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在昆明下火車的時候,這個城市剛剛睡去。街上很暗,且少行人。我在站前沒有找到計程車,任意選了一個方向,沿街走了很遠,才在一家門口還亮著一盞小燈的骯髒簡陋的「洗浴中心」里,找到一個勉強可以蟋縮一宿的鋪位,而且近水樓台地洗了一個熱水澡。
第二天的白天,我在車站附近簡單逛了逛街景,沒有目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一到過客的心情。耗到黃昏,我搭上了一列外表破舊的省內慢車,跟著已經西沉的太陽繼續前行,往清綿的方向趕去。越往前走天氣越暖,村都是綠的。北京此時已進入了整個兒冬天最寒冷的一段節氣,而這裡彷彿還停留在天高雲淡的金秋。只可惜擁擠在這樣超載的車廂里長途跋涉實在太累,我完全失去了欣賞沿途風光的興趣。再加上美國的時差還沒有完全倒過來,這裡的白天正是洛杉磯的深夜,在火車的搖晃中我頭疼欲裂,天黑前終於顧不得周圍的喧嚷和擠撞,趴在小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深夜方才醒來。
我醒來時車停著,窗外是一個蕭條的小站,似乎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列車開動時我無意中看到燈光昏暗的站台上,一隻孤零零的站牌在夜幕中枯守著,那站牌上暗淡不清的站名從我眼前輕輕劃過。我的腦袋突然機靈了一下,睡意頃刻消失。
那站牌上寫著兩個字——烏泉。
雖已事過境遷,但安心第一次向我說到烏泉,說到在烏泉的那條擺渡船上發生的事件時,還是那麼心驚肉跳。她當時還來不及想到如果毛傑栽在公安的手裡會給她自己帶來什麼後果,她那時還想不到這些,她只是對毛傑竟是他們要搜尋的對象這件事本身,感到無比的震驚!
安心轉了身,向船舷走去。毛傑跟了過來,他們靠在船弦的圍欄上,面對著漸漸暗去的烏泉河,默默無言。安心把手上沉重的帆布行李箱放在腳下,毛傑也把那隻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放下來,像是很無意地,放在了那隻行李箱的旁邊。這時他們看到,船上的大多數乘客都紛紛拿起了自己的東西,向船頭擁去。船就要到岸了。
安心和毛傑都沒有動,任憑身後乘客們毫無秩序地擠來擠去。安心覺得應該對毛傑說句什麼,但她什麼也說不出。反而是毛傑,皺著眉頭,用壓低了的聲音,嚴厲地問道:「你怎麼干這個?」
安心沒有回答,她知道隊里的幾個偵查員就在他們身後,她只是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對毛傑說了句:「下船吧。」
她看見毛傑彎下腰,他的右手,伸向放在地上的那兩件箱包。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手的走向,如果那隻手拿起她腳下的帆布箱的話,毛傑的死罪,就基本上構成了。
那隻手偏偏沒有碰那帆布箱,而是拎起他自己帶來的那隻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安心的目光隨著那隻手的落下和抬起,她的心也就一上一下地忽悠了一下,竟搞不清她是把心提起來了還是放下去了。她想,如果毛傑拿了那隻裝了海洛因的帆布箱,他們今天這個行動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但他沒拿。如果今天他不拿這個帆布箱的話,那毛傑至少在行為證據上還構不成販毒。她不想毛傑販毒!
安心的視線,從毛傑的手上抬起,移向他的眼睛,他們彼此相視。毛傑的眼睛是帶了些埋怨和惱怒的,他把那隻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遞給安心,用一種大哥哥吩咐小妹妹的口吻,低聲說:「以後不許你再干這個了,這不是女孩子乾的事情。我不管你干多久了,這是最後一次,聽見了嗎!」
安心沒有回答,因為她的心幾乎跳得讓她無法開口發聲。她看見毛傑把那旅行包交到她的手上,然後再次彎下腰去,再次伸出右手,那隻手最終,沒有遲疑地,拎起了那隻帆布箱。那帆布箱離開地面的剎那,安心的心不知什麼地方咯噔了一下,幾乎疼得縮成了一團。
她獃獃地站著,那一瞬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反倒是毛傑,鎮定地環顧左右,然後對安心說道:「走吧,明天我去找你,明天見了面再說。」
安心麻木地轉過身,拎著毛傑給她的那隻旅行包,往船頭走。這旅行包里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並不算沉,但安心拎著它,每一步都邁得重如千鈞。
她擠在最後一撥下船的乘客中,走下擺渡。她知道毛傑就跟在她的身後,已經有意拉開了距離。她穿過燈光疏朗的碼頭,頭也不回地隨著人流向前方的街面走去,還沒跨過第一道馬路她就聽到了身後一片驚天動地般的咆哮吶喊平地炸開。她同時也看到了街面上的很多人,紛紛向她身後張望,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
從那嚇人的聲音和路人的臉上,她知道在她的身後,潘隊長他們已經動手了!
