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處是歸程(上)

第十章 何處是歸程(上)

「你聽說了嗎?朝中發生了奇事。」

「什麼事?」

「公主忽然失蹤,而位高權重的韓將軍也莫名其妙地自殺了。」

「怎會這樣?」

「誰說得清?不過公主真是不祥之人,害死了自己夫婿全家,現在人都失蹤了,卻仍然在禍害晉國的百姓。」

「人都失蹤了還怎麼禍害百姓?」

「你不知嗎?屠將軍下了命令,要殺光全國出生未滿半年的小孩,就是為了找出公主的兒子。現在已經有幾十個小孩死於非命了。」

「幸好我的孩子都已經十歲了。」

兩個樵夫坐在林間閑聊,他們一眼看見程嬰走過來,便一起打招呼:「程大夫,又來採藥啊?」

程嬰點頭:「你們剛才說的事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城裡已經搜查完了,現在正向著城外搜查。」

另一名樵夫忽然想起一事:「程大夫,你家裡不是有一個才剛出生的小孩嗎?」

程嬰苦笑:「正是,在下這便回家,著夫人帶著犬子避回娘家去。」

「快去吧!官兵就要來了,只怕遲了就走不脫了。」

程嬰急步向自己的家中行去,屠岸賈居然為了尋找趙氏孤兒想要殺光所有的嬰兒,他也瘋了嗎?

他只覺在這個故事中,瘋子眾多,每個人都為了某個原因而執著,無論是趙朔、嬰齊或者是庄姬,甚或是他自己,只為了心裡的堅持,連生死亦在談笑之間。

他一路走,一路思索,若要阻止屠岸賈,只有讓他以為他已經殺死了趙氏孤兒。但他該到何處去找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呢?

他東張西望,看看路邊的樹,樹底的花。枝上有許多鳥兒在鳴叫,大鳥叫著的時候,小鳥便會跟著一起附和。

鳥兒真是幸福啊,不必思考那麼多煩人的事情。

終於到家了,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想著該怎麼對妻子說起。但想了半晌,到底還是沒有想出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那就直說吧!其實直說才是最簡單的。

他推開門,走入內室,見妻子抱著兩個嬰兒,正在低聲撫慰。

這種情形使他的心底感覺到一絲暖意,他站在門邊傻傻地笑了一會兒。妻子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嗔怪地問:「你傻站著幹什麼?還不過來幫我一把。」

他走過去,思索著應該接過哪個孩子。妻子自然而然地將趙武交到他的手中,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懷抱著趙武,囁嚅著開口:「兩個孩子一起養,是否太多了?」

妻子嘆了口氣,「誰讓趙家對咱們有恩呢!幸好我們的孩子也出生了,要不然連奶水都沒有。」

他怔怔地看著妻子的臉,是個平凡的婦人,本來不過是趙家的丫環。到了適婚的年齡,便許給了沒有妻室的門客。

他娶她的時候也並沒有覺得怎樣,但娶得久了,才發現,她是很賢惠的女子。

妻子覺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你怎麼了?看什麼?」

他咬了咬牙,衝口而出:「屠將軍要殺光全國所有出生未滿半年的小孩。」

妻子一愕,立刻驚慌失措:「那怎麼辦?我們的孩子可千萬不能讓人找到。」

程嬰默然不語,只是用眼看著妻子。妻子的臉色逐漸蒼白,「你要幹什麼?」

他嘆了口氣:「趙家對咱們有恩啊!」

妻子雙腿一軟,頹然坐倒,一字一字道:「你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程嬰道:「若不給屠將軍一個嬰兒,全國的嬰兒都會死。」

兩人黯然對視,誰也不先開口說一個字。手中有兩個嬰兒,只有他們兩人知道誰是自己的孩子,誰是趙氏的孩子。若是將趙氏的孩子交出去……

誰也不敢再想下去,只要將趙氏的孩子交出去,所有的孩子就安全了。

只是,趙氏全家已死,這孩子是趙家唯一的血脈。

淚水悄然落下,妻子垂下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懷中的幼兒。是自己的血中血、肉中肉,才生下來連三朝都沒滿。

懷胎十月,母親與親子之間的聯繫,外人又怎能明了?

