟何?暴虎馮河,未至之戒,誠小臣所竊憂也。』……」
「哦?」我托腮笑道,「陛下如何應對?」
「陛下非但未責,反而賞賜了他布帛一百匹,還下令將昨兒個夜裡放行的東中門門候貶逐到參封縣去了。」
我笑了下,沒做聲。
陳敏奇道:「貴人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合情合理,無以為奇。」沉吟片刻,我喃喃道,「郅惲這個人倒是個有些見識的,不比那些俗吏。」
「諾,奴婢查過了,此人精通《韓詩》、《嚴氏春秋》,知曉天文曆數。」
「倒真是個有才的……陛下可還讓他幹什麼了?不會仍是讓他回上東門做小小門候吧?」
「貴人真是料事如神,陛下命他教授皇太子《韓詩》。」
我心中一凜,昨晚上才想著調查這個郅惲,看看是否可收為己用,沒想到居然仍是晚了一步。
「只是教授《韓詩》?」
「諾,陛下命在殿中侍講……」小丫頭機靈得很,顯然也早已猜到了我的心思,眨巴著眼笑說,「侍講殿中,只需將四殿下的課業重新調整一下,亦能騰出時間一塊聽講。」
我笑了,劉??的授業師傅拜的乃是太子太傅張湛,此人矜嚴好禮,在整個三輔堪為百官儀錶典範,深得人心。雖然劉陽的皇子身份不如劉??的太子,但我卻總想著能盡我最大的努力給予他最好的教育,就如同現代很多望子成龍的父母一樣,千方百計的供子女上重點名校,報考各類補習班。
劉??作為皇太子能夠享受的物質條件自然是最優渥的,這一點全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跟他相比,制度所定,這是沒辦法強行僭越的。但是劉??這孩子到底能學到多少,這就得看個人先天的資質以及後天的努力了,滿朝文武都在關注著這位年輕的皇太子,期待著他的成長,只因為他是皇太子,是建武漢帝的皇位接班人。
「貴人,四殿下回來了。」想得太過專註,直到陳敏在我耳邊接連提醒了兩遍,我才回過神來。
劉陽發梳總角,安安靜靜的站在門口,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剛跨進門來,身後便咻地躥出一條嬌小的人影,飛揚的笑嚷著:「娘,我跟你說,四哥哥今天沒聽師傅的話,師傅要打他手心,他還跟師傅頂了嘴……」
劉陽變了臉色,但也只是瞬間的事,他沉著臉冷哼了聲,沒理會義王的告狀。
陳敏見他倆回來,早忙著出去張羅午膳,左右沒有外人,我將劉陽招到跟前,很嚴肅的問他:「你妹妹說的可是真的?」
他倔強的抿緊唇不吭聲,只是還不懂掩藏情緒的小臉上泄露著少許不屑。
我不露聲色的問:「今天講的什麼?」
「《論語》。」
義王在一旁補充:「師傅今日教第一篇《為學》:『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她搖頭晃腦的正念得不亦樂乎,換來劉陽一頓白眼:「去,一邊玩去!你懂什麼?」
義王不服氣的說:「是啊,我是不懂,不懂才會去求學啊!你最聰明,最了不起?娘,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壞,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跟師傅較勁兒,反問師傅這教的算是《魯論語》、《齊論語》還是《古文論語》?他成心搗蛋,自己不想學,還害得我跟二哥哥、三哥哥他們一塊沒得學……」
劉陽漲紅了臉,微現怒意:「《論語》成於眾手,記述者有孔夫子的弟子、再傳弟子,也有孔門以外的人。傳自今世,載於文字的已有三種版本――《魯論語》載二十篇;《古文論語》載二十一篇;《齊論語》載二十二篇……既然師傅今日教導《論語》,我好奇他教的是哪一本,問一下又有何錯?」
一席話說得義王目瞪口呆,半晌才怔怔的問:「那……你認為哪一本最好?」
「差不多。」
「怎麼差不多呢?你又怎麼知道差不多的呢?」
劉陽橫了她一眼,沒吱聲。我忙打岔道:「以後求學虛心些,別老自以為是。去,洗手準備吃飯。」
義王雖然聰穎,到底還是小孩兒,兄長超乎尋常的博學並沒有引起她太多的關注,聽到有吃的,她舉起雙手歡呼一聲,大笑著跑了出去。
「別太得意忘形了!」我屈指朝他腦門上敲了一栗子,「有時候賣弄過了頭,反顯得自己淺薄無知。」
他一震,低下頭去悶聲回答:「孩兒並無賣弄之心。」
「我聽說前陣子你已經學到《春秋》了?」
「不是……《春秋》已經讀完了。」
「哦?」我有點訝然,卻還不至於驚駭,「那現在在學什麼?去年學的是《禮記》對吧?我還記得那會兒你整天搗鼓什麼《大戴禮》、《小戴禮》的……現在教的又是五經的哪一本?進度會不會太快,學得會不會太累?」
「現在開始學《尚書》……梁侯說,如今太學所授乃隸書所載之《今文尚書》,共計二十八篇,若能找到《古文尚書》,則卷中所載多出十六篇。」
我對這些古今版本實在不感興趣,又不能把自己的感受照實講出來,生怕給這孩子樹立不認真讀書的壞榜樣,於是假模假樣的點頭稱是,心裡卻仍是記掛著他小小年紀能否跟上這種填鴨式的講課方式和速度。
「陽兒,你覺得……你比鄧氏那幾個兄弟學得如何?」
「梁侯世子鄧震學得比我好,梁侯常贊他……」
還算誠實,我點點頭。
「不過……」他頓了頓,抬起頭來,臉上有了驕傲的光彩,「鄧氏兄弟十三人,每人卻只攻一項專長,梁侯並不多教。孩兒曾問其原由,他說此乃個人的資質有限。」
我忍不住皺眉:「梁侯說的在理,學問貪多不精,不過……《尚書》你還是得花些心思好好讀懂它。」
烏眸閃了一下,他咧嘴笑了:「孩兒明白娘的用心,定會好好研讀《尚書》,不讓娘失望。」
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這樣的明白事理,懂得分寸,實在是已經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齡。
我拉著劉陽去用膳,飯快吃完的時候才想起來,急忙提醒道:「你父皇讓郅惲教授太子《韓詩》,講學殿中,你得空可去旁聽,只是有一點,切忌恃才傲物。」
他順從的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書果然沒白念,吃飯的時候絕對遵循禮儀,從不隨意講話聊天,有板有眼的架勢實在太過肖似他的父親。
用完午膳,方才撤下食案,殿外代?n獨有的嗓音已尖聲傳了進來:「陛下駕到――」
不等我出門迎駕,義王已帶著兩個妹妹飛快的跑了出去,一路嚷嚷:「父皇!父皇!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們出城狩獵?」
頭戴通天冠的劉秀一派儒雅從門外進來,中禮扯著他的裳裾,尾隨其後,紅夫卻直接張開雙臂攔在他跟前,示意要他抱。
劉秀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依然微笑著蹲下身來,沒等他抱起紅夫,身後的中禮已縱身跳上他的背,用胳膊勒著他的脖子,大笑不止。
我不由叱道:「沒規沒矩的,趕緊下來!」
中禮偷偷瞟了我一眼,平時我說一她絕不敢頂嘴說二,當然前提是劉秀不在的時候。劉秀在,她狗仗人勢,壓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只稍稍一愣,隨即繼續吊住父親的脖子,撒嬌道:「娘又教訓我了,父皇你下個詔書讓娘以後都不許罵我吧。」
前有劉紅夫,後有劉中禮,邊上還捎帶個劉義王在那兒不住拍手起鬨,大聲叫好,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我見劉秀仍是笑眯眯的沒有半分火氣,不由板起臉,怒道:「還不給我趕緊下來,真是沒大沒小。」我作勢揚手,對中禮瞪眼恫嚇,「再不下來,小心我抽你!」
「父皇,父皇,娘很兇是不是?」
紅夫依偎在父親胸前,咯咯的笑:「娘太凶了,紅夫喜歡父皇,不喜歡娘!」
義王雙手抱胸,故作深沉的清了清嗓子,學著劉秀的神態眯起了眼,笑語盈盈:「《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吾微賤之時,娶於陰氏……」
她的一雙眼睛酷似父親,這時刻意模仿著劉秀的形容笑貌,那股子嬌憨的神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當著這些子女的面,我的臉皮終究不夠厚實,火候欠佳,一時間耳根子隱隱發燙,像是要燒起來。匆匆瞅了眼劉秀,他卻跟個泥菩薩似的,完全無動於衷,任由小兒女作弄始終沒有半分怒氣。