整個誘捕行動進行得順利圓滿,毛傑束手就擒,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抵抗。潘隊長他們以絕對優勢的人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毛傑這種小孩子易如反掌!
警察們分頭上了等在附近的汽車。安心繞過一條街也過來了。副隊長老錢上了車就誇安心,說:「安心不簡單呀,第一次出馬就馬到成功,這還是臨時救場事先沒準備呢,在船上比我想像的可鎮定多了。」
其他同志也誇她:「別看小安第一次出馬,跟那小子一答一應的就跟老熟人似的,平時還真看不出小安會這兩下子。」
老錢說:「安心對付這種小流氓還挺行,在火車上那傢伙就跟安心套近乎。這種人我也算服了。一般人干這種殺頭掉腦袋的事,肯定是提心弔膽繃緊弦了,再膽大的人也還是做賊心虛。可你看這小子,見個漂亮的小卜哨還是不忘摟草打兔子,別管打著打不著,也算是自娛自樂,找個消遣了。真是他媽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就不算自己的東西了。」
其他人也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小看這些人,能幹上毒品這買賣的,心理素質差不了。起碼,生死的事是想通了。更何況這小子多年輕啊,還是個半大孩子呢,現在年輕一輩的幹壞事,我發現了,比成年人膽還大,心還狠,他們壓根兒就沒什麼罪惡感。你記得去年那個案子吧,十來歲的小孩子,殺人跟玩兒似的,一點不害怕的,抓了以後在看守所吃睡如常,一點不後悔的。」
大家都笑笑,說沒錯。
只有安心笑不出來,她心裡此時居然找不到一點勝利的喜悅。對一個緝毒警察來說,對一個初次上陣就馬到成功的新兵來說,這喜悅照例是應該有的。
她沉著臉坐在麵包車的後座上,眼看窗外,一言不發。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車上的便衣警察們你一言我一語,話題又移到了剛才的河燈節和今年的淡水節,越聊越熱鬧。
好在車廂里也很黑,誰也看不清安心臉上的沉悶,誰也沒留意她反常的沉默。也許他們都以為她是第一次參加這種任務太激動了,需要一個人靜靜回味一下剛才戰鬥的感受呢。
他們繞著河走,晚上十點多了,才把車開回到緝毒大隊。押毛傑的車子也開回來了。毛傑被帶到一間屋子裡連夜突審,那屋子就在安心所在的隊部辦公室的斜對面,安心通過隊部的窗戶,能看到那間審訊室里泄出的燈光。她想毛傑也許到現在也不一定知道,他所追求的女孩,今天扮演了一個誘餌的角色。
安心從烏泉回到隊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鐵軍打電話,告訴他她今天恐怕回不了家了,讓他先睡。鐵軍在電話里非但沒有半句責怪和不滿,反而還說了些心疼她的話,他說你懷孕了這麼熬夜行嗎?要不要我跟你們領導說說去?她說不用,我自己會注意的。鐵軍說要不要我去陪你?安心說不用不用我們這兒正工作呢你先睡吧,我明天爭取早點回去。
她掛了電話,不知為什麼眼淚差點掉下來,既覺得對不起鐵軍——因為和毛傑的事——也覺得對不起毛傑。她沒想到毛傑會死在自己手裡,儘管他參與販毒這件事跟她和他的交往沒有半點因果關係。