她死死地抱著懷中的幼兒,如同溺水之人緊握著一根稻草,「真要這樣嗎?」

她的聲音瞬間便黯啞了許多,「你真忍心這樣做嗎?」

「如果犧牲他一個,可以救回成百上千的小孩,我只能這樣選擇。而且,就算不願意交出他,屠將軍的軍隊還是會找到這裡來,到時候他還是死路一條。」

她痛哭失聲,為何不將趙家的小孩交出去?她卻說不出口,在趙家學的都是忠孝仁義,現在卻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

這就是宿命嗎?每個人都為了一個原因而活,也必將為了一個原因而死。

她小小的孩兒,尚無任何知覺,卻已經被捲入了驚濤駭浪之中。

程嬰將手中的小孩放在床上,「把孩子給我吧!」

她卻不願也不忍,仍然用力抱緊:「讓我再抱一會兒。」

程嬰嘆氣:「來不及了,屠將軍的軍隊就要來了。」他上前去強行交小孩自妻子的懷中搶了過來,小孩因受了驚嚇,放聲痛哭。

他卻不管不顧,掉頭向外走去。

妻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後:「小心點,別弄疼了他。」

她忽然想到他是要被送去死的,心裡一凜,跌坐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程嬰卻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唯恐自己一回首間,便會失盡勇氣。

他一路前行,眼前漸漸模糊,也不知自己是要走到哪裡去。跌跌撞撞地走了許久,只覺得全身越來越無力,似連再走一步路都無比艱難。

他依著路邊的一棵大樹坐了下來,懷中的嬰兒不再哭泣,咬著自己的拳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碧藍的天空,天上縹緲的雲彩。

他低頭看了看兒子,難道就這樣把他送過去?

如果這樣簡單,只怕未必會得到屠岸賈的信任。每一個圈套都需得一個誘餌,而這個以他自己的兒子所製成的圈套就更應該精緻一些。

他檢視自己的記憶,將朝野內外的大臣們都考慮了一番,誰是可以信任的呢?他忽然想到一個老者,名叫公孫杵臼,早已經辭官歸田,他與已死的趙盾是生死至交,他便是最合適的人選。

一念至此,他立刻抱起兒子,向山間行去。公孫杵臼的家離此不遠,是山間的宅第,他曾經在採藥之時,數次到他家中做客。兩人也不算是深交,見面之時只是略交談幾句,喝上一杯茶罷了。

所謂之知己大抵如是,即便不曾說過太多的話,卻已經深諳對方的人格,知道在生死存亡之間,何人是可以相托的。而某些酒肉朋友,雖然平時大話說慣了,真到了危急的關頭,卻是會第一個出賣你的人。

他一路行去,到了公孫杵臼的家中。遠遠便見到白須白髮的老人倚杖站在門前,他似在眺望,亦似在等待。一見他來,臉上便現出一抹瞭然於胸的凄然。

兩人打了個照面,連行禮都省去了。

「朝中傳聞,趙氏孤兒失蹤之時,先生曾進過宮,我就猜測,那孩子是被先生帶走了。」

程嬰不由一笑,相知如是,夫復何言,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小孩,「這是賤內所生,到今日也才出生三朝。」

公孫杵臼的目光便也落在小兒痴憨的臉上,「先生要將這個孩子交給我嗎?」

他抬頭看著他,到了此時,場面上的客套話已經全無意義。「我是要先生死才會前來。」

公孫杵臼仰天長笑:「老夫已經年愈八十,連牙齒都松落了,多活一日也不過是白白地浪費糧食,若真可為了趙氏孤兒而死,那倒是老夫的福份。」

程嬰有些黯然,「先生再考慮一下吧!藏匿趙氏遺孤是滿門抄斬的罪過。就算先生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了家人著想。」

公孫杵臼笑笑,「先生如此勸我,莫不是想令公孫某將先生綁至屠將軍面前,以此謀得榮華富貴?」

程嬰也不由一笑,兩人對視良久,不約而同地長嘆一聲。公孫杵臼接過程嬰手中的嬰兒,「帶屠將軍來吧!他一定會相信是我設法帶走了趙氏孤兒。這孩子死後,趙氏遺孤和其他的孩子們就安全了。」

程嬰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公孫杵臼懷裡的嬰兒忽然大聲啼哭,似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他不由停步回頭,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知這是他最後一次流淚,自此以後,他將會以一個出賣故主的小人身份存活在世間。