「下來!父皇在朝上忙了一上午,已經很辛苦了,你們不該這麼折騰父皇!」劉陽開口,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許是身為兄長的關係,中禮不賣我的賬,卻十分給劉陽面子,乖乖的順著劉秀的背脊滑了下來,不僅如此還招呼紅夫說:「三妹妹也下來,四哥哥說父皇辛苦了。」
「哦。」年幼的紅夫似懂非懂,卻很聽二姐的話,小手手掌撐著劉秀的胸口,掙扎著要下地。
劉秀拗不過她,只得放開。
我鬆了口氣,幸好劉荊這會兒在睡覺,劉蒼剛由乳母帶出去遛彎還沒回來,不然這六個小傢伙湊在一塊,非把我腦袋搞大不可。
劉秀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疲憊,果然昨天郊外狩獵消耗的體力還沒得到很好的恢復,我示意宮女看婦們將幾個孩子一併領出正殿,那三個女娃兒起初都不肯走,非纏著劉秀在她們臉上一人親一口,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妹妹們纏著父親親熱的時候,劉陽卻沒靠過來,神情扭捏的故意將目光投向別處,只是偶爾會用餘光不時的瞥上幾眼,神情羨慕中又故作不在意,以此證明自己是男子漢。
「陽兒。」待女兒們蹦蹦跳跳的離開后,劉秀含笑招呼兒子。
劉陽小臉微紅,磨磨蹭蹭的走近。知兒莫若母,他那點小雞肚腸的彆扭心思我哪能不了解?這孩子正處在孩提與少年的成長期,性格上比同齡的孩子早熟,心智上卻仍無法脫離小男孩的框框。
男孩和女孩不同,女孩可以窩在父母懷中任意撒嬌,男孩卻是一半小孩天性,一半大人作為,他正在成長,幼小的心靈里對父母除了依賴,更多的是模仿和崇拜。我想我並不適合做他仿效的偶像,父親的榜樣效力對男孩而言,更具優勢。
「孩兒叩見父皇。」中規中矩的拜見方式,帶著一種怪異,他極力想擺出成年人的姿態,殊不知這樣的舉動反而更加惹人發笑。
劉秀的笑容里愈發多了一抹憐愛,我在一旁看著他們父子兩個,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劉秀伸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那份憐愛中竟像是蒙上了一層悲哀的惋惜之色。我還沒看明白這層複雜的感情代表了何種深意,劉秀已閉了眼,長長的眼睫掩蓋住了一切光瀲。胸口起伏,他無聲的長噓了口氣,喃喃自語:「吳季子……」
我愣了下,如果說剛才那個瞬間讓我迷惑,那麼這不著邊際的三個字更讓我摸不著頭腦。吳季子?人名?地名?還是……
「愚戇無比!」劉陽清脆明亮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他高仰起頭,視線與父親直直對望,紅撲撲的小臉上傲然的鄙夷之色一覽無遺。
劉秀顯然被他的回答震住,眼瞼陡睜,眸光鋒芒萬丈,那一刻我站在邊上竟有種透不出氣來的窒息感。
面對父親凌厲如刃般的凝視,劉陽沒有絲毫的膽怯和退讓,瘦弱的腰桿綳得挺直,纖細的雙肩扛著小小的腦袋,臉上掛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強。
「你懂《春秋》?!」像是疑問句,然而口吻卻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我很是著急,卻不敢在這當口出聲打岔,劉陽有片刻的遲疑,餘光略略向我這邊瞟了眼,最終仍是難掩自得的答道:「是。」
「哦?平日教導的師傅是哪一位?」劉秀的話剛落,候在門口的代?n便立即招人下去喚師傅。
我有些心虛的咬著唇,內心惶惶不安。
沒多久,劉陽的乳母與授課師傅一併帶來,齊齊跪在階下,劉秀和顏悅色的詢問四殿下平時的功課,那師傅冷汗涔涔,三言兩句的對話間便露出更多的破綻。我低著頭準備接受劉秀的盤問,沒想他卻只是回頭定定的看著兒子,半晌發出一句感慨:「十歲,你才十歲啊……」
大手在他發頂揉了揉,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往殿外走。
我急了,追上去喊了聲:「陛下,其實……」
他擺擺手:「沒關係,容朕再細想想。」頓了頓,扭頭喊道,「陽兒!」
「諾。」
「可明《論語》?」
「諾。」
劉秀輕笑,對他說道:「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孩兒謹記父皇教誨。」
這對父子互相掉書包,對答間儘是滿口學問,別說我現在根本沒心思在意這些,即使聽進去了,也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
「陛下。」我還想追上去解釋,卻被劉陽扯住了胳膊。
「小兔崽子,讓你不懂得收斂!」我氣惱得用拳頭砸他,「處處顯得自己多能耐是吧?我看你以後還怎麼能耐!」
他驚慌的跳開,邊退邊擺出接招的架勢:「娘你做什麼?父皇並沒有生氣,而且……啊――娘,你使詐,怎麼可以偷襲?」
「兵不厭詐!」我追上他,施以一頓老拳。
***
內心著實惶惶不安,劉秀中午的反應讓我如鯁在喉,於是等不及中午休憩,讓陳敏宣陰興速速進宮。
陰興來之前,我已在堂上踱了幾十個來回,他前腳跨進殿,我心急如火的一把扯住了他。我的反應讓一向鎮定的他也嚇了一跳,頓時明白事關重大,忙打手勢給陳敏。陳敏會意,將殿內奴婢盡數帶出,自己也退到殿外。
「什麼事?」
「你外甥臭顯擺,賣弄小聰明……」我沉著臉,將中午發生的事如實說出。
「吳季子?」陰興的反應卻異乎尋常,他不著急被劉秀察覺劉陽另有授業師傅的事,反而莫名其妙的在意起旁支細節,「陛下當真對四殿下說『吳季子』?」
「我管他有無蟣子?你搞清楚,現在問題的重點不是這個。」這三年多來我刻意培養劉陽,為的正是有朝一日讓他能有實力與劉??一較高下。然而這樣的用心,只能暗藏心底,無法擱到檯面上來談論――掖庭女子妄論國事,心存更替朝綱倫常的私心,這事若宣揚出去,轉眼便是滅頂之災。
皇太子乃是皇位繼嗣,關乎到國家未來的興衰命運。所謂母子同體,郭聖通與劉??處於高位十餘年,撇開已身的黨羽,朝廷上固有的守舊勢力也非我等短時能夠撼動。
「我倒覺得這才是重點。」陰興目光如炬,「既是為了讓四殿下年少成才,又如何掩其鋒芒?這事早一日晚一日並無太大的差別。」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太過突兀,以至於我背後隱隱發寒,汗毛凜立,「貴人不懂《春秋》,無怪乎不明了陛下的心意,按我看,今日之事乃是吉兆。」
「什麼?」
「你道這『吳季子』所為何出?《春秋公羊傳》中略有提及,此人名為札,排行四,故人稱季子,乃六百年前的吳國公子。季札的父親壽夢在吳國稱王,他有嫡子四人,分別為謁、餘祭、夷昧,札。季札最幼,卻最為聰穎有才,兄長們皆願幺弟繼承國君,於是許下兄終弟及的諾言。吳國的君王之位由謁繼承,謁死餘祭繼位、餘祭死後由夷昧繼位……」
「兄終弟及……那麼夷昧死後,季札做了吳王?」
「未曾。夷昧死時,季札恰逢出使魯國,於是季札的庶出兄長僚便搶了國君的位置,做了吳王。」
「啊?」
「季札回國后,並沒有掀起奪位之爭,反將僚奉為國君,自認為臣。當時謁的兒子公子光很是不平,認為如果遵照先王兄終弟及的諾言,應該由季札繼位,如果不遵照,則國君本該由他來繼位,於是光派人刺殺了僚,欲將王位讓給叔叔季札……」
我屏住氣,陰興並不是講故事的高手,所以這個故事本身的語言描繪得一點渲染力都沒有,但是不知為何,我卻深深被它所吸引。
「季札如何做?」
「讓國於光!」陰興冷笑:「吳季子載於竹帛,備受世人推崇,無非是稱其賢德。他本該是吳國名正言順的繼嗣者,最終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讓掉了屬於自己的王位……換成是你,你給予他何等評價?」
那個瞬間,腦海里電光石火間浮出劉陽的回答,我心猛地一沉,那四個字不禁脫口而出:「愚戇無比!」
「真不愧是我的甥兒,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才情傲氣,居然敢如此譏損世人吹捧的聖賢之人!」
我悵然退後,心亂如麻。
吳季子是吳國名正言順的國君,最終讓出了王位,劉秀對劉陽說出「吳季子」,這難道是在潛意識中將兒子比作了季札?