對毛傑的審訊進行得很不順利,毛傑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肯老實交代,只說自己名叫「毛毛」,問他大名叫什麼,他說就叫「毛毛」,更是完全否認自己和這箱毒品有什麼關係。他說他在烏泉上船是為了去給一個親戚送茶葉的,他親戚開了一家雜貨店,雜貨店裡就賣這茶葉。他說在船上有一個女孩主動問他是不是送茶葉的,那女孩自稱就是那雜貨店的夥計,他就把帶來的茶葉給她了。而那個女孩——就是指安心——下船時讓他幫忙拎著她那個很重的帆布箱。他一下船那女孩就不見了,緊接著他就被捉了。他甚至提示警察你們應該趕快去抓那個女孩,這是她的一個金蟬脫殼之計,你們中了她的圈套啦!……他這一番情節編造得還挺有鼻子有眼,自己也說得一本正經振振有詞。在他與安心交換的那隻大象牌旅行包里,除了那個原來套在旅行包外面的尼龍袋之外,警察們果然只發現了一堆塑料袋小包裝的茶葉,那是一種劣質低級的陳年滇紅,一點錢都不值的東西。
毛傑的口供,和與這口供相配合的物證——那堆小包裝的雲南滇紅,說明了他的這套說法絕對是事先精心編好的故事。審訊的警察問毛傑住在什麼地方,毛傑說了,結果潘隊長馬上派人過去搜查,發現那不過是一間顯然久無人往只裝了些雜貨的小屋。
而這時審訊室里的毛傑則大叫自己冤枉,喝令警察趕快放了他,否則他要告警察非法拘禁侵犯人權。審訊陷入僵局的時候,省公安廳里一位在南德搞蹲點調查的處長在幾個市局幹部的陪同下趕到了緝毒大隊,在會議室里聽了潘隊長對這個案件大致情況的彙報,然後他們就一塊兒商量這案子下步怎麼搞。正商量不出頭緒的時候,安心敲開了會議室的門。
她說:「潘隊長你出來一下我有點事情。」
潘隊長先說了一句:「你先等一會兒吧。」但他隨後還是很快就站起來走出了會議室。會議室外的走廊上沒有人,於是他就在走廊上問安心:「什麼事啊?」
安心低了頭,出語躊躇:「有件事,我想報告一下,那個人……我以前認識。」
「哪個人?」
「他叫毛傑,就是咱們南德人,家住在勞動劇場的後面……」
潘隊長有點嚴肅了:「你怎麼認識他的?」
安心躲避了隊長的注視:「前一陣,他追過我。」
潘隊長嚇了一跳,他竭力不動聲色,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潘隊長停頓了一下,眉毛越擰越緊了,他再問:「你是不是和他一直有交往?」
安心張了嘴,她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怎麼回答才算符合事實。她張著嘴啞巴了一會兒,終於說:「有。」
「到什麼程度了?」潘隊長知道他這話問得太嚴厲也太尖銳了,他不得不稍稍放慢了一下語音的速度,「安心,我這不是過問你的私事,你是個警察,你也知道這是個大案子,如果這裡頭有什麼人什麼事牽涉到你,你可千萬要向組織上說清楚。」
安心怎麼能不懂得這個利害關係呢,她知道她和毛傑的關係是再也不能瞞下去了。她把她怎麼和毛傑認識的,以及後來他們的接觸,以及後來她是怎麼和他中斷關係的,都簡要地,但如實地,向潘隊長—一說了。她並且隱諱地說了她和毛傑之間是有過那種事的,她沒直說但潘隊長當然聽明白了。從潘隊長的臉色上,她知道這些事對她的身份和這案子都是很嚴重的事。老潘沒有馬上對安心的這段從原則上講已經有點遲了的坦白做出什麼反應,沒有發表一句看法。他只是沉著臉,說:「好,我知道了,你先回辦公室去吧。今天行動的過程情況要趕快寫完,呆一會兒我再找你。」
安心回到辦公室,繼續寫那份誘捕行動的現場情況報告,她是經過猶豫才放下筆去找老潘的。雖然在從烏泉回來的路上她就想到她和毛傑的關係是非說不可的,但知道非說不可和鼓起勇氣開口去說還是有一個讓人難受的過程。因為她想到,她一旦把這事說出口,她和毛傑的這段秘密全隊的人就都會知道了。更可怕的是,鐵軍也會知道了,遲早的事!