他會背負著罵名將趙氏遺孤養大,直到他終於可以報仇雪恨的那一天。

不久后,屠岸賈的軍隊被帶到了公孫山莊的外面,帶隊的人便是程嬰。再過了不久,白須白髮的公孫杵臼被人強拖了出來,懷中仍然死死地抱著那個啼哭不止的嬰兒。

屠岸賈親自拿過那個嬰兒,將他高高舉起,摔死在山石之上。

整個過程,程嬰都微微含笑,似死去的孩子與他全無關聯。

然後,便是公孫杵臼自殺身亡。再然後,便是程嬰出賣故主的榮華富貴。因他的功勞,連帶著他的兒子也雞犬升天,被屠岸賈收為義子,起名叫屠成,被接入屠家教養。

屠岸賈終身不曾娶妻,偶爾的時候,午夜夢回,深宵寂寞,他會想到神秘失蹤的庄姬公主。最初想到她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心如刀割,似有什麼本應屬於自己,至珍至寶的東西,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但時日久了,心如刀割的感覺就越來越淡。

他有許多侍妾,卻不願給任何人名份。只因由始至終,他都覺得,只有晉國的公主庄姬,才是能夠配得上他的人。

他也會想,也許,只是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他會再見到庄姬。到了那時,他一定不會再放她遠走,無論是喜歡也罷,厭倦也罷,他都會將她縛在自己的身邊,直到海枯石爛,滄海桑田。

無邊無際的黑暗,密密地包裹著我,如同蠶繭。黑暗如此厚重,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我不能移動,不能開口,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不知我是否還活著。

恍惚間,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別擔心,龍兒,你不會有事的。」

那聲音如此熟悉,我用力回憶,在哪裡聽到過?到底在哪裡聽到過?

想了許久,有個人曾經用這個聲音唱著:啊!我便是那善財童子下界,任平生是也。哪位是我的娘子,巫龍兒小姐?

善財童子!竟是他的聲音!

若我仍是平時的我,只怕此時已經吃驚地跳了起來。

但黑暗是如此沉重,我漸又陷入半夢半醒般的狀態,迷迷茫茫,不知身在何方。

又不知過了多久,老媽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龍兒,龍兒!你還好嗎?你聽得見媽說話嗎?」

我立刻脆弱如棉,老媽,你還管我嗎?我這樣做對不對?我死了,他們就不會再爭,戰爭也就不會再發生了吧?

老媽,全世界最漂亮的老媽,其實我真的覺得很幸運,我是你的女兒,而不是其他什麼人的女兒。

雖然你並不太慈愛,又很粗心大意,還很臭美,又有點花痴,但我一直都很愛你,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孩愛著她們的母親。

老媽的聲音遠遠地離去了,我又陷入迷茫。

然後,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應該是個下雨的日子,我忽然覺得力氣回來了,我聽見太婆婆的聲音:龍兒,我計算著,你的劫難已經過去了。太婆婆就要把你從陶罐中放出來了,你一定要出來,千萬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就再也沒人能救你了。

我錯愕,我沒有死,而且還在那個陶罐之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陶罐應該是禁錮我的東西,為何反而救了我的性命。

有一點點光射了進來,我立刻轉了個方向,背對著光。這樣一動,我終於大吃一驚,我轉易地轉身,而且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身體不是人類的身體。

我的手呢?我的腿呢?

這樣想的時候,尾巴便翹了上來,我看見了我自己的尾巴。

天啊!?我居然變回了那條蛇,那條金色的蛇。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噁心的嗎?

西方人說過,女人和蛇是天生的宿敵,因為夏娃便是被蛇引誘,才吃了禁果。因而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如此痛恨著蛇,看見蛇則會尖叫不已。

現在,我自己居然變成了一條蛇!

雖然知道我是蛇妖轉世,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變成蛇又是另一回事。

太噁心了!

聽說蛇身上充滿了粘液,難道此時我的身上也充滿了粘液?

我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出去。

出去做什麼?現在成了一條噁心的蛇,出去了說不定會被巫家女人做成蛇羹,我完全相信那些心恨手辣的巫女們會這樣做。

說不定她們還會熱切地討論是蛇羹美味還是烤蛇段美味。一念及此,我只覺得全身冰冷。連我最小的表妹都在黑暗之中呲著牙,露出恐怖的笑容。

更何況,就算我又恢復成了人形,那些糾纏在我身邊的煩人事豈非又要重新來臨?

我固執地將頭盤在身體之中,死也不願出去。做一條蛇這點還是很讓人羨慕的,一個正常的人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頭埋在盤旋成圈的身體里的。

太婆婆苦口婆心地勸說:「龍兒,你出來吧!我知道你已經沒有大礙,快出來吧!」

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我默默地與太婆婆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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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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