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一次別離(下)

第十章 又一次別離(下)

接下數日,宜臼登基,犒賞有功之臣。叔帶雖然是頭號功臣,他卻甚至連天子的面也不想見,只收拾了細軟,打發了家人,便單騎帶著泥壇,向北門而去。

眼見街市殘毀,路有枯骨,人民流離失所。隱隱聽見坊間傳聞,說是新天子已經決定遷都洛邑。此事均與叔帶無關,他也無心過問。忽見遠處一隊人馬走來,衣著光鮮,旌旗招展,原來是鄭世子掘突,護駕有力,如今已經襲爵鄭伯。叔帶不欲與他相見,躲在巷中,直到鄭世子的隊伍過去,方才繼續向北而行。心裡暗嘆,世事滄桑,如同白雲蒼狗,又有誰真能通曉天地的玄機呢?

一路出了北門,北方千里平原,便是晉中大地。他正想打馬而去,忽聽身後馬蹄得得,叔帶回過頭,只見一個女子,身著素服,一直飛奔而來,跑到叔帶身邊拉住馬,問道:「你走,為何不帶著我?」

叔帶苦笑:「以後我不再是大夫了,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雪姬微微一笑:「我不管你是誰,我只想跟著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叔帶眼眶一熱,百感交集,只覺得懷中泥壇里有一縷馨香,若有若無,他想起許久以前,在褒國的郊外,那個白衣如雪的女子對自己說:「我想跟著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他用力點了點頭,大聲說:「好!我們走,去晉地,以後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雪姬大喜,用力打馬,兩騎相依而行,向著北方,電馳而去。

這就結束了嗎?真是不可思議。

我的靈魂再次完美地回歸我的身體,我卻茫然若失,更加失魂落魄起來。天殺的趙叔帶,該死的趙叔帶,終於還是選擇將褒姒重新封印。為什麼我的前生總是遇人不淑,喜歡的男人都是如此狠心,卻美其名曰:為了國家和民族!

我欲哭無淚,肝腸寸斷。耳邊有人焦急地呼喊著我:「龍兒,龍兒,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我茫然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天養緊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臉上的憐愛與關切之情幾乎能夠將我溺死。

他認真地看著我,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叫急救車吧!」

接著他便拿出電話,我連忙按住他的手:「叫什麼急救車?我又沒死。」

他被我嚇了一跳,又驚又喜地端詳著我:「你好了?你沒事了?」

我眨了眨眼睛:「我能有什麼事?」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忽然緊緊地抱住我:「嚇死我了,剛才我還以為你快要不行了。」

我被他緊緊地勒著,幾乎不能呼吸,莫名其妙,難道這位王子殿下真的對我有意了?我推開他:「我可沒那麼嬌弱,雖然我不會拉小提琴,不會跳舞,我卻比一般的人健壯得多。」

他審視著我的臉:「可是他剛才打你打得很重。」

被他一提醒,我再次感覺到臉上火辣辣地疼痛,我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鏡子前面,天啊!我的天啊!我的臉腫得象個豬頭,該死的二鬼子,連電影里都說了不許打臉,他居然專撿我的臉上打。

我故做不經意地向窗戶外面望出去,二鬼子仍然跪在原地,臉色茫然象個迷路的小孩子。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再拖泥帶火了。

也許是因為靈魂全部回到身體里的原因,我一下子又變得堅強起來。

我打開衣櫃開始收整行裝。身邊的天養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你要回中國去嗎?」

我點頭,「對!我本來就不應該來。」

天養蹙起眉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他卻十分努力地忍耐著,不說出口。我心裡隱隱猜到他想要說的話,也同樣不願他說出口。

我將不多的衣物丟進小皮箱,又在臉上戴了一個大大的口罩,這麼腫的臉,只怕海關會以為我是偷來的護照。

「送我去機場吧!」

我對天養說。

他很不甘心地抿著嘴,終於還是默不作聲地向外走去。

二鬼子看見我們走出房門,他看見我手中的皮箱,他的臉色便更加蒼白,白得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

