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話 楊廷和的膝下之囑
霜冷只覺胸口像被重鎚狠砸過,仿如千斤的水涌將他深深戳進河底!洶湧的旋渦之底正鑽著他的整個上身!他張開嘴,口中的鮮血立時溶入河水中,手中的霜啼刀也被卷了開去!在雙眼經不住水壓的壓迫而睛凸時,旋渦突然停止了!霜冷頓時感到輕鬆不少,雖然肺里全是河水,但還是可以存一口氣向河上游去,正在這要命的當口,卻見頭上狂涌再起!那漢子彷彿永遠不需要喘氣的樣子,一槍罩頭扎來!霜冷痛苦地再沉下身子,唯有游到河底再做打算。忽然,他看到了沉在一邊的霜啼刀,他用盡所有氣力游去並一把撈起!身後的漢子已然一槍扎到!霜冷體內的氣勁狂涌!他藉助水流,伴著寒勁橫刀轉身回劈!竟打出了名震天下的大雪切!
似乎水底發出的大雪切更加狂暴!河底暗流縱亂!股股旋渦飈旋開去,一時整個河底如煮沸的水般向上倒抽而去!
船上的黑脊甲被顛的東倒西歪,還以為他們的郎尉在耍什麼好招時!只聽「咚咚咚咚咚咚」連聲爆響!幾十條水柱衝天炸去!
再看霜冷卷波濤!撩駭浪地躍出水面!霜啼刀在他手中嗡嗡鳴響!他腳點黑脊甲的頭頂,旋身落在船倉頂上,銀白的頭髮無風自動,正蒸去頭上的水氣。
黑脊甲愕然後退!鏘鏘鏘地抽出長刀四下圍攏開來。霜冷重吸空宇之氣好不舒爽,他納頭看了看十幾名黑脊甲,剛想發問,「咚」地一聲爆響!那大漢橫槍飛出水面!眾黑脊甲見主子還在,忙給他讓出落腳的地方,大漢落在船上,舉槍直指霜冷道:「快些交代楊絕所在!不然在下定會將你戳起立在桅杆上任鳥兒啄食!」
霜冷哪有工夫聽他廢話,再說做他們這行的也不屑與官人打交道,除了房鬼是個例外。他看了看河水流入護城林的距離,雖然耽誤了片刻,但還是有六成把握追上的。霜冷想罷縱身躍離船倉,在半空中再次縱氣!竟飛過六丈的距離直戳在入林的岸口處!
眾黑脊甲一時看呆了眼!誰見過在空中還能再次換氣的呢!那大漢一身黑甲,光頭上冒著股股勁氣,雙眼狠盯著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
霜冷嗅著空氣中僅余的氣息緊追不捨,躍過重重樹障飛躍在林中,他無暇觀賞經百年造化的蔭林,也沒空去陶醉入冬的清爽,只是心無旁鶩地追逐著,在這半明半暗的蔭林中,一道刺眼的光線,又一道殘梗葉羹的暗礫,使他置身於夢幻與現實之間。
他對樹林有種由衷的敬畏,從六年前穿越鬼松林起,到閘口之戰,甚或京師半林之戰,似乎影響他一切重大因果的事件都與樹林分不開,或許做為一個殺手,最直接的就是在這叢林遊戲之間吧。霜冷不覺間回憶了不少片段,在靜慢悄然的林中,他放飛開心中全部的怨慨,在這歲月如梭的瞬間揪起、放下很多往事,唯有一點令他無限欣慰,那就是他對信仰不變的追求與努力。當霜冷再次腳踏一梗樹枝時,那種踏實感使他一陣感動,至少他還可以不同於閻修、季胤、藏和等隕命的殺手,他應該謝謝生命和他的信仰……
當霜冷停立在一處長滿青苔的大石上時,他鼻內的氣息中斷了……
因為勸秋就聳立在對面的一株老槐樹下,她穿著那件墨綠色的披風,在林蔭中側風飄揚著,就像霜冷當年看到的那個武士,在橋上傷重喘息。在勸秋面前,倚樹桿坐著一個梭衣老人,盈白的鬍鬚兼雜著灰黑,一雙半睜半闔的青黑眼睛無精打采地呆望著地面。
霜冷默然跳下大石,緩緩走近二人,勸秋仿似知道他來了,凄然地轉過頭去,那雙冷漠的眼睛泛著讓霜冷難以釋懷的凄楚,他無法接受這種眼神,就如她在季胤的墓前一樣。
「你……就是霜冷?」樹下的老人呻吟道。
霜冷知道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就像倒放的沙漏,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康復了。
「嗯……」霜冷垂首道。
那老者掙扎著抬起頭,顯然這讓他很辛苦,但他還是做到了,他泛著青腫的眼睛深深望著霜冷,啞著嗓子道:「你……我……都錯了啊……」
霜冷一怔,不解道:「怎麼說?」
老者咯咯苦笑,玄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好不容易咽下瘀痰,喃喃道:「當人在堅信自己的夢想時……似乎太過美好了……霜殿……人無完人啊……」
霜冷微皺眉頭,低聲問道:「請問老人家是……」
老者擺了擺手,道:「老身……就是楊廷和……」