鐵軍知道了會怎麼樣?他會對她怎麼樣?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本來想向潘隊長提個要求的,那就是請他為她保密,給她保住年輕女孩的那點面子,也保住她的剛剛建立的幸福家庭。但潘隊長嚴肅的臉色壓迫得她無法開口,她覺得她已經沒有權利再提什麼要求,她只有回到辦公室去,寫完那份報告,然後老老實實地,聽候組織上的處置和決定。
報告寫完了,但潘隊長一直沒有回來。後來她聽到他們——潘隊長和省里的處長在會議室里發生了爭吵,而市局的幹部,似乎充當了調和的角色,但調和的聲音常常被對立的雙方激烈的爭辯淹沒。
事後她知道他們的爭吵是為了她,省里的處長在聽了潘隊長關於安心與毛傑的關係的簡要彙報之後——這事老潘不能不和上級說——突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那就是:讓安心設法打入毒販內部,把這個案子的戰果盡量擴大。具體方案可以是:比如,讓毛傑看到安心也被捕了,然後將他們二人押解到某地去,途中弄點意外什麼的,讓他們僥倖脫逃,讓毛傑帶著安心逃跑,去找他們的同夥和老窩,摸清內幕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但老潘對這個設想馬上表示了反對,他說這個方案可以,但執行這個方案的人選不行,所以方案恐怕也就執行不了。他說的執行方案的這個人選指的就是安心。老潘說:安心是個女孩子,還懷了孕,又是個大學生,來這兒一直坐辦公室當內勤,從來沒幹過這種任務。你現在一下子把她推到這麼個風口浪尖上去,出了危險怎麼辦?除了她,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三個月了。再說,那個罪犯以前一直追她,一直沒追到,這下你讓那個罪犯帶她走,他要提出那種下流的要求怎麼辦?怎麼應付他,這都是問題!
處長被一個級別低於他的基層幹部這麼直截了當地否定,面子上有點下不來,所以雖然老潘說得有道理,雖然老潘說的關於安心的這些情況他原來並不了解,但他因為面子所以第一步的反應還是堅持並解釋自己的方案:「我不是說不考慮我們同志的安全,我們可以在基本保證安全的基礎上,小心設計,大膽出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況我們這個同志進去並不是讓她長期潛伏,而是速戰速決,一兩天的功夫就得把這案子拿下來,一兩天的功夫!如果措施到位,我看安全問題還是可以基本保證的。我說基本保證,就是不排除可能會有犧牲。干咱們這行你說保證不能有犧牲、保證人人都安全,這個誰給你保證去!你們南德緝毒大隊難道從來沒人犧牲過,啊?」
市局的人見省廳的處長話說得既強硬又激動,便也表了個態:「如果是速戰速決的話,倒真是可以考慮一下。」他的口氣與其說是贊同處長的意見,不如說更多地是勸說老潘別和上面搞僵了,「老潘,這個大學生不是在你們這兒都幹了快一年了嗎,你看看到底行不行。這案子搞到現在,今天確實是個機會。你看著安全上有沒有大的問題。至於那個傢伙會不會逼著小安搞那方面的勾當這個問題,我看倒不大可能吧,誰會在逃命的時候想這個事。人的生存需要第一位的是溫飽,第二位是安全,先有溫飽而後思淫慾。連溫飽安全都沒有解決的情況下,那個方面不可能有多大的興趣。」