他囁嚅著說:「你要走?」

我笑咪咪地回答:「對,我要走了,以後我再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上了天養的車,看著車發動。天養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十分緩慢,不知他是否在期望著天賜阻止我。但天賜到底沒有阻止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天養的汽車開了起來。

天養用了史無前例的慢速架車,不時地看著倒視鏡,他大概是希望天賜會飛車追過來。

許多輛不耐煩的汽車從我們身邊一掠而過,每一個超車的司機都難免向著我們的車裡投來好奇的一瞥。我忍無可忍:「幹嘛開那麼慢?」

天養想了想,回答我:「因為我剛剛因開快車被抓了起來。」

可是你現在的車速會因為開得太慢而妨礙交通。我在心裡說,卻懶得說出口。我終於感覺到了天賜與天養的不同之處,天賜的個性里有許多逆來順受的因子,心裡想要的,也並不會太積極去爭取,如同他對我的感情。

也許通過學校交換學生將我換到H國來是他做過的最積極來拉近我們的事情,雖然說來的人多半是我,但卻也未必一定是我,因而這種做法中仍然帶著某些消極的成分。

但天養卻不同,他想要表示的,便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如同他想要讓我留下,就在行動之中很明確地告訴了我。只是我選擇了視而不見。

到機場雖然遙遠,天養開車的速度雖然緩慢,終於還是到了機場。我向售票處走去,買了最早一班到上海的機票。他看著我手持機票走過來,終於開口說:「別走了。為什麼要走?」

我輕鬆地微笑:「這本來就不是我的國家,我要回家去。」

他用力搖頭:「你只是因為和SKY的誤會就選擇回國,你為什麼不再給他一次機會呢?」

誤會?不止如此,誤會是我用心良苦地造成的。我推心置腹地說:「天養,天賜是要做未來的皇帝的,以他現在的地位,娶我這樣的女子合適嗎?」

天養默然,半晌才說:「現在不是中古世紀,灰姑娘式的戀情也很被廣大民眾所接受。」

我雙眉微揚:「天賜和一般的皇太子不同,他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的身份一直受到你的挑戰。而且他與LISA的婚約是由已經過世的先皇及皇后訂下的,如果他一直懷念著先皇和皇后,他就不能夠毀婚。這不單純是灰姑娘式的愛情,也體現出他的孝道與他所代表的皇室形象。你比我更明白這一切,你認為我應該留在他的身邊,破壞他的生活嗎?」

天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在你看來,皇帝之位比愛情更重要嗎?」

我一愕,一本正經的天養,不苟言笑的天養,說話動輒如同外交部發言人的天養居然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我不由反問:「你認為呢?」

他說:「你知道溫莎公爵和夫人的故事嗎?」

我笑:「我當然知道,這是很著名的傳奇。」

他溫柔的藍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我:「在我看來,溫莎公爵一點都沒錯,與相愛的人相比,江山又算得了什麼?」

我是真的不明白天養,他明明應該是那種中規中矩的皇子,以貴族的價值觀生存於世間,皇室完美的代言人,在他的個性之中,原來深藏著我所不知的東西。

他拉住我的手,深情款款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正如你所言,我是天賜皇位最有力的競爭者,在這種時候,如果我犯了過錯,我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了這場競爭。天賜不必再擔心我這個堂弟,在我父親百年之後,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新的皇帝。」

我囁嚅著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笑,「我的意思很簡單,我昨天已經闖了禍,雖然母親用了所有的能力來掩蓋這件事,但現在不是中古世紀,現在是一個新聞自由,輿論自由的時代,這件事情仍然被曝光出去,相信民眾對我的看法一定會有所改變。如果在此時,我不經皇室同意,私自與一個東方的女子結婚,那麼我在皇室和民眾中的地位更會一落千丈,那時,就再無人可與天賜競爭帝位了。」

我錯愕地張大了嘴:「你在說些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犧牲?」

他含笑看著我,「這不止是犧牲,也許我放棄了我繼承帝位的資格,可是我卻得到了你。對於我來說,你比帝位要重要得多。」

我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的神情逗得他哈哈大笑起來:「怎麼?被我深深地打動了。」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發出不雅地「咕」地一聲,「為什麼?我們才見了沒幾次面。」