還沒等霜冷驚呼時,只見勸秋倏地向林內深處奔去!在一剎那間,有什麼沾在了他的臉上,霜冷探手抹過,竟是幾滴淚水,他沒有去追,只是握緊那淚水俯視著楊廷和。他有太多不解要求教這位曾經顯赫一時的大明重臣了。
楊廷和雙手撐著地面堪堪往樹上靠了靠,呻吟一聲后,道:「活不久咯……自打離開京師就被一路追殺……呵呵……咳……」
霜冷蹲下身,探手摸向他的手腕脈搏,不片刻便皺緊了眉頭,楊廷和笑了笑,道:「無用的了……人總是要死的……」
霜冷嘆了口氣,道:「你的五臟都被內家高手震得顛倒了位置,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迹。」
楊廷和呵笑一聲,仰頭望向蔭林獨露的一角天空,道:「天有不測風雲……能活到與你見面實是萬幸了……老夫生於權貴,卻有著草莽之心,或許造化弄人,老夫非走上此道笑傲天涯,卻讓其弟得隨心愿了,看來……冥冥中自有定數。」
霜冷附笑道:「在下倒不是信那套命中宿定的玄說。」
楊廷和搖頭道:「信與不信都不打緊……只要心中有數就好了,你當初與朱厚熜的片言幾語就奠定了暗道武林的永不翻浪,這比起我和楊絕厲害多了,呵呵……」
「你和楊絕?」
「不錯。」楊廷和咳了口血道:「或許你不知,朱厚熜為了登極大寶,早已未雨綢繆了,當初我為首輔,而我的弟弟楊絕正是朱厚熜的家臣,在那個年代,楊絕的部屬被稱為『苦人果』,其意為:弱食苦果、待為天下。在武宗死後,苦人果的殺戮很猖狂,這也是奠定朱厚熜地位的關鍵!」
霜冷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問道:「難道說,那個時候楊絕就背叛界從了?」
楊廷和頜首道:「這是當然,你知道朱厚熜的心計是何種厲害,但是這只是后話了,我若是知道朱厚熜如今的所做所為,根本不會扶助他成為大明天子的啊!!!」
霜冷見楊廷和一陣亢奮,猛咳著血水,唯有靜下心問道:「苦人果與朱厚熜究竟是什麼關係?楊絕本是界從,做為朱厚熜的劊子手,他應該想到以後的種種啊?」
「命!」楊廷和哼笑道:「這全是命,楊絕在你們劉七軍刺殺組最為猖獗時,已是中原頂尖的高手,只是在朱厚熜的安撫下沒有正面與你們敵對,可是這並不代表他不是天下第一,相反還有著宿命的悲哀,朱厚熜在暗坐看劉七軍的起義,就是在等待一個合理的時機,果然,在武宗駕崩的一刻,朱厚熜不僅收服了你,還收服了所有起義將領的心……他才是真正的王中之王……老夫輸的心服口服。」
霜冷聽罷只覺頭皮發寒,如果真像楊廷和所說,自己的一切早已被朱厚熜算計好了……
可是,這並不代表朱厚熜不是個好皇帝!
霜冷想到這個唯一的理由,仰天一嘯道:「你根本就不可能是朱厚熜的對手啊……」
楊廷和一震!暴喝道:「為何!」
霜冷哼笑道:「因為你本來就是個自私的傢伙,真正想當皇帝的就是你!不然你怎麼會耿耿於懷!你所說的都借口,什麼界從!什麼苦人果!什麼爾虞我詐都是他媽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楊廷和歇斯底里的大笑道:「借口?咳咳!你以為朱厚熜是個好皇帝?那你就錯了!老夫敢肯定不出三年!他就會凶相畢露!」
霜冷愕然以對,楊廷和再次吐了口血,喃喃笑道:「朱厚熜本就是個邪門歪道!他信奉的乃是魔族妖蠱,追求長生不老才是他的目的,黎民百姓?哼!他根本不會去考慮!觀小視大,他能在劉七做亂時培養江湖異士而不擇手段掃除一切障礙,就可看出他的端倪了!」
一陣寒風吹過,霜冷漠然地望著楊廷和,許久才道:「我管不得那些了……我只知道,天下百姓過上理想的日子就好了,在你們這些人眼裡,權利變得高於一切,你儘可能詆毀,但是別忘了,你也是個人,你就算權傾於天,也不過是像個人一樣活著……」
「活的不同,也不過是個人……」霜冷轉身而去,他厭惡這些已久了……
「等等!」
霜冷嘆了口氣,回頭望去,楊廷和竟跪在他面前,道:「如果我還算是個人,請幫我轉答我對我弟弟最後的一句話……」
霜冷轉過身,點了點頭。
楊廷和灰白的鬍鬚在寒風中抖顫著,那雙青腫的眼睛瞭望於僅有的樹間天宇,道:「告訴他……為兄是沒有遺憾的離開人世的啊……」
初冬的第一場雪飄落於護城林,霜冷伸舌迎去,久違的清涼入口綿甜……
楊廷和靜靜地跪在那裡,頭頂和身上早以被雪花覆蓋,似乎他正在陶醉於皚雪的清潤中吧……
霜冷閉上眼,轉身在白茫中走向窩蜂原,雪花是他的老朋友,它們不會欺騙勸秋的行蹤的。
第五十四話楊廷和的膝下之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