潘隊長見這事越說越成真的了,他成了少數派。公安內部的規矩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又爭了幾句,口氣上已不能像開始的時候那麼沖。處長和市局幹部還是一通分析解釋,他堅持己見也沒有用,他就問聲說了句:「你們做領導的,再好好考慮考慮吧。」省里的處長見他的態度如此固執,索性不理他了,轉臉和市局的人進一步談開了細節。老潘臉上掛著情緒,一個人走出會議室抽煙。他對那處長很抵觸,就出來抽煙。抽了兩口煙,看見隊里的一個偵查員從對面的茅廁里出來,他腦子突然轉了一下,開口叫住了那個偵查員。
「小王,你過來一下。」
小王過來了,老潘說:「你去隊部辦公室,叫安心到審訊室把審訊筆錄給我拿過來,記了多少拿多少。」
小王說:「我去拿吧。」
「你叫安心去拿,她知道拿什麼。」
潘隊長吩咐那個偵查員叫安心去審訊室,他看著安心從隊部出來,往審訊室去了。審訊室里幾個人正在突審毛傑,安心一進去,可想而知會發生什麼,那就是毛傑看見了安心。他目瞪口呆地,看見安心突然出現在這間屋子裡,並且和審他的人嘀咕著說話,然後他們把前面的審訊筆錄整理了一下頁碼順序,在桌上磕齊了交給她,她拿了就出去了。他獃獃地看她進來,又獃獃地看她出去,然後,那幾個警察接著審他,他們又問他什麼他就什麼都聽不清了。
潘隊長的目的於是達到了,他掐了煙,扔在地上,又跌上去搓了援,把可能還有的火星搓滅,然後回到了會議室。會議室里,處長和市局的幾個人正討論得熱烈,方案越來越詳細,已漸漸成形。見潘隊長進來,市局的人便把他們剛才議的方案跟他說——怎麼假裝把安心和毛傑一起押到看守所去,路上怎麼製造意外讓他們逃脫……等等,聽起來天衣無縫。而市局的人在口氣上,也聽得出還是想爭取老潘轉變態度。儘管者潘在這屋子裡職務最低,但他資格者,操作方面經驗豐富,而且,執行這個方案得靠他的隊伍。所以他們都希望他思想上能通,大家思想一致下面的行動才會進行得順利。
潘隊長聽著,沒有再說一句反對的話,默然點著頭,表示服從。於是市局的人便決定就這麼辦了,他們馬上讓人通知者錢他們終止審訊,然後把隊里的幾個頭頭都叫到會議室里,布置任務。大家都來了,聽市局的人介紹方案,下達命令。不料市局的人剛一開口說了沒幾句,剛才一直負責突審毛傑的副隊長老錢就打斷了他:「不行啊,安心和這個傢伙剛才已經碰過面了,他知道安心的身份!」
省里的處長臉色馬上變了,沉不住氣地叫起來:「他不是不知道嗎,怎麼又知道了?」
「剛才安心到審訊室去取審訊筆錄那小子看見了嘛。」
「取什麼筆錄啊,誰叫她去的!」
「我們也不知道你們想安排她打進去啊,再說安心干這事行嗎?」
「怎麼不行;你們不要低估了女同志的勇氣和智慧,今天你們這個誘捕行動她不也是頭一次參加嗎,人家幹得很好嘛!」
「哎喲,這個任務跟那個可不一樣,這個是要她一個人深入進去,孤軍作戰的素質她有沒有?……」
一通互相的爭辯、埋怨和指責,但一切都為時已晚,都沒有了任何意義。這場戲的導演者——潘隊長,光在一邊抽煙來著,什麼話也沒說。那位處長一開始還懷疑地斜了老潘一眼,老潘也裝沒看見。
接下來,他們把安心叫到了會議室。由處長、市局的人,還有潘隊長和錢副隊長,一起又問了她一遍——和毛傑怎麼認識的、交往多久、對他都掌握些什麼……等等。其實安心仔細想想,她對毛傑什麼也不掌握,除了他的激烈的個性,他自稱幫家裡做點生意什麼的,其它所知不多。她知道他家裡有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哥哥,但這些人安心都沒見過。倒不是毛傑有意瞞著什麼,而是她後來並無深入了解毛傑的需求。她和他只是短短的一段插曲,她曾預感到這插曲要不早點結束終究會給她帶來麻煩,只是沒想到麻煩最後來得這麼大!