如果這個作比本是無心之言,那麼陽兒的回答無異於將深埋在那顆幼小心靈下的「野心」,對著自己的父親,漢帝天子全盤托出。
劉陽知道吳季子是誰,卻打心眼裡瞧不起他所做的聖賢之舉。
讓國?
愚戇無比――
「……娘你為什麼要讓?為什麼?如果你是皇后,我和妹妹們便不會被人欺負……」
「……如果娘是皇后……我大可像太子哥哥一樣威風,不……不是!根本沒有什麼太子哥哥!娘如果是皇后,庶出的他怎麼可能成為太子?這個國家的太子應該是我才對……」
三年前我便早已知曉這個答案了,不是嗎?
當那個只有六歲的垂髫小兒站在我的床前,咄咄的發泄不平的時候,我便早已洞悉他隱藏在內心的答案。
我的陽兒不可能成為吳季子,即使他的命運因為我的過失,無奈的與吳季子站在了同等的窘境,但是他的最終決定,絕不會和吳季子相同。
讓國?聖賢?
狗屁不通!
所以,吳季子――愚戇無比!
削王
從新莽地皇三年劉?t率族人、賓客於南陽起兵,到如今建武十三年,劉秀由二十七歲的青年,跨度到了四十二歲的中年,十五年的征伐、平亂、光復,無止無休的戰爭蹉跎了多少青春,揮灑了多少鮮血、埋葬了多少生命,才換來今天這樣天下一統的局面?
回想十多年前剛稱帝那會兒,顛沛流離,朝不保夕,誰也無法保證劉秀作為漢帝能在眾多的霸主中脫穎而出,最後勇折桂冠,在亂世中留存下來,開創萬世基業。
打天下、平四方的時候其實遠沒有考慮那麼多,消滅他人為的是保存自己,那時候心裡的想法也十分單純,只要能活下來就行。
去年冬天,吳漢終於將成家皇公孫述打敗,收復了蜀地。自此以後,除了也建國稱漢帝的盧芳,依附於匈奴人繼續盤恆在邊疆外,全國的疆域已經基本收復完整,亂世終於結束了。
外患減除后的劉秀,這時候才開始真正肩負起了打理一個國家的重任。收回對外平亂心思后的他,下一步會做如何行動,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關注的事情,更是滿朝公卿格外關注的事。
他絕非貪圖享樂的君主,困苦時不是,創業時不是,即使全國盡收轄下后也絕不是。有些擅長諛奉之人,向他進獻良駒寶劍,卻被他轉手送人。後宮到如今也沒有擴充的跡象,自皇后以下,仍是分了四等,除了我和郭聖通享有那份微薄到還不夠打賞下人的俸祿外,許胭脂和兒子劉英只能在後宮之中求到溫飽。
但我並不缺吃少喝,也從不缺錢,雖然公家的俸祿只有那麼一點,但私底下劉秀給我的錢並不少,除了供養兒女開銷外,我每個月會額外撥出少許錢讓陳敏送去給胭脂母子。出手不是太過大方,這倒也不是我小氣的緣故,而是因為我一年的俸祿明面上才那麼點,如果給得多了,只怕不僅得不了好,反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郭聖通的長秋宮缺不缺錢,這根本不用旁人操心,劉秀待她的好,是直接賜予她的家族金錢縑帛,她的弟弟郭況恭謙下士,在雒陽頗得聲譽,其門下賓客雲集,這樣顯赫的家世,何愁沒錢?
劉秀對自己吝於錢財,處處儉從,但是對臣子、將士,卻絕不會吝於賞賜。
「貴人。」陳敏進殿的時候,肩上落著水漬,鬢髮沾染水汽。她很隨意的捋著發梢的水珠,眉目斜飛,卻在無意間流露出一抹焦急。
我會意的屏退眾人,她快步走近,傾身湊了上來,衣衫上沾染的那股沁涼的水汽隨即一併襲來:「陛下下詔,長沙王劉興、真定王劉得、河間王劉邵、中山王劉茂,此五人降爵為侯,分別改封為臨湘侯、真定侯、樂成侯、單父侯。」
眉頭一挑,我心裡突突直跳。
陳敏睨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另外改趙王劉良為趙公,太原王劉章為齊公,魯王劉興為魯公……」
這下子我當真被震撼到了,劉秀將原有的劉姓宗室紛紛降爵為侯,削奪王位並不稀奇,但是劉良是他的叔父,劉章與劉興乃是他的親侄,這些嫡系宗親居然也被褫奪王位,他的行動竟是比我預期的還要狠絕。
「這次宗室及絕國封侯者共計多少人?」
「一百三十七人,除富平侯張純念其有功,雖非皇族,仍留侯爵,改封武始侯外,其餘諸侯非皇族劉姓者皆奪侯爵,皇室嫡系改王為公,宗族子弟降王為爵。不過,武始侯的采邑僅原有的富平縣一半……」
轟隆――殿外悶雷大作,閃電耀眼的破開烏沉沉的天空,直劈對面長秋宮三重飛檐。啪的聲裂響,驚雷在觚稜上炸開,我只覺得眼前一團白光閃過,迷花了眼的同時,心跳也漏了一拍。
陳敏及時扶住了我,我心有餘悸的掙開她的手,慢騰騰的走向殿外。透過重重雨幕,對面長秋宮的宮人正被驚雷炸得四顧奔走,人影疊撞,雨聲掩蓋住他們驚恐的尖叫。
我攀住欄杆,探出頭去,雨絲頓時刮在我面頰上。
「貴人,小心哪。」陳敏在身後示警。
我回頭沖她笑了笑:「很久沒下這麼大的雨了。」
她不知該如何應對,眼神閃爍了下,垂下頭去,侍立一旁。
結束大規模的戰事,收復漢室疆土后的第一件事,竟然如此大陣仗。滿朝靜待的結果,皇帝的第一份大禮,聰明的人當可從中看出些許端倪來。
「陳敏,君陵那裡可有口訊?」
「陰侍中沒說別的,只提到了固始侯。」
「李通?」
李通去年不斷上陳,推說身體不適,最終辭去了大司空一職。他雖然貴為皇親國戚,卻在國內戰事平定的關鍵時刻抽身撤離三公鼎位,避之唯恐不及之心顯而易見。李通是個具有遠見卓識的人,算是那撥聰明人裡頭最早知趣而退的老臣,現在他雖然從三公位置上退了下來,劉秀仍給他按了個「特進」的身份奉朝奏事。
如今眼看著皇帝將收復江山的心思放到了治理國政,分散的權力必然要一點點的收回來。
飛鳥盡,良弓藏。這是場較量,君與臣的較量,皇帝與士族豪強的權益之爭。這場爭鬥沒有硝煙,沒有刀槍劍戟,殘酷性卻遠不比戰場來得輕微。
皇帝要君主專制,朝臣士族自然不肯輕易妥協,孰進孰退?