他眨眨眼睛:「這世界上充滿了一見鍾情。」

「可是你明知我喜歡的人是天賜。」我衝口而出。

他溫和地微笑:「我當然知道,我並非不介意,但我寧願選擇先擁有你,然後再讓你慢慢地愛上我。對於我來說,只要能夠擁有你,就算你的心並非在我身上,我也覺得很幸福了。」

不是吧!我的今生也太完美了吧?這種好事都落在我的身上。兩個超級大帥哥都死心塌地地愛我,我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太多了,看到在做白日夢?

我幾乎想咬下自己的手指,看看我是不是清醒的。

他說:「你考慮一下,但時間不要太長,因為飛機在兩個小時后就起飛了。如果你願意留下來,我們就去隨便找一間教堂由神甫主持結婚。在神前的婚禮,連我的母親都沒有辦法干涉。如果你不願意,你就上飛機吧!忘記這裡的一切,重新開始你的生活。」

我向著候機大廳的窗邊走去。落地的窗戶擦得不見纖塵,我看不見窗中自己的倒影,只能看見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和時而起飛時而落下的大小不一的飛機。

每一輛飛機在飛起之時都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決絕,落下時則帶著今生前世般的疲倦,因而喜歡看飛機起落的人,他的內心必是無比憂傷的。

不知何時起,天空開始落下絲雨,剛剛還晴空萬里,一下子就下起雨來了。是否連天空都感受到了我的悲哀?

我的腦子很想集中到一個焦點,但我的腦海之中卻是一片混亂,我想到小學作文經常會寫到的句子:今天我想了很多很多……

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我確實想了很多很多,卻又似乎什麼都不曾想到。

靈兒、褒姒,她們雖然並不曾真的死去,但最終的結局不過是成為歷史中的一縷塵煙,而我呢?我會成為什麼?

我也是來自於那個陶罐,有朝一日,是否會有一個人再次將我收回陶罐中去?

我望向天養,他靠在一根粗大的柱子旁邊,不曾注視我,目光遊離於機場的第一個角落。

我早知他是一個俊美的年青人,如果不是先遇到了天賜,也許我會輕易地被他所打動。想到他所說的話,誠如他所言,如果我與他結婚,便掃清了天賜道路上的障礙,可是我又怎能做這樣的事情?

我轉身向閘口走去,不再回首。H國皇室的恩怨與我無虞,我不再糾纏其間。我要回到中國去,做本來的巫龍兒。

巫龍兒是幹什麼的?巫女家族出身,以時而真時而假的巫術來騙取迷信者的錢財。全家的女人皆自戀到變態的地步,將男人視同衣履。這樣的生活才適合我,再怎麼樣,我都不應該成為一個現代灰姑娘。

如此決定,我長長地吁了口氣,全身心都真正地輕鬆了下來。

我知道我放棄的是什麼。就算天養不再能繼承王位,他卻仍然是親王,如果我嫁給他,我會擁有王妃的頭銜,在H國內擁有好幾座古堡,想去哪國旅行就去哪國旅行,吃不完的美食,穿不完的新衣。

我重重地嗯了口口水,我的新衣,我的首飾,我的美食,我的周遊全球,讓它們都見鬼去罷。

我什麼都不要,我寧願選擇做個江湖騙子的巫女。

我坐上飛機,聽著空中小姐解說著救生衣的使用方法。飛機緩慢地在航道上滑行,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機窗之外,再見H國,我的一場繁華夢就此告終了。

我向後靠去,將自己深深地埋進座位裡面。我打算好好地睡一覺,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回到中國了。

便在此時,我聽見有人用優雅的語音對我身邊的人說:「我與這位小姐是一起的,請問是否可以與你換一下座位。」

我用力咬緊牙關,不願睜開眼睛。

是真的嗎?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白雲蒼狗,百代成煙,我想起一直聽到的那首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即見君子,雲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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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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