在安心提供的情況中,惟一有現實價值的,就是毛傑的家庭住址。老潘建議,必須立即行動,搜查毛傑的家。毛傑已經被捕三個小時了,如果他有同夥的話,他接了貨遲遲不露面肯定會引起同夥警覺的,說不定他們已經在銷毀和轉移罪證。
老潘的這個意見,省里的處長馬上同意了。於是人馬出動,由安心帶路,分三輛汽車,十幾個人,乘夜色,風馳電掣般地直撲毛傑的家來了。
安心只去過毛傑家一次,就是他們頭回見面的那次,那次也是夜裡,在夜色中她還能找到一些當時的印象。她帶著那幾輛車子,和車裡塞滿的全副武裝的警察,穿街過巷,亮著明晃晃的大燈,在那些舊的帶著些溫情的印象中開過去。
她印象中毛傑的家在勞動劇場的附近,他們的車子在那一片街巷中轉來轉去,終於,她找到了那個地方。一點沒錯,她想起來那是個挺大的獨院,門前有好幾棵參天大樹,黑夜中只記得樹的華蓋黑壓壓的一片,把小院庇護得裡外三層,感覺很隱秘的。
她記得毛家的正門挺大,院里還養了狗。那天安心眼毛傑來這兒因為不想讓狗半夜三更叫起來,是從後門進的屋。
她把他們帶到了後門,四周很安靜。警察們熄了車燈,下了車。潘隊長指揮部分人往前門去,另一部分人去守住東西兩邊的圍牆,潘隊長自己則帶人去敲毛家的後門。
後門剛被敲響,前院的狗便狂叫起來,叫門的緝毒隊員不得不加大力量,把門敲得更響。沒敲幾下突然前院響起了槍聲:「啪!啪!啪啪啪!」槍響得沒有規律、很倉促,連潘隊長看上去都有點意外。他馬上沖身邊的隊員們喊了一聲:「撞開!」幾個隊員一齊上去,用肩膀用力地撞門。但後門和前門一樣,都是鐵門,以肉撞鐵,如卵擊石,那門紋絲沒動。
前邊的槍聲很密了,連安心都聽得出來,已經是一場混戰。
潘隊長就更聽得出來,哪些槍是我們的「六四式」、「七九式」手槍的聲音,哪些不是。從槍聲上他可以判斷,我們的人佔了優勢。這時有人建議增援前門,老潘沒有理睬,但他只留了兩個人繼續虛張聲勢地撞門,其餘人都去加強對四面院牆的包圍。他讓安心馬上回車裡去,後門也很不安全,他命令她馬上離開,自己則衝到前門去了。
安心沒想到,她一點也沒想到會發生戰鬥。她聽到了這激烈的、近在咫尺的槍響,彷彿才意識到這一切都不是夢,都不是誤會,不是虛驚,一切都是真的。這場突然爆發的沒有任何預備的戰鬥讓她很難與那個扮相新潮,很精神、很酷、很直爽、很熱情、很追她的男孩毛傑連在一起,但這一切卻如此迅速地,讓她不及思索地發生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車上躲著去,她向車子隱蔽的地方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她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個案件中一個需要保護的證人,而是緝毒大隊的一名戰士,在戰鬥中她不應該躲到安全的地方苟且輸生。可她不回車裡又能去干點什麼?她連搶都沒帶,她衝進去什麼作用都沒有弄不好還添亂還得讓人保護她。她一時不知進退,下意識地翻回身順著院牆往正門那邊走,腦子裡並不明確要去正門幹什麼。天很黑,她幾乎看不清這一段院牆有沒有人把守,就在這時,槍聲像是很整齊地突然停了。
槍聲停了,整個院牆裡突然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安靜,這安靜似乎表示戰鬥已經結束。據後來隊里的同志講,整個戰鬥從罪犯先開第一槍算起,一共只進行了一分多鐘,但在安心的感覺上,似乎打了整整半宿。
和警察們武力對抗的罪犯實際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毛傑的爸爸,一個是毛傑的媽媽。毛傑的爸爸聽見有人敲後門就開前門準備出去,與前門的緝毒隊員正巧相撞,隨即開槍。一分鐘后,他在自己的卧室被擊斃。而毛傑的媽媽被擊傷腿部,然後被擒。
在被抬上汽車時她聲嘶力竭,大喊大叫,喊的什麼安心一句都沒有聽懂。
這場戰鬥我眾敵寡,不算艱苦,但打得比較突然,有一個緝毒隊員也掛了彩,一顆子彈在他的大腿根部擦出一道血泡,雖屬輕傷,但比較險。那個隊員恰恰新婚不久,這顆子彈差點絕了他的后。
負傷隊員和毛傑的媽媽一道被送到醫院去了。毛傑的媽媽一條褲腿全是血,但到了醫院才發覺也只是皮肉之苦,未傷筋骨。
送走了傷員,警察們隨即搜查了整個院落。周圍鄰居中一些年輕膽大的人在槍聲停止半個時辰之後,陸陸續續探頭深腦地出來看熱鬧,但戰鬥的現場已被警察封鎖,看熱鬧的群眾只能很不過癮地擠在隔離線外面向這院子遠遠張望。
搜查工作進行得比較順利,在毛傑家的儲藏間、灶間和一個地窖里,都找到了隱藏著的毒品,量不大,有海洛因,也有鴉片膏,數量加起來當然也夠判死刑的。
當他們把這座院子交給當地派出所封門保護然後撤離時天都亮了。回到隊部先吃飯,吃完飯大部分人找地方打盹睡覺,潘隊長和錢隊長他們幾個繼續審毛傑。這次審毛傑一上來就告訴他他家已在昨夜被抄,抄出什麼了你知道嗎?你趁早交代了比較好,交代了算你自己坦白的,坦白從寬,等我們告訴你你再承認就不算了。但毛傑還是不說,他板著股反問警察:我爸我媽在家嗎?
你們抄出什麼了?
他爸爸死了,他媽媽傷了,他的哥哥不在,這些暫時都沒有告訴他。
潘隊長和錢隊長輪流審他,換著出來趴在辦公桌上打個盹。
到了中午大家都累得不行了,這時毛傑突然說:你們叫安心來,她來了我說。
錢隊長出來叫安心,安心進了審訊室。她一進屋毛傑就盯著她,一直盯著她在他對面的那張桌子後面坐了下來。
錢隊長說:「她來了,你說吧。」
毛傑說:「你們都出去,我跟她一個人說。」
錢隊長想了想,居然沖屋裡另外幾個人擺了下頭,示意他們出去。然後,他用一隻手銬,把毛傑反銬在椅子上。再然後,他也出去了。
再然後,就是安心和毛傑四目相對。這屋裡只有他們倆,他們曾經是情人。現在,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審訊者,一個是被銬被審的階下囚。
安心先開了口,她努力讓自己的口氣嚴厲得像一個審訊者。
「你說吧,」她板著臉看著毛傑,「你不是要我來才肯說么?」
毛傑也看著她,半天才在臉上浮過一絲痛苦。「我現在才明白,」他說,「你一直在騙我,你從一開始就不是跟我談戀愛!你用你這張臉,來引誘我,讓我中你的圈套!原來你他媽是警察的一條狗,一條發了情的母狗!」
安心的眼圈都紅了,但她知道絕不能在他面前哭起來,那成了什麼體統。她壓抑住自己的心情,哆咦著說:「我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什麼干這個!我也現在才明白,你的漂亮衣服,你開的汽車,你的錢,都是靠販毒來的!」
毛傑突然哽咽起來,他突然淚如泉湧,他的手被反剪著銬在椅子上,臉上淚水縱橫也沒法擦一下,他低著頭泣不成聲:「他媽的,我他媽的真是蠢,我愛你愛得都快發瘋了!……
我本來想……我想我為了你什麼都能去做,什麼都捨得……都捨得!可沒想到你其實是在搞我!好,你完成任務了,你可以槍斃我了,你有本事現在就槍斃我!聽見沒有,我死了以後再找你算這筆賬!我死了也不會讓你痛快活著……「『安心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下來了,她不是同情毛傑,一點不是,她不愛他,但說不清為什麼她的鼻子就酸得不行。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是為他們曾經有過的短暫歡情嗎?是為他以前曾給過她的那點溫暖嗎?是被他現在的哭泣所觸動嗎?安心都說不清。也許她掉眼淚只是因為她本性太脆弱。她迅速地擦乾眼淚,站起身,拉開門就出去了。
錢隊長和另外兩個同志正站在門口的走廊上抽煙呢。見她出來便扔掉煙頭問:「怎麼樣,說什麼了?」安心搖搖頭,然後扭過臉看遠處,她說:「沒說什麼,什麼也沒說。」
錢隊長罵了一句髒話,然後擇手招呼那兩個同志進去,說:「這不是耍老子嗎!走,也該把他老爹老媽的事告訴他了。像他老爹那樣,頑抗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們又進去了。安心站在走廊上沒有動,似乎想平定一下自己的心情。整個隊部的院子里,靜無一人。太陽亮極了,把乾燥的土地照得發白,白得刺眼,走廊里因此而顯得特別的暗。這種明暗的強烈對比使安心的心境很難平和下來,想哭卻沒有眼淚,心裡同時又充滿了恐懼不安。她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終有一天傳進鐵軍的耳朵!
審訊室里,響起了毛傑的哭聲,那哭聲挺慘,像個孩子,至少安心聽得出他的疼痛。她知道,他們把他父母的事告訴他了,遲早要告訴他的。