首先,功臣們要如何安置?按照高祖劉邦的做法,那簡直就是一場兔死狗烹的殘殺,而當初充當劊子手的人正是高皇后呂雉。
「陰麗華,你有呂后之風!」
不期然的,腦子的突然浮想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年被那個如狼般邪魅的男子冠上與呂雉相似的評語,我在不屑中甚至帶著一種被侮辱的憤怒。但之後經歷種種,隨著兒女的逐漸長大,再翻史書,重讀高皇后本紀,忽然添了一份欲哭無淚的唏噓。易地而處,我或許做不到呂雉當年的狠絕,但是面對一個極力想將自己兒女逼於死地的情敵戚夫人,再柔弱的母親也會奮起反抗。
當年我不懂,不懂呂雉為何如此心狠,如今身為人母,我忽然懂了她的恨,她的愛,她的無奈……
人善人欺……天不欺!劉秀不是劉邦,所以我或許永遠不會成為呂雉。因為,天塌下來,我的夫君會先替我撐住,如果有血腥,他會替我拔劍,毋需由我逼於無奈的親自動手。我們的子女,他會牢牢守護住,不會任人輕易染指欺辱。
但是……為了陽兒,為了義王,為了我的孩子們,如果真有那麼不得已的一天,我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一如當年護犢心切的呂雉。
盛宴
建武十三年三月十二,擢升沛郡太守韓歆為大司徒。五天之後,除去馬成暫代大司空一職,改授命為揚武將軍。
這幾年三公之中唯一穩固不變的人只有大司馬吳漢,雖然我對吳漢慣常的暴行屠殺行為頗有微詞,但在整個政局中卻又不得不承認,作為南陽豪強士族的中堅分子,我需要他的鼎立扶持,賴以和河北郭氏后黨勢力相抗衡。
也正因為如此,去年他故態復萌,將已經投降的公孫述的族人滿門屠殺后,我並沒有像十年前那樣,衝動憤怒的拍案而起。十年前犧牲了一個鄧奉,換來我今日異常冷血的清醒,不知道這種變化算是覺悟的進步還是人性的退化,我卻終於在磕磕碰碰中逐漸學會了走路,在跌跌撞撞中逐步強大――去年年底吳漢將公孫述的妻子兒女,長幼不留,盡數屠殺,真正做到了斬草除根,這等血腥手段,最終換來劉秀的暴怒。
十年前,面對此情此景,我必定會強烈要求誅殺吳漢,以示公義,然而十年後的今天,作為南陽士族的一員,我卻在暗中向劉秀力保吳漢。
吳漢對我的價值,非同小可,他可以干出種種失德的暴行,我卻不能趁機斬殺他,反得處處予以維護。
春末,吳漢從蜀地班師回朝,我向劉秀建議讓吳漢繞道回趟老家宛城,他這幾年一直為光復漢室江山奔波,也算得是勞苦功高了。劉秀欣然應允,特准吳漢回鄉祭掃,還額外賞賜他穀米二萬斛。
四月份,吳漢從宛城返回雒陽,跟著他一塊抵達京師的還有原先成家國宮廷御用的一干奢侈之物,包括瞽師、郊廟樂器、葆車、輿輦等等。以前也聽馬援提過,說公孫述稱帝后,特愛擺皇帝架子,宮中所用之物,儀仗器具,堪稱絕絕。但這些我都只是聽說過,卻從沒見過,跟著劉秀這個白手起家,儉樸如昨的漢帝,在這所謂的皇宮裡面住了也有十來年了,所見識到的排場卻還遠不及當年長安長樂宮中的一小半。
公孫述搗鼓的那些奢侈品一到雒陽,第一個受到震動的便是皇后郭聖通。這其中禮樂的器物尤為齊全,而這些,在以往的南宮中是根本找不到的,於是頗受震動的郭皇后決定在宮中擺宴,以壯漢家氣派。
這個主意後來不知怎麼的傳到了劉秀的耳朵里,於是一場原本計劃在後宮小聚的小宴最終被擴展為漢廷文武群臣筵。
我敏銳的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相信與我一樣敏感的人不在少數。宴會的前一天,我以陰貴人的身份發出名刺,分別邀梁侯鄧禹、建威大將軍耿?m二人入宮小敘。結果,鄧禹不曾露面,卻打發人帶了四個字當口訊;耿?m匆忙進宮,我與他二人在宣德殿外碰了面,我只簡略的對他說了幾句話,半個時辰后,他頂著張慘白的臉,步履蹣跚的離開了皇宮。
夜裡閑聊,劉秀狀似無心的隨口問我:「耿伯昭進宮了?」
我想了想,借用鄧禹的口訊回答:「如爾所願。」
劉秀握住我的手,笑容里充滿滄桑,眼角的笑紋疊得更深:「你不當皇后真是可惜了。」
「這話可只能出你口,入我耳,關起門來說笑罷了。」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迭,心有所念,於是又忍不住說道,「你難道不擔心我成為另一個高皇后么?」
他不答,只是沉沉的笑了兩聲,忽然湊過身來,用另外一隻手攬住我的腰,掌心覆在我的小腹上。
「你的月信遲了小半月了。」
「哇,這你也知道?」我故意誇張的戲謔,既然他想轉移話題,我默契的配合一下又有何妨呢?
他抓著我的手,扳弄我的手指,一個個數過去,邊扳邊念叨:「義王眼睛像我,荊兒的臉型有點像我,蒼兒長得更像君陵,中禮、紅夫……你說,我們的陽兒長得更像誰多些?」
好八卦的問題,我眨巴眼,想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四不像。」
「咳。」他輕咳一聲,「那這一胎,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女兒吧。」我細細琢磨了下,「義王、中禮、紅夫哪一個都不像我,我想生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兒,然後等她長大了,你看到她,就能時時想起年輕時的我來……」
他吃吃的笑了起來,手指與我纏得更緊了:「那這樣吧,你給我生個兒子,跟我一模一樣,以後長大了,你日日對著他……」
「嘁,你當我花痴啊。」突然想到花痴這個詞太「新鮮」,太「活力四射」了,忙打岔道,「那我要當真生了這麼個小劉秀,你又拿什麼賞我?」
「真是不肯吃半點虧啊。」他笑著刮我的鼻子,「若真是這樣,朕許你個心愿,你要什麼朕便給你什麼。」
我心中一動,雖然劉秀的許諾看似有些玩笑多於認真,但我總覺得他的笑容下隱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這並不僅僅只是一個玩笑式的承諾。
***
劉秀不是個會享受的君主,後宮甚少歌舞,甚少歡娛,即使臘日、元日等大節,掖庭也沒顯得格外熱鬧。所以,當這場盛宴真正在宣德殿擺開時,後宮里每一個宮人臉上掛著的笑容里,比平時多了份期待和好奇。
「果然老了。」我對著鏡?^微微搖頭,喟嘆唏噓,耳垂上的明月??隨即搖晃起來。
指尖撫過臉頰,面上敷的一層香粉,用的是上等細米淘制而成,捻於指尖手感十分潤滑細膩。其實這麼些年來,我極少在自己的臉上做文章,屬於典型的不愛紅妝愛武裝,然而歲月不饒人,現在再想回到年少時那般跳脫飛揚,揮灑大把青春已是奢望。
「哪裡,貴人只是不習慣妝扮罷了。」陳敏的手極巧,她用香粉將我臉上的褐斑和痘痕盡數蓋住,眉毛修成遠黛眉形,雙頰拍了少許胭脂,唇上一點朱丹,畫得猶如一顆櫻桃。雖然這樣的妝容實在不合我的審美觀點,但至少落在旁人眼中,面上皆已平添出無言的驚艷。「貴人不施脂粉,也已勝過許多人了。」
發梳垂雲髻,以黃金為托、貫穿白珠做成桂枝狀的金步搖簪正亮晃晃的插在髻結上,我愣了下,本想將它摘下,手剛舉起卻又放下,抬頭對鏡淺笑:「你今天是不是打算把我妝扮成二八少女呀?你以為我還跟你一般年紀么?」
「是呀。」許是受到宮筵喜慶的感染,她說話也俏皮起來,「貴人和小公主們一塊出席,保准讓那些大臣認不得你們是母女。」
我無法阻止歲月在我身上留下滄桑痕迹,陳敏這樣十四五歲的青春時光我也曾經歷過,而且不只一次。鏡中的自己濃妝艷抹,依稀恍惚間竟像那日出嫁時的盛裝嬌艷,我抿唇一笑,起身披上?O衣,淡淡的吩咐:「一會兒讓四皇子跟我去長秋宮晨省,其他人讓各自的乳母領著去宣德殿,記得切莫錯過時辰。」
「諾。」
初夏的風吹到身上,已經帶著一股燥熱,而這個時候也不過才剛剛旭日東升。我高昂起頭,身後緊跟著我的大兒子劉陽。快到長秋宮殿階前時,劉陽伸手攙住我,我愣了下,盯著他瞅了兩秒鐘。雖然我不認為爬這十幾層的階梯算什麼,但難得這孩子有這份細緻的孝心。我沒縮手,任由他攙著,一步步往上走。
「娘,給我再生個小弟弟吧。」
「嗯?」步子不徐不疾,「為什麼要弟弟?」
劉陽稍稍一頓,隨即回答:「父皇削了王爵,漢廷上下再無一人稱王,諸侯封邑再多,左右也不過是個侯爵,弟弟多了,加起來的力量才會大啊。」
啞然,這個孩子的心智早已超出常人。望著對面嵯峨的長秋宮殿,我由衷的發出暢快的笑聲。我果然不會成為呂雉,呂雉為了兒子可說嘔心瀝血,甘願背負一切罵名,可最終她那老實巴交的傻兒子卻沒有一點領悟力,不但不領情,反而埋怨自己的母親心狠,以至自暴自棄……
「陽兒,你是娘的好兒子,娘以你為傲。」
高高在上的長秋宮,平日門可羅雀,今日卻是車水馬龍。我才到正堂,剛聽說湖陽公主已經到了,身後便傳來一聲高呼:「三嫂!」
劉伯姬匆匆疾走兩步,驚嘆的拉住了我的手:「真的是三嫂,我都不敢認了,在你背後看了好一會兒。剛才還在心裡琢磨,這是哪家的姑娘,怎麼長得那麼像我三嫂……」
「你只管拿我取笑吧。」雖然知道都是些奉承話,但聽到耳朵里卻仍是無比受用。
劉伯姬年初才剛生下一子,產後體形不及恢復,顯得比平時豐腴許多,她比我年長四歲,今年三十七歲,按照古代的人均壽命,已經是位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媽。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忽然冒出一個很滑稽的念頭,難道我也要一直這麼擔當高齡產婦,生到四十歲為止?
「哪有取笑之意,我說的都是真的,平時不見你著粉,猛地瞧你這麼一打扮,可不跟你未出閣時一樣鮮亮么?」她越說越起勁,也不顧這裡的場合,大笑道,「只是穿了這一身,顯得太靜了,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時的情景,那會兒你可二話沒說便要與我刀劍相搏……」
「還說,那次明明是你挑釁在先。」
我和她叨擾兩句,趁著停歇的間隙,劉陽恭恭敬敬的拜見姑姑。劉伯姬情不自禁贊了句:「瞧這架勢,哪裡像是個才十歲的孩子,你娘把你教導得真好,頗有你父當年風範。」
「別再誇他了,可經不起你們這麼老誇著他,呵捧他。」我謙虛的客套幾句,低頭對劉陽吩咐,「你先進去給你母后,你大姑姑她們問個安吧,她們問起我時,你就說我和你小姑姑聊幾句,一會兒便來。」
「諾。」
等他走開,劉伯姬將我悄悄拉到一邊,視線下移,直剌剌的落於我的腹部:「是不是真的?」
我一凜,這事我還沒通傳太醫令來確診,沒想到居然連宮外的劉伯姬都已聽到了風聲。
「還沒確定。」
「這次怎麼……」話說了一半,她倏然停住,愣愣的望著我,有些尷尬,「這事其實也怪不著你,誰也說不準,沒法刻意分先後……唉,瞧我笨嘴笨舌的,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我假裝不在意的笑了下。
劉伯姬的言下之意,是在怪責我怎麼這一次沒遵照「慣例」來,以往四年中,後宮的皇嗣生育排序,總是長秋宮先傳出喜訊,然後隔上兩三月,才是西宮。這麼明顯人為造成的均衡,卻能讓朝廷內外的所有人,無論是皇后黨,還是貴人黨都無話可說閉上嘴。
其實我很想告訴劉伯姬,生孩子的事如果存心,並非當真不能刻意分出先後次序來,但轉念一想,對方也早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這種閨房之事哪裡用得著我來八卦?她自然是也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剛才才會問出這麼一番話來。
或許,她更想問的是,她的三哥,到底想幹什麼吧。
「這次大司馬從宛城祭祖回來,什麼時候固始侯也回宛城瞧瞧?寧平公主是個有福之人,固始侯待你好,待陛下也好……陛下待他也好……」我只能言盡於此,能否領悟深一層的意思,且看她自己了。
劉伯姬先是茫然,轉瞬吸了口氣,驚訝的表情終於笑逐顏開:「是,是,南陽郡……」
我早知她絕對是個聰明的女子,含笑與她攜手一同進殿。
進去才知道其實自己真的來晚了,趕著從宮外給皇后晨省的諸侯夫人,早已熙熙攘攘的擠了滿堂。蒲席鋪開,能坐得上席的卻只有湖陽公主劉黃、郭聖通之母郭主等寥寥數人。主位上端坐著身穿曲裾深衣的郭聖通,發簪金步搖,耳垂明月??,一樣的盛裝,只是她的衣襟領口、袖口多加了一層?N,綉了一圈紋飾。
我向她行禮的時候,她一言不發,只是那雙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我頭頂上的金步搖,直到郭主在一旁笑著打起圓場:「陰貴人身子精貴,趕緊起身吧。」
郭聖通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蒼白的面上終於有了一絲緩和的笑容:「陰貴人起來吧,怎麼不見你把三位公主一併帶了來?」
我笑著起身:「妾怕她們吵鬧,讓人領著直接去宣德殿了。」
郭聖通隨意點了點頭,我和她之間虛與委蛇的客套把戲也就到此為止了。待我起身後,立即有人匆忙避席讓座,紛紛挪到席外侍立一旁。
主次尊卑之位的順序重新調整,底下一通忙亂,我一邊微笑寒暄,一邊用餘光打量郭主。她老人家高高端坐次席,卻是絲毫沒有要挪窩的跡象。
我沉住氣,假作未見,在侍席上坐了,右手邊緊挨著的正是許美人。
「怎麼了?」我見她盯著我頭頂發獃,忍不住笑問。
「不,不……沒什麼。」她略帶慌亂的低下頭去,相較我和郭聖通,她的妝扮要簡單得多,髮髻未挽假結,所以也沒帶任何飾物。若非她化著妝,坐在席上,否則將她往人堆里一丟,也實在分不清是宮女還是美人,那些個諸侯夫人中任何一個都要比她鮮亮得多。
按制,貴人髮髻上應該只能簪墨色?x瑁釵,所以想必今天我一出場便已震暈了很多人。也好,暈就暈吧,我要的也正是這種效果。
諸侯夫人們當中有些相熟,有些卻顯得面生,我不認得,胭脂更不可能認得。好在上有皇后擋著,無論她們此刻心裡想著要如何趕緊巴結也不敢當著面與我結交。
在長秋宮磨蹭了大約半個多時辰,戌時二刻,有小黃門來報,皇帝已下了朝,與眾大臣諸侯正往宣德殿去。於是我們這一撥人哩哩啦啦的都站了起來,整理衣裝儀容,然後跟著郭皇后前往宣德殿。
我走得較慢,一邊還不時和劉伯姬閑聊,劉陽這會兒正被劉黃拉在身邊,兩姑侄親熱得不得了,反倒顯得冷落了另一側的劉英、劉康。
沒一會兒,按耐不住的劉康便自顧自的跑開了,待劉康一走,劉陽忽然停下與姑姑的對話,扭頭對劉英低語了幾句。劉英聽后,竟而笑了起來,剛才那種無所適從的尷尬氣氛被輕鬆揮散。
這一切絲毫不差的落入我的眼中,心裡既感驕傲又有些擔憂,正想找機會叮嚀幾句,忽然有個小黃門悄悄走到我身邊,附耳低語:「中常侍讓小人來請貴人移駕……」
沒等我有所反應,一旁的劉伯姬已然覺察:「出什麼事了?」
「沒事,我落了東西在宮裡,宮裡頭的人找不著,還得我回去取一趟。」
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囑:「那你快去快回。」
我跟著那小黃門匆匆而去,卻並沒有回西宮,反而繞道走捷徑奔向宣德殿東側殿。人未至,便見那裡圍堵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幾個隨侍的乳母看婦急得滿頭大汗。
「不要!我就是要他賠!」脆生生的女音,充斥著莫名的驕嬌二氣。
我嘆了口氣,壓低嗓子喝了聲:「義王!」
眼前的人群自動分開,然後我看到玉階下,劉義王正滿臉怒氣的揪住一位少年的衣襟,在二人腳下不足一丈之處,扔著一支長戟和一把已被折成兩段的小弓。
一看這陣仗,我心裡已是明白了七八分。眾人見了我皆惶恐行禮,唯獨那少年,雪白著一張臉,嘴角抽動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嚇傻了,直直的站著,未曾下跪。
我免了禮,問道:「中郎將可在?」
問了半天沒人吱聲,倒是那少年突然開口道:「臣松,叩見陰貴人。」他屈膝與拜,可偏偏義王不給他這個機會,揪緊他的衣襟猛力扭扯。
我看這實在鬧得不像話了,呵斥道:「還不鬆手,你哪裡還有一點公主的樣子。」我搶上一步,劈手砍在她手腕內側,待她手軟之際,直接拎著她扔給乳母,「今兒個你不用去赴宴了,給我回宮好好反省去。」
義王哇的哭了起來,扭著身子邊哭邊說:「明明是他的錯,嗚嗚,是他不讓我進殿,搶了我的弓,奪了我的箭,嗚嗚……」
「帶她回宮去!」我不願把這事鬧大,把那些賓客招來,那可真有熱鬧可瞧了,今天的宴席也不用費心搞什麼歌舞雜耍了,直接看大漢公主哭鬧的大戲得了。
那少年脫身後,先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而後才從地上拾起長戟,站於一旁。其實從第一眼看到他的裝扮,我便知道這是名負責守衛宣德殿的郎官,只是他年歲看起來甚小,似乎還不足十五歲。郎雖不是什麼大的官職,但南宮中現有的郎官,卻半數以上的人選都是從高官及富家的子弟中選拔出來的,這些人或多或少背後總有些來頭,特別是像眼前這種未成年的童子郎,更是可以斷定其出身背景非同尋常。
「尊父是……」
「父親乃高山侯。」
我倒吸一口冷氣。好傢夥,真沒預料到這少年竟是高山侯梁統的兒子。這個梁統和竇融一樣,都是出自河西士族,當年隗囂佔據天水、隴西,也正是靠了他們才能打敗隗囂,順利收復河西。
目前朝中的老臣加功臣,以黃河為界限,大致可分河北集團,河西集團,河南集團三類,再往下細分,河南集團這邊還分潁川郡與南陽郡兩撥。劉秀與我,甚至大多數皇親宗室皆出於南陽,而皇后郭聖通則出於河北,所以一旦我與郭聖通引發利益衝突,首先波及到朝局震蕩的一定會是河南與河北之爭。
這些年爭來斗去的暗濤其實並不少,只是彼時江山未復,重在平亂,大家的精力更多的是忙於怎麼應付打仗,怎麼跟人搶地盤。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攘外必先安內,所以大的政治導向,利益衝突都不會太明顯凸出。然而等到現在天下太平了,早先前打江山的弟兄也死得沒剩下多少了,誰也沒有料到之後填補進來的九卿,竟會使得河西士族異軍突起,佔據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梁統,建武五年封宣德將軍;建武八年隨劉秀從征隗囂,封成義侯,其兄長梁巡、堂弟梁騰並為關內侯,梁騰還做酒泉典農都尉;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梁統與竇融等河西功臣被詔到了京師雒陽,以列侯之尊奉朝議事。沒多久梁統便被封為高山侯,官拜太中大夫,他膝下四個兒子都被召入宮中授予郎官之職。
「你是高山侯長子?」
「是。」
我不禁又瞥了他兩眼,看他的歲數也不過比劉陽大不了多少,年歲應該與劉??相仿,只是他眉宇間透著勃勃英氣,卻遠非養尊處優的皇子們可比。
我指著地上的斷弓嘆道:「你可知此弓乃天子御制之物?」
梁松面色煞白,持戟跪倒:「臣職責所在,望陰貴人恕罪。」話雖說的硬氣,可到底還是個孩子,聲音不免有些抖顫。
我本沒想就此事為難他,這件事想來多半是我那寶貝女兒的錯,怪不得別人。
「你快起來吧。義王是我的女兒,她要有什麼錯,也是我督導不力,應該我向你賠罪才是。」
他錯愕的抬起頭,獃獃的望著我。
原想再藉此多與他攀談幾句,可時間不等人,打老遠我就望見代?n從宣德殿側門出來,四下里不住的探頭張望,於是伸手將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顏悅色的說:「往後她再有什麼不是,你只管當面呵斥便是。其實她心地不壞,只因是長女,難免被陛下嬌寵了些。」
不等他再有所表示,我示意眾人趕緊清場撤離。代?n也瞧見了我,然後不住的打手勢讓我趕緊入殿。
我不敢滯留,當即由宮人在前頭領路,行色匆匆的走向宣德殿正殿。
藏弓
走過代?n身邊時,我小聲說了句:「多謝你有心。」
代?n退到一旁,不露聲色的扯高嗓門喊:「陰貴人到――」
我深吸口氣,輕移蓮步,向內走去,殿中百餘人不聞人聲,只聽衣袂簌簌,紛紛跽起,更有爵秩低微者避席伏地。
眼波流轉,秀目掠掃,已將眾人眾態大致收於眼底,高爵者除三公外,南陽以鄧禹為首之臣皆伏地,河北諸將或跽或伏,耿?m先跽而後避席,緩緩伏身叩首。
我並不驚異,只將注意力轉移到竇融與梁統二人身上,梁統眼望竇融,竇融目光飄移,最終在席上緩緩伏下了身。
我滿意的勾起唇角,從公卿們中間穿過,尚未到皇帝跟前,高榻上的劉秀已站了起來。
「妾陰姬叩見……」
禮才行到一半,劉秀突然一個箭步跨了過來,托住了我的胳膊。
我狐疑的抬頭,卻意外的發現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正熠熠生輝般望著我。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么?」我下意識的伸手擦臉,卻被他抓住手腕。
「不,沒有。」他忽然低頭哂笑,拖著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身邊。
我看了下,他左首坐著皇后郭聖通,右首一張榻席上雖然空著,卻是與帝后的席位並排而列。
我頓了下,側首瞥了劉秀一眼,他眯著眼眸視若無睹,泰然自若的扭頭與皇后喁喁低語。我深吸口氣,終於跨上一步,提著裙裾坐了上去。
腰桿挺得筆直,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我的正坐之姿能有這般標準,無可挑剔的優雅完美。雙手擱於膝上,十指尖尖,白皙修長,我注視著自己經過細心修剪過的長指甲,那上面染的丹寇,鮮紅中帶著一股迫人的力量,像是透過指尖遍布到我全身。
我閉目,睜眼,緩緩揚起頭來,嘴角勾勒著自信的微笑,我將目光投向在場的所有人。
南陽宗親諸將面上或多或少的都浮起一絲笑意,相對比河北諸將面有不悅,甚至有人忿忿的拿眼瞪我。我只當未見,數百人濟濟一堂,放眼望去,更多的人正若有所思的陷入沉吟思索。
目光轉了一圈,正欲收回,忽然感到身側有道異樣的目光正直剌剌的鎖住我。我抬眼掠去,卻不由愣住了。
那異樣的眸底壓著一層深重的迷惘、惆悵,陡然間像是將我帶回十餘年前,呼吸彷彿在這一刻凝結住。
我有些尷尬,咬著唇含蓄的沖他頷首一笑,可鄧禹卻彷彿走了神,隔著七八丈遠,只怔怔的一瞬不瞬瞅著我。我耳根子一燙,貝齒在唇上咬出了牙印兒,他卻仍是恍惚如初。與他同坐一席的李月瓏若有所覺,瞥了夫君幾眼,卻不敢向我這邊舉目張望,只是在鄧禹身旁嚅唇喚了一聲。
「咿嗡――」堂上一聲琴弦震動,緊接著鐘磬絲竹之樂齊奏。
我低下頭,長長的舒了口氣,一顆心卻隱隱開始不安起來。
「你剛進殿來的時候,朕在想……」劉秀忽然挨近身子,用一種柔軟如棉的聲音絮絮的說。他的聲音很低,卻並沒有被悠長的樂聲蓋住,細細的鑽入我的耳里,夾雜著一種酥癢。
「陛下在想什麼?」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繼續說下去,我不由抬起頭看向他。
他的臉龐清俊瘦削,眼角壓著細紋,眼神明凈如水,水面平靜如鏡,水底卻深藏著一道不可敘述的暗涌。平時很少見他不笑,卻也很少見他笑得連那眸底的暗涌也漾出歡愉的浪花兒。
「恍惚覺得你還是那個騎在窗欄上的嬌憨女子,朕好像……聽見你喊著,劉秀,你出來……等朕明白過來時,竟當真如當年那般站了起來……」
我「嗤」的一笑,笑過之後,才慢慢回味過來其中深意,眼中不自禁的有了濕意。
「劉秀――你出來!」
心裡有個脆亮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用嘴比著唇形,一字一頓的對他無聲念了出來。
眼眸中盛的笑意更濃,像是汪洋浮起濃烈的氤氳,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寬大的衣袖遮蓋住這個親密的小動作。
他抿唇一笑,如同孩童偷吃了一枚糖果般,樂陶陶,喜滋滋,醉在其中。
我笑著低下頭,淚水已經浸滿眼眶,幾欲奪眶墜落。
暗自調整情緒,用力吐納了兩口氣,我終於吸著鼻子抬頭,戲謔道:「我只當你是在誇我年輕。」
他無聲而笑,臉上說不出的憐愛,許久,長長的吁氣:「相識近廿載,我竟是欠你那樣多……」
聲音細不可聞,他飛快的轉過頭去,我心中悲慟,強忍的淚意差點剋制不住洶湧而出。
殿上歌伎清唱,一曲作罷,宮人已將各色食案有條不紊抬了上來,安置到每個人跟前。我溜眼一掃,帝后的食案與我面前的菜色一模一樣,無有差別,這三副食案均是髹制木漆,紅黑雙色相間,漆盤上擺放著葷素各色佳肴,百味珍饈。太官令顯然費了極大的心思,菜肴按照禮制擺放,十分講究――左手邊放置飲食和一些帶骨的肉食;右手邊則擺放著羹湯,黍酒,切下的純肉;食案上方擺放著細切和燒烤的肉類,醋、醬等調料放在近處,蔥、椒之類的伴料則放在旁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干肉、牛脯,太官令也將它們分別擺放,彎曲的在左,直的在右。
我默不作聲,假裝若無其事的欣賞歌舞。殿中鼓點敲響,鼓聲震而不亂,庭中空地上擺放著七隻盤子,一名身材高挑的舞伎穿著一襲長袖襦裙,腰肢柔軟輕擺,伴隨著鼓節的敲擊,足尖在七隻盤中輕盈跳躍,時而振袖,時而扭腰。
婉轉鼓側,?O蛇丹庭,七盤遞奏,振袖足蹈,輕盈如?Q。
舞伎的舞姿出眾,長袖甩動,如行雲流水,翩躚搖曳,加之舞蹈時額生汗滴,一張俏麗的臉蛋更是艷若桃李,神情嫵媚,頻頻放送秋波,一副欲語還休的攝魂模樣。
我看得慢慢入了神,內心的激動之情也很快平復下來。這時劉秀先舉了鍾,動了箸,底下臣子才敢開始飲酒吃喝。
酒喝了好幾鍾,諸位諸侯及夫人見皇帝沒有半分架子,才慢慢放膽開始說笑,不再像宴會開始時那樣拘謹。
「你愛瞧這七盤舞?」
我看得正起勁,聽劉秀問起,便點了點頭,隨口道:「那女子舞藝極好,臉蛋兒也長得好看……」
「是么?」他輕笑,「朕記得……你的舞藝也極好。」
「武藝?」我困惑的向他確認,很奇怪他怎麼會扯到我的武藝上去。
「舞……」他指了指場中旋舞的舞伎,「舞藝……」
「哦――」拖長音,恍然,他原來說的是我的舞藝,不由奇道,「我何曾跳過舞?」
「有。」他很肯定,「朕記得,那年春寒陡峭,你挑井水漿洗衣裳,卷了高高的?F腿兒,站在木盆里,赤足踩濺水花,哼唱起舞……朕覺得那等舞姿遠要比這七盤舞要來得曼妙生動。」
我面上一燙,漲紅著臉怔住了。這是多久前的陳年往事了?為什麼我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回事?
漢時的舞蹈種類繁多,不拘男女,除了長袖舞、巾舞、建鼓舞、七盤舞外,還有劍舞、棍舞、刀舞、干舞、戚舞等等,我不通音律,自然不懂這些舞蹈,唯一會的,只有將跆拳道的動作揉入到音律中的「跆拳舞」而已。相較之下,「跆拳舞」動作剛勁有力,富有節奏,雖算不上突兀,但也絕對稱不上曼妙生動。
為了掩飾緋紅的面頰,我端起酒鍾,假裝飲酒。身後兩名宮女手持羽扇,正微微扇著風,我嫌風力太小,便回首示意她倆用點力。
這時,劉秀忽然揚聲笑問:「當初諸位如果不隨朕光復漢室基業,而今又將是何等作為呢?」
一席話問出,那七盤舞也恰好到了尾聲,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席上才有人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年少時曾讀書求學,如今可做郡文學博士。」
「哦?」劉秀笑道,「卿乃鄧氏子弟,志行修整,何愁做不到一個掾功曹?右將軍言辭委實太過謙了。」
鄧禹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笑得甚是古怪,眼神卻是凄悵到了極處。殿上氣氛有些怪異,我眼皮突突直跳,心裡的那份不安又擴大了一分。
如爾所願……
但願,今日的計劃不至於出現紕漏。
「臣有武勇,可以當個守尉,專管捉拿盜賊!」我聞言側目,不禁樂了。嗜酒成性的捕虜將軍馬武正搖搖晃晃的從席上站了起來,舉杯向皇帝示意。
劉秀莞爾一笑:「捉拿盜賊?馬子張,你只要自個兒不當盜賊,不被亭長捉住,便已是相當不錯了。」
「噗――」酒水不及咽喉,竟被我一口噴了出來。我用帕子使勁摁住嘴,以免再度失態,直憋得臉蛋通紅,頻頻悶咳。
馬武顯然喝高了,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珠子,看看劉秀,又看看我,忽然大叫道:「喔――臣明白了,陛下取笑臣,是還記著往日的仇怨呢。臣……這就給陰貴人賠……賠罪。」他用勺子從酒尊里淅淅瀝瀝的舀了酒,一步三搖的向我走來。「陰貴人,我給你賠不是了。我當年被逼淪為盜賊,被豬油蒙了心,一時起了貪念,綁……綁了你……」
他笑著在我跟前跪下,我忙從榻上起身,彎腰伸手虛扶:「使不得,將軍快請起。」
「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結識了陛下這等明主,臣這會兒只能繼續淪為盜賊而已……那時,那時……陛下為了救你,還跟我們幾個動了手。呵呵……呵呵……真是罪過啊……」他跪在階下,舉鍾將酒一口喝盡,搖晃著腦袋,毫無顧忌的暢言,「不過,陛下和貴人也真不該再責怪我,怎麼說,我這也算是成全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若非因此……」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渾話,劉秀也不生氣,命身邊的中常侍代?n扶了馬武回席。我趁罅偷覷一旁的郭聖通,雖然劉秀擋在中間,瞧不清她臉上的神氣,可那隻端鍾的手卻在微微打顫。須臾,她掩袖將酒一飲而盡,許是喝得急了些,嗆得咳了兩聲,邊上立即有宮女端水伺候她漱口。
殿上眾位老臣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自己可能幹的事,憶起往事,無不一片唏噓。我拿眼細觀,唯獨河西諸將不發一語,頗有窘意。高居上席的竇融一團和氣的面上謙卑從容,眼瞼低垂著,不知在思忖什麼。他們這些人都不是皇帝的舊故臣僚,如今到了雒陽,官位卻不在功勛彪炳的功臣之下,內心感到惶恐也在情理之中。
我會心一笑,今天的宴席真的是越來越有趣了。
「父皇。」見眾臣談論得興起,皇太子劉??從席上起身,走到父皇母後身前,一臉的興奮,「父皇興兵復漢,行軍陣戰如此英勇,兒臣從前略有耳聞,卻不曾聽父皇提起。父皇,你給兒臣講講好么?」
那張充滿朝氣的少年臉孔,彰顯著無比的膜拜與期冀,雙靨緋紅的仰望著父親。
劉秀居高臨下的垂目對望,郭聖通摟住兒子的肩膀,五指按得極緊,劉??感到痛意,微微縮了肩膀,不明所以的瞥了母親一眼。
劉秀淡淡笑問:「昔日衛靈公問孔子陣戰之事,孔子沒有回答,知道為什麼嗎?」
劉??困惑不解,劉秀拍了拍他的頭,神情淡然的加了句:「此事非你所及。」
他收回手,若無其事的繼續與大臣們寒暄笑談,郭聖通面色雪白,眼神複雜多變,似怨似恨,轉瞬聞得身後一聲輕咳,才匆匆收斂,將仍是一頭霧水的兒子拉到身邊,細細安撫。
我扭過頭,卻發現劉陽不知何時已來到跟前,正跪坐在榻下,神態自若的取了食案上的刀,動作熟練的割著肉。他分完肉,恭恭敬敬的將?D盤遞到我面前,輕柔的喊了聲:「娘請用。」
我似有所思的夾了塊肉送到嘴裡:「陽兒,父皇問你太子哥哥的話你可懂?」
他輕輕一笑:「靈公問陳,孔子不對,典故出自《論語》。」
「我沒問這個。」我將肉嚼爛了,慢慢咽下。劉秀的意思如果僅是為了向太子考證《論語》那麼簡單,也就不會讓郭聖通花容失色了。
「嗯。」劉陽斂起笑容,神情淡淡的,隻眼梢帶起了一抹得色,「孩兒絕不會讓父皇娘親失望。」
我點點頭,欣慰的關照:「以後行事更需謹慎,有分寸。從今兒起,這殿上的每一雙眼睛都會在背後關注你的一言一行。」
「諾。」他應了,隨後起身去給父皇母後行禮,舀酒、分肉,謙恭孝道之舉不在話下。
歌舞將盡,饗宴將散,我終於按捺不住,暗暗將目光投向鄧禹。
沒曾想,鄧禹竟一直在看著這邊,一時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過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我無法迴避,直直的望著他,深深的吸氣,毅然決然的與他對視。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最後無語的低嘆,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後從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妻子李月瓏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幫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嫻熟,如此自然。
在萬眾矚目下,鄧禹平靜而從容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蓋住所有喧嘩,響徹整座殿堂。
「如今江山光復,天下太平,臣奏請陛下收回將軍綬印,去甲兵,敦儒學。」他從袖中取出右將軍綬印,托舉於頂,拜叩。
剎那間,殿上絕音,靜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吸氣聲。
劉秀端坐在榻上,沒有出聲,目色平靜,沉吟不語。
階下又閃出一人,卻是左將軍賈復,跪於鄧禹一旁,也交出印綬,朗聲道:「臣亦奏請上繳將軍綬印!」
冷清的殿上這才像是油鍋里落下了一滴水,噼噼啪啪濺起油花來。
竊竊私語聲嗡嗡的回蕩在寬曠的大殿之上,我將視線冷冽的投射向人群中的耿?m,他微微一震,終於在耿家兄弟數人的注目下,緩緩起身走上堂來,嘶啞著聲說:「臣亦奏繳綬印!」
油鍋終於沸騰了!
鄧禹和賈復,皆是出自南陽,這二人可說是等同於皇帝的左臂右膀,隨同天子一起出生入死的老臣、功臣、良臣。而耿?m,自從他的父親耿況以及樂光侯耿純故世后,河北士族多數以他馬首是瞻。
劉秀拈鬚微笑,再沒人比我了解他的心思,他若無十足把握,今日這場宴會豈非白搞了?有道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如今兔已死,鳥已盡,功臣們如若不想成為韓信、彭越、英布,也是時候該稍許懂得些收斂了。
我相信劉秀不是狠心絕情之人,但人生在世,身不由已的事何曾少過?劉秀心再仁,畢竟是個皇帝,若皇權旁落,掣肘他人,豈非君不君,臣不臣?
我做不來呂雉,如同劉秀做不來劉邦,我和他都不是絕情絕義之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罷兵權已勢在必行。
自耿?m之後,有識時務者隨即附和,紛紛上奏自請繳出大將軍、將軍印綬。
戲演到這份上,剩下的只是落下帷幕的善後工作了。
劉秀清了清嗓子:「既如此……且收回諸將軍印綬,封鄧禹為高密侯,食邑四縣;賈復為膠東侯,李通為固始侯,食邑六縣,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進,奉朝請……」
詔書其實是早就準備好的,代?n假模假樣的忙了一通,然後擬詔宣讀。這一回罷兵權、增采邑的功臣,共計三百六十五人,其中僅是外戚、皇親國戚便有四十五人。
一場盛大的君臣歡宴,最終在皆大歡喜的道賀